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寄,所忧何为? 真不知道这个女人又想干什么,她用了好几天的时间终于把明亮的餐厅布置成 了很幽暗的模样。 昏柔的光线,深色红木桌椅,古朴的麻质桌布,奶油色的咖啡杯,咖啡杯中细 长柄的不锈钢勺,长颈水晶花瓶,一朵白玫瑰,一束满天星,背景是深木色博古架, 一樽又一樽挂盘。她静坐在里面,就像墙上悬挂的那幅静物画。一幅奇怪的静物画, 所有的钟表都软绵绵地垂挂在什么地方。唯一流动的是木桌中央样子古怪的咖啡壶, 咕嘟咕嘟冒着气泡,播撒着黑色的苦香。好像在那一刻,她身体里的热力终于转移 到了咖啡壶中,于是,她变得冰冷,和外面的天气一样冰冷,外面的天气已经将窗 户结了霜。她的眼睛紧盯着那些翻滚的气泡,一动不动。 这场景很怪诞,所有有生命的东西全无生命迹象,而没有生命的东西却意外地 充满了活力!它严重混淆了我的感知,甚至阻隔了我与所有记忆的交往,时间似乎 消失了,还有生命,只剩下咖啡壶里翻滚着的黑色泡沫。 在某一刻,我甚至想,如果在某一天,她突然失踪了,或者走了,会怎么样呢? 我还是扎巴吗?一幢空屋子,一屋子没有生机的物件,我为什么会留在这里呢?她 竟然像幽灵一样消失了,消失在一堆物中,好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我是在和 一个幽灵做伴吗?那我又是什么呢? 田泽并没有说什么,但淡梅还是感觉到了,可能是临近年关,田泽不得不如此 匆忙,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吧。不管是什么原因,故事总是要向前发展的,时光 也总是要向前流动,坚如磐石的是山,而山也会随着大陆板块的移动改变高度的, 或高者更高,深者更深,或高者坍塌了,而深者挺拔了。就是这样,没有什么是不 可更改的,尤其是感情。 淡梅并没有奢望过亲者永亲,但还是不免有点儿悲凉。毕竟,两年之后,她已 经习惯了他的存在,就像他已是她的一根肋骨,折断总会痛的。当然,当初她认为 丈夫也是她的一根肋骨,可真的折断了以后又怎么样呢?即使时间没有让她长出一 根新的肋骨,缺了一根不也没见她站不起来不是? 抚去浮华,幸福就露出了它朴实的真谛,“人生如寄,所忧何为?” 即使这么说,淡梅还是很烦忧,不过是因为另外一件事情。 有一种才思枯竭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淡梅最近总是进入不了状态,写出来 的东西就像一个久病的女人在床榻上的呻吟,她想这和她近来的情绪有关,但她不 知道该如何改善,所以她想从家里的氛围入手,所以她在尽力改变每一个细节的风 格,收效却不容乐观。 坐在冒着热气的咖啡壶前,她恍惚看到了母亲。母亲还在苦口婆心地劝她不要 嫁给那个男人,她说,“你看他打牌心不在焉的,就应该知道他是一个很自我的男 人!将来,如果他不爱你了,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相女婿的时候打一场牌,是 上海丈母娘考量女婿的一种传统手段,百试不爽,这一次又让她赢了!那又怎么样 呢?在她尸骨未寒时,她的丈夫不就另结新欢了吗?或许在她病中,他们就已经勾 搭成奸。“久病床前无孝子”,久病床前还有孝夫吗?她自己这一生是不是也有几 回不得不承认自己看走了眼?其实,人生不过是一场梦魇,醒了,也就晚了,谁能 收回梦里那一捧泪呢?况且谁能肯定现在不是一个梦呢?一个连环梦!你以为你醒 了,其实还是在梦中!就这样吧,既然是梦,对错又有什么区分? 窗外有好看的焰火在墨蓝色的天空开放。 淡梅站在玻璃窗前,目光和那些焰火一起凿穿了黑暗的夜。 春节就这样按部就班地来了,就像天空中的焰火一样绚丽而且明亮,带着惊天 动地的一声炮响,新的一年拉开了序幕。 一切值得追忆的事情,她认定,都会在这个午夜发生。 清淡的茶香被微风吹送,飘飞在霓虹繁华的都市。 恬淡的女子,恬淡的面容,恬淡地寂寞于山花烂漫之时。回荡在心灵深处的是 那条小溪,那条伴随她成长过的姥姥家门前的小溪。那条小溪通往秦淮河曾经夜夜 笙歌的花船,花船上据说都是一些美艳如花的女子,有的饱读诗书,有的精通音律, 不知道她们现在都去了哪里?时光已经不再,故事却留了下来,就像自己亲身经历 过一样,那一幕幕繁华被深深镌刻在了心底,随时回眸,它都在那里。她曾经为雨 中那一蓬蓬涟漪驻足,为河流中那一片黄黄的落叶伤怀,早晨太阳染红了河面,黄 昏飞霞铺满了河岸,从那一刻起,她就预见了自己悲剧的未来。而在她年幼的时候, 她也曾在溪水旁无忧无虑嬉戏,在鹅卵石中寻找未来,梦想着那种繁华,憧憬着那 种美丽,如今全都实现了,她却发现了自己与生俱来的愚昧。 向往美好的东西,而美好总是转瞬即逝,她看不到任何可以永恒的东西。 有很多疑问她想询问,但老人们都去世了,也带走了答案。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冬夜凄寒的长空,漫天的繁星,一颗一颗 沉入她寒潭的心灵,渐渐消失了光亮。突然感觉自己像条河,沙漠里的一条季节河, 时而潺潺,时而缓流,时而枯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