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近在咫尺 无论尼玛怎样忙碌,无论尼玛怎样想尽办法保护自己的牛羊,牛羊的数目仍然 在一天天地减少,春天还没有来。一个生命又一个生命消失了,尼玛欲哭无泪,渐 渐麻木了。她还做不到在他们的生命结束之前就把他们宰杀,她也做不到在他们生 命已然离开了身体之后把他们食用,她把他们放在了尽可能远的雪地上,希望苍鹰 能够把他们的灵魂带到长生天那里,但苍鹰没有出现。苍鹰也累了,太多的灵魂等 着他们,他们有点儿顾不过来了。 她想,有一天她也会这样吧,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就把她送到了死神手里,长 生天是否会收留她呢?那时,达杰又在哪儿呢?会在自己身边吗?或许就是这一次 吧,只要假以时日,阿玛尼木占木松就再也看不到人的存在了,那时候他们会在长 生天那里相遇吗?不!不!不!尼玛不要再跟达杰相遇了!尼玛只要达杰能够度过 这一劫!阿玛尼木占木松怎么能够没有达杰呢?没有达杰就等于没有了色彩,没有 了色彩就等于没有了春天,没有春天,阿玛尼木占木松还是阿玛尼木占木松吗?… … 不久,达杰临走前收拾出来的羊肉都用完了,她和阿妈、还有扎巴都没有吃的 了。为了阿妈她也不得不狠下心肠宰杀那只快要断气的羊了,那是屋外最后一只还 站立着的羊。那羊在流泪啊,她也流泪了,那天,天空很蓝,雪地很白,没有一片 云经过,她和她躲在土屋后哭啊哭啊,即使没有这把闪着冷光的长刀,她们谁也不 知道等待着自己命运的是什么。 牦牛没剩几头了,连阿佳心爱的棕毛马也倒下了。死亡近在咫尺。 疾风凛冽。达杰含着眼泪把家里最后一只牛宰杀完毕,割去头蹄,剔骨切条, 挂在门口的木杆上冷冻阴干。木杆上已经挂满了肉条,房顶已经堆满了羊皮和牛皮, 屋侧雪地已经被鲜血融化后又结成了黑色的硬壳。有两只羊提前生产了,羊水流了 屋里一地。小羊刚生下来就死了,羊妈妈也死了,现在家里只剩下这十几只怀孕的 母羊了,看样子也快要生产了。春天说是来了,可是春天并没有来。 一片死寂。所有的声音都被积雪吸了进去,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笨重的、凝 滞的、缓慢的呼吸。夜晚偶尔还能听到狼的嚎叫,凄厉的、如哭似泣,月圆之夜听 起来越发让人不寒而栗。 阿妈大口大口喘着气,阿佳一声一声叹息,可怜的母羊蜷缩在一起哭泣,在某 一瞬间,达杰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无能为力,绝望一点一点冰冷了他的身体。 干草用尽了,积雪还没有融化。母羊都生产了,活过来的不足半数。又有几个 羊妈妈死了,尼玛是看着她们咽气的,然后她把她们扛到了屋后,做成了冻肉条, 挂在旗杆上。每次抬头看见那些肉条像旗帜一样在风中摇摆,她就觉得心惊肉跳。 最近,尼玛老做噩梦,梦里的雪是红色的,整个阿玛尼木占木松都是红色的, 太阳一照就融化了,然后血流成河,把扎陵湖跟鄂陵湖都淹没了,汹涌着、澎湃着、 翻滚着,她在血水里挣扎着、呼喊着、顺流而下…… 阿妈终于把眼睛哭得看不见东西了,看样子骨头也很难再痊愈了。突然有一天, 阿妈把尼玛叫到了床前,对她说,“我想起来了,你阿佳临走前交代了,让你跟达 杰早点儿成亲!今年你们就把事儿办了吧!” 阿佳!达杰!这一刻,尼玛怎么感觉他们怎么就那么远呢?远得就像隔了几重 天、几重地!可她是多么需要他们啊!但他们究竟在哪儿呢?而自己怎么就那么不 真实?她怎么感觉不到生命还在她身体里流淌呢? 女人的长大有时候是在一瞬间完成的。当女人感觉到如山的责任真的担在肩上 的时候,爱情不再重要,甚至自己的生命也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这责任。毕竟一 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她要负担的不仅仅是她自己,她身边的所有一切都是与她息息 相关的,比如她的母亲,比如她的爱人,比如她的伙伴…… 达杰见到尼玛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了,远远地看见尼玛挣扎在雪地里一步步向 自己靠近,眼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 拥抱。拥抱到心碎。拥抱到来生。恍惚间,达杰看到天空中有一只鹰飞了过去, 带来了一片乌云,然后又一片乌云从太阳背后漫溢出来,又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