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溪 家家户户关起门来欢天喜地过年的时候,一天深夜,还没有融化的积雪在水泥 路面结成了硬冷的冰块。既然找不到可以渗透的土壤,它们等待阳光把它们带入天 堂。等待是艰辛而漫长的,它们几乎彻底丧失了希望。甚至它们开始后悔当初那么 奋不顾身来到了这里,以为自己的献身可以补给这片土地的营养,却不想这里遍地 水泥,分散在水泥缝里的土地早已死亡。 我听到它们的身体断裂的声响,细碎的、微弱的、清脆的,回荡在我的身体里, 就像我的骨骼在断裂,疼痛不经意就到来了。生命在流失,所有的生命。时光在流 逝,所有的时光,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 那一晚,我去看望了淡梅那幢孤寂的老房子。 房子里好像飘过一个身影,倏忽就不见了。 一颗流星滑过天空,坠落到天那边去了。 于是,我看见了草原。 那草原,喜马拉雅山北麓那片高原上的草原,正是给了我生命的地方,毋庸置 疑,那是来自血缘的记忆。那来自血缘的记忆,正如汩汩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液一样, 自始至终都在汩汩流淌,咸咸的、浓浓的、热热的,散发着与生俱来的清香,总在 不经意间提醒着我:你来自那里!这样的感觉就像河流,无论你怎样惊涛拍岸,抑 或迂回曲折,奔腾到海,你的源头永远在那里!源自巴颜喀拉山那片冰川,那条名 不见经传的小溪!这就是事实!穿梭在别人的家乡,别人的城市,却奔流着草原的 血! 家山北望,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多少年,多少次,家山还在它该在的地方,就像 信仰仍在它该在的地方。 我们信仰该信仰的,比如生命,比如灵魂,比如长生天。它超越了空间的界限, 注入了我们有限的时间,激活了我们的身体,成就了我们的命运。 春天来的时候,老太太又像从前那样精神抖擞了,好像春天恢复了生机,一切 有生命的东西就都恢复了生机。草绿了,树也绿了,草坪上的喷洒水龙头又开始辛 苦地播撒明天和希望。只有安淇越来越虚弱了,春天来的时候,得了一场病,虽说 只是偶感风寒,却好像已经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现在,她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 昏昏沉沉地回想着一些令她心碎的秘密。 那些秘密就好像是一些难以忍受的车辙,一深一浅,忽明忽暗闪现在某条山路、 某个夜晚的反光镜里。那是一条通向山谷泄露了山泉的山路,她的曾祖父或者曾祖 母,就是在那样有月光、没月光的夜晚行走在那样的山路上,牵着一辆老驴拉的平 板车,用一个又一个大铝皮桶往山那边的家里搬运着可以救命的水。路很窄,木质 的车轮时不时向两边歪斜一下,桶里的水泼洒出来,断断续续连成了一条线。那水 源却只有一小洼,平摊在山谷的空地上,从水源向四周山峦辐射着无数条曲曲折折 的小路,无数条路啊,安淇想不起哪一条山路可以通向自己的家,通向童年的自己。 来来往往,眼前晃动着各种各样的人影,一会儿是老太太,一会儿是儿子,一 会儿是爷爷,一会儿是田泽,一会儿是父亲,不管是真实的或者虚幻的,统统混淆 在一起。日子漏出指缝,纷纷扬扬就洒了一地。 心雨打电话埋怨父亲,“妈妈病了,你也不知道回来看看?” 听心雨的语气,田泽感觉到了说不出的滋味,如鲠在喉,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这叫怎么回事儿呢?大人的世界岂是孩子能够理解的?生活就像一杯酒,不是越久 越浓酽,而是越放越没味儿,到最后甚或蒸发成一丝一缕的雾气,再也找不到也说 不定呢!你以为它永远都是原来的样子? 想自己年少时,连做梦都是五彩缤纷的,浓艳得没边没沿,做起事来黑是黑, 白是白,到处充溢着过剩的感情色彩。不知深浅的追逐,不知疲倦的爱恨,不知强 弱的对抗,用力奔跑,不怕摔倒,用心呼吸,用口出气……老了,看山又是山,看 水又是水了…… 田泽下意识地走到了办公室墙边悬挂的镜子前,看了看自己。果真老了吗?而 先前怎么他就没想过这个问题呢?儿子长大了,老子可不就老了吗?田泽发现头发 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出了许多白得像丝一样的东西,闪闪发亮,看起来触目惊心。 还有眼睛,眼睛下面黑糊糊、鼓鼓囊囊的,就像陈旧的岁月积蓄下来的记忆,怕他 遗忘了似的,堆积在他的脸上,堆积在最显眼的位置。曾经,那个令他痛苦惋惜的 年代,那个令他激情燃烧的年代,那段他曾经认为将要影响他一生的时光,在今天 看来,只是一堆赘肉,积聚在他的身体里,积聚在他的脸上,散发着阴沟的恶臭。 可不就是恶臭吗?清香留在了过去,果子落在了现实的阴沟里,等待它的可不就是 沉淀、腐烂、腥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