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灵与肉的战斗 其实,这一切,跟母亲的固执不无关联。父母只有自己一个孩子,在他们心里, 安淇是来和他们抢儿子的。每天田泽下了班总是要被母亲叫到自己房间说话、看电 视,却不允许儿子到自己房里陪老婆看电视,每天也都是安淇睡着之后田泽才能悄 悄爬回他们床上。甚至,第二天早晨看见他们床上只有一床被子也会很生气地再放 上一床,告诫安淇要注意田泽的身体,逗得安淇跟田泽学话的时候前仰后合。即使 田泽有了儿子,也是如此,甚至他们不让安淇碰自己的儿子,大小事他们都要一手 操办,好像安淇是多余的,也难怪好脾气的安淇终于发了脾气。也就是安淇,换了 别人早把房顶吵翻了!婆媳是天敌,这话没错,哪个家不是如此呢?甚至,他们还 劝田泽趁早离婚。后来,可能是意识到儿子大了,总归是又有了儿子的人,也就认 了这个儿媳。事实上,田泽能有今天的成绩,也是跟安淇的努力分不开的,如果没 有安淇费尽心力为他找来了第一笔贷款,恐怕田泽现在还在机关里混呢! 想想,这些年,安淇也确实不容易,忍气吞声、任劳任怨、尽心竭力,才让这 个家绵延了下去。现在,父母好像已经彻底忘记了从前是怎么说儿媳不好的了,逢 人就夸自己的儿媳多么孝顺、多么贤惠。仔细想想,便觉得自己确实很对不起安淇, 自己都忘记关心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了。 看着安淇忙忙碌碌,除了工作还要照顾家庭,这么多年来,田泽第一次感觉到 了内疚。也只有这一次,内疚是发自心底的。 安淇不明白田泽为什么会突然跑到自己的房间里,费尽了力气讨好,还动手动 脚。看到他急迫的样子,安淇有点好笑。好像很多年都没有这样了,记得还是刚结 婚那阵子,田泽才会这样,像个狼外婆似的,谄媚、穷凶极恶、没完没了。那时候, 他多年轻啊,光滑的皮肤,结实的肌肉,乌黑的头发,透亮的眼睛,让人看着就舒 服。而现在,皮肤松弛了,肌肉没了,腰粗了,腿细了,口臭了,头发花白了,眼 睛不透亮了……时间真的很残酷,不知不觉更改了一切能更改的、不能更改的,包 括当初所坚持的……记忆,终将在黄土深处回想它的从前,从前…… 安淇很想全身心地投入这场战斗,这场灵与肉的战斗,或许这就是她多年来所 期盼的,然而,她就像是一个木乃伊,被人层层剥落了衣服之后,骨骼化成了齑粉, 再也没有战斗的力气。然后,她感觉他们就像是两条被甩在了岸上的鱼,拼命挣扎 着想回到海里,但海水已干枯。 心灵的伤痛被空间的距离挤迫得支离破碎,空气中弥漫着晒干的咸鱼气息。 突然,她看见了淡梅!淡梅就站在她头顶三尺的位置对着她微笑,那笑容很迷 人,但一丝一缕透着杀机。她想起自己曾经诅咒过他们的,希望他们都不得好死, 但现在,她是那么恐惧! 她把自己藏在田泽的身体下面,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田泽眼睛湿润了,说,“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不是你!” 等她再次把头伸出来观望的时候,淡梅却不见了,就像她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田泽环抱着安淇,沉沉睡去。 听着田泽沉重的呼吸,鼾声时高时低,安淇怎么都无法想象那些声音是怎么发 出来的,从哪儿发出来的。就像是一个噩梦,而她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从梦魇中拔 出身体。 睡梦中田泽看到淡梅正在转身离去,梦中的他是那么不愿意,他就在后面追, 大声喊着淡梅的名字。 一声“淡梅”就像一声晴空霹雳,把安淇从天空直接摔到了地面,地面一片荆 棘。 即使是夏天的炎热也没能把那一树虬枝焐出花来,细细弱弱的枝条,零零散散 的叶片,遥看绿意朦胧,近看苍白无色。在这样一个水泥铺缝的城市生存下来,确 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有土却是贫瘠的,有水却是纯净的,雨还没落到地面,就 已经干涸。一切都不是当初想象的样子,自从她艰难地爬出地面她就意识到了这一 点,然而事实比她想象的更加艰难。她越是努力,就越是扭曲,越是扭曲,就越是 境况艰难。夜风中,我听到她在轻叹,酸酸的,恹恹的,像是在呜咽,又像是在述 说,旋即沉入了梦幻。她的梦很茂盛,就像野地里疯长的野草,也很混乱,就像白 毛风里飞坠的雪片。在梦中,她又回到了童年,在温暖的土壤中慢慢地积蓄力量, 在黑暗中摸索从前。黑暗给了她一个绝对自我的想象空间,那有关生命,有关未来, 有关信仰,有关历史的原始童话,一幕幕交叠,一幕幕重现。 她让我想起了草原上那些孤零零的白塔,空旷的草原上,那一顶顶散放在大地 上的灵塔支撑起了整片天空。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草原的象征,也是草原游魂的 皈依之所,天和地之间的纽带,大地以及大地上的灵魂就是这样跟长生天交流、对 话的,获得庇佑,获得永生。在某种程度上,城市的树就像草原上的灵塔,天和地 之间交流、对话的纽带,这个世界的精神支柱,然而,她却跼蹐无地,难以成型, 痛苦中痉挛,无奈中变形。那一波一波的纹路,就是她封存在内心的情感,那粗糙 干硬的树皮沉积着世事的沧桑,她的根拼命向黑暗中延伸,却再也找不到松软温暖 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