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终于从古流到了今 出了大厦,安淇不再说话,径直回到陈晨的住所,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看着陈晨泪如雨下,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家,不知道为什么安淇就想到了 那个在自己面前哭诉田泽的漂亮女人。是的,漂亮,或许还不仅仅是漂亮,是美丽。 水汪汪的大眼睛扑簌着一树桃花,柔嫩嫩的红唇点绛着一池春水,凌乱的头发渲染 着青春的霸道,苍白如雪的脸庞不让人心动都不可能啊!还有什么呢?还有风吹着 树枝哗啦啦地响,那是青春的躁动! 安淇的眼光飘忽在窗外。高大的白杨树攀缘而上,直伸到四楼的窗口,亲切而 粗暴地敲打着玻璃窗,那一树青春的翠绿浓密到遮挡住了所有阳光。阳光在树叶背 后恢复了荒凉,好像是几个世纪以前,又好像是更久远的年代,停驻在某个年轻而 张狂的脸庞,嘴唇翕动,“我爱你!你怎么舍得离开我呢?”那泪水终于从古流到 了今……老泪纵横。岁月如河。有一只松鼠穿过河流。还有风。无穷无尽的风,从 东往西、从西往东刮着…… “我说陈晨啊,这世界好东西很多,但你不可能全部拥有!在你学会选择的同 时,还要学会放弃,因为任何一个选择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放弃的过程。当你选择 了一种可能性,等于你放弃了其他的可能性。就是这样,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取舍的 过程,留下你最想要的,舍弃其他次要的。”安淇平静地说。 “知道吗?你是我在北京唯一的亲人,亲人你懂吗?或许你不懂。一个人漂泊 在外,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长久的朋友,孤独、无依、无助,就像是这个世界 的弃儿,就像一只断了腿的鸟儿,只能就这么马不停蹄地飞啊飞的。好不容易找到 了你,我才感觉到自己有家了。家,你懂吗?我离不开你,是真的离不开你。”陈 晨说不下去了,眼泪又流了下来。 谁说安淇不明白漂泊的滋味儿呢?她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如果不是这样,她 会那么快陷入了田泽的怀抱不能自拔吗?如果不是这样,她会走到今天吗?直到现 在,她还不是一个人孤零零混在北京吗?如果不是孩子,她会感觉那幢别墅是她的 家吗?家——一个令安淇心痛的字眼,这一刻不仅让她感到心痛,还带着几分温暖, 几分壮烈,几分狂野,汹汹地涌来,将她包裹。 在某一刻,安淇甚至有了跟这个小男人相依为命的感觉。 虽然说,从一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上苍连一个反驳的机会都不会给她,但 这一刻,她却真心在感激上苍。栀子花开了,满屋子寂寞的芳香,那是安淇一个月 前买来放在窗口的,不管人看见没看见,她还是开了,虽然开得有点儿瑟缩,虽然 开得不是时令。或许明天就会落吧,但毕竟开过了。或许还有残余的花苞明天会开 吧,改天一并落下,留得那一盆翠绿,等待曲折的时光将最后一叶飘零。 曲曲折折的一树绿叶终于挤出几颗小米粒大小的花苞,费尽了力气似的,月光 下昏昏欲睡。一只饥饿的蝉不知道从哪里飞了过来,扑到树枝上,声嘶力竭地鸣叫 着,干瘪的身体颤动着,孱弱的小脚快要抓不住树枝。还有一群蚂蚁,仓皇奔跑着。 一片阴云慢慢地遮蔽了月亮的脸,很快雨就到了。 雨只有几滴,落在地上发出夸张的“吱吱”的响声。蝉从树枝间摔落,在草地 上翻了个身,哼唧了一声,就躲到月季硕大的花朵下面去了。小草仰起了脸。沉睡 中的花树慢慢醒来,微风挟带着湿润的空气抚摸过她每一片绿叶,每一个花苞,每 一个曲曲折折的树枝,灰黑的树干,毫无纰漏。感动如暗香涌动,自根须缓缓上流, 至花苞炸裂,嫩白的花瓣相互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叶片在暗夜中舒展开来,如 水宕延开去,至路灯处收敛。 这一切都是在悄无声息间发生的,有一些疼痛,有一些落寞,土壤有一些松动。 夜半突然清醒的女人见证了这一切。有些恍惚。暗影幢幢。无以数计的日子纷 沓而来,昨日、前日、明日,有一些记忆已经丧失,柯烂于土,土已化石,石已成 屑,随风坠落。 田泽是在一家喧闹的酒吧再次见到那个女人的,那个出现在淡梅葬礼上的女孩 儿,显然,她已经长大,显然她也认出了他,抛下几个美貌如花的女伴,径直来到 了田泽面前,直直地看着他说,“你好!我能看一下你手里的玉吗?” 多么直白的见面语啊!原来她感兴趣的不是故人,而是那块没有出处的玉! 田泽跟几个朋友一晚上连着换了好几个地方喝酒,早已经喝得七荤八素、不省 人事了,但在没有把自己彻底放翻之前,谁也没打算回家。家好像是他们最恐惧的 归宿了,比坟墓更令人恐惧,只是大家谁也不明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