一种天然的妩媚和风流 我的城市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每天上午和下午,这个小区最寂静的时候,红色 方砖路上就会有一个瘦弱的小女人和一只高大的藏獒在散步。他们通常只围绕着某 一幢两层小楼来回散步,那幢小楼就是他们出来的地方。通常,藏獒一出屋子就会 迫不及待冲向那棵白杨树,这片草坪唯一的一棵白杨,迫不及待地留下自己的记号, 不久之后,那棵杨树的叶子就黄了,从根须生长到叶片的枯黄。然后,他才把腿捋 直了,跟着那个女人散步,也只能是散步。从踏上这个水泥铺地的城市开始,他就 忘记了奔跑究竟是什么感觉。他忘记的何止是一种感觉?他已经忘记了所有曾经有 过的感觉,过分的伤痛之后,剩下的只是一片空白。 我看见别人家大大小小的狗都是在黄昏后散步的,想必我与其他的狗不同。怎 么可能相同呢?按理说都是狗,但从本质上说早已不是一个种,就像城市里的人和 草原上的人。在我看来,城市人的生活贫瘠,贫瘠到只剩下想象力了。他们依靠想 象力认定自己是生活在一个进步、文明、丰富、精彩的社会,然后,这个多彩的社 会又进一步激发了他们的想象力。于是,他们的表情越来越丰富,笑容却越来越空 洞,他们的世界越来越热闹,感觉却越来越孤独。这是我从这个小女人身上发现的。 她的房子很大,却从来没有人光顾,偶尔有几个电话,还是那个男人打来的, 偶尔也会出门,却是购置生活必需品。我不知道她一个人整天在忙什么,除了做家 务,就是趴在那间弥漫着油纸气息的屋子里写啊写的,然后拿着一沓白纸坐到那个 比她似乎庞大了一千倍的黑色钢琴前丁丁冬冬地弹奏。 看着她一丝不苟的样子很是困惑,很想从她那不苟言笑的表情里侦破到一点什 么,哪怕只是一个段落,然而,除了偶尔从那淡淡飘过的一缕苦笑透露出的一丝疲 惫之外,我一无所获。从她伏案奋笔疾书的走势来看,所有的故事或是隐衷都埋藏 在了那些文字之中,如雨急落的琴音并不能代表什么,那只是她无可名状的情绪在 发泄。我的想象力是如此贫乏,无论怎样努力都是徒劳的,根本无法理解她的行为 艺术。 时间会让我了解一切我不能了解的,我相信是这样的。 这个年轻美丽瘦弱的女人叫淡梅,人和名字一样都是淡淡的,淡到聊胜于无。 但在她那间飘着油纸味儿的书房,暗花纹络的墙壁上却悬挂着一幅字,遒劲有力的 笔锋渲染出一种霸气,“君当如梅,自强不息”。就像是她飘忽不定的琴音,有时 是慷慨激昂的,有时是缠绵悱恻的,搞不清楚她究竟是怎样的。 在那个男人又来过一次之后,她就撤去了套在我脖子上的项链,她对他说,捆 绑住我是不“人道”的行为。“人道”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但从此我可以在这幢 大房子里自由行动了,如果这也叫自由的话。我,和她,就这么自由地在这幢房子 里走动着,每天坚持不懈地走动着。 真的不明白这个女人究竟想干什么,想要什么,虽然看起来她是那么瘦弱,比 瘦弱的白衣更加瘦弱,但根本掩藏不住她体内散发的热力,这热力不是很强大,但 已足够强大,还具有持久性,根本不是这一座大而空的房子所能禁锢得了的,然而 她却把自己禁锢在了这里,和这些笨重的家具一起。有时候,我感觉她就和那些家 具一样,是件摆设,一个会移动的静物。只有在那个男人来这里的时候,这种感觉 才会改变,改变得很突兀,总给我措手不及的感慨。在看见他进门的一瞬间,她就 会很突然地浑身上下笼罩起一层流动的气韵,一颦一笑、一抬手一转身,都有着一 种天然的妩媚和风流。 一个奇怪的女人,还有一个奇怪的藏獒,共处一室,相依为命。当意识到这个 问题的时候,我开始做梦。 在梦里,仿佛我又找回了自由,穿过空旷的草原,我飞跃了壁立的冰川,看见 了巴颜喀拉山,听到谁在天边歌唱。我的身体像那歌声一样无拘无束,并且畅通无 阻。终于结束了过去一天,甚至数年的囚禁,以及所有微不足道的时间蔓延。那里 一片洁白,未被玷污的雪地,还有一尘不染的冰蓝,微风吹送,我正是那微风,从 未想到过的轻盈。从未感受到的生命慢吞吞发出了幼芽,击破了坚硬却敏感的雪壳, 探出一蓬蓬的新绿,于是草原开始流动,像云一样快速流动、旋转…… 记忆在一天早晨复苏。 原来,唯一想念的,还是那片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