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在尽头获得了平等 田泽回家了,这个家好像又是个家了,完整的家,和从前没什么两样。日子就 这样过着过着,看样子要一直这么过下去了。偶尔,她也会想起扎巴,想起那个面 容淡淡的女人,想起初恋的男人,想起陈晨,他们已经很遥远了,很遥远,就像小 时候做过的一个梦。而现实却是伸手可触的,这个家,还有自己莫须有的梦想。 瘟疫就像空气,遍布在世界的角角落落。进门洗澡,出门戴口罩,动不动洗手, 高不高兴每天都得换衣服,俨然,这样的风气在很短的时间内已经演变为人们的习 惯。就像被关在一个偌大的密封的花园里,虽然阳光曾经灿烂,月色曾经如水,草 木曾经葱茏,但现在世界的角角落落都充溢着细菌,人们已然忘却曾经拥有过的一 切。电视上白大褂急急忙忙穿梭,大街上口罩满街游走,白色的恐怖席卷城市,时 不时还能听到救护车拉响的警报。 吴萧萧经常坐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暗自发笑,从来不带那让人憋屈的口罩,甚 至不再开自己的车,没事儿的时候还要打车绕着二环、三环走一遭。街上的出租车 很少,要等很久才能碰到一辆,打车的人更少,尤其是在电视报道了有出租车司机 拉了感染者,自己也感染了的消息之后,出租车司机也大多歇了业。只有她像个游 魂一样游荡在大街小巷商场车站,好像一个寻死不得、投生不能的女鬼。当然,也 有和她一样不知死活的人,但显然比她小心翼翼,聚集在开阔的奥体门口草坪上放 风筝,就像犯人放风似的井然有序。 寂静的城市下面暗藏着杀机。穿行在高楼间,总是有一种错觉,那巴掌大一块 土地实在支撑不起这么多林立的楼宇,一不小心,它们就会倾轧下来。而那些老房 子,经了千秋万代似的,在城市的罅隙,艰难呼吸,颓败、忍耐,留下一些时光的 划痕,还有一些粗暴的贫乏,快要爆裂开来。 整个夏季,吴萧萧都被水困扰着,啃噬着,气喘吁吁。然而,这个世界也只有 水,依旧通透而且理性。在她狭小而昏暗的浴室,淋浴喷头一天两次向她投诉这个 世界的肮脏、混乱,而她的身体就像是个证明似的,每天洗,每天都有污垢。 水像瀑布一样砸在她的头上,然后水珠四溅,终于有一天把她敲打明白了一个 事实:她就是污垢的发源地!即使圣洁的水一再冲刷她的身体,甚至灵魂,也始终 不能够将她变得圣洁,她还是那个肮脏、混乱、不知廉耻的女人。 过度的湿润泡涨了她的皮肤,却不能浸润她干枯的心灵,就像某具被陈尸展览 的千年木乃伊,棺木被岁月的河浸泡腐烂了,她却完好无缺,即使干燥到快要化成 灰尘。 光阴荏苒之中,吴萧萧看到了人类的无能、无知、无畏,也看到了自己的无谓, 就像此前不是这样,在看到的一瞬才突然变成了这样似的。她困惑地站在自己面前, 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种近乎神秘的恐惧大过了新奇的兴奋。 百万年寂寂而逝,人类沉陷在自己制造的旋涡里,一代又一代接力搅动,旋涡 越来越大,吸力越来越强,速度越来越快,就像地球的自转不会对人的感觉产生影 响一样,人类沉溺其中却不再知觉。一场瘟疫,一个点连成的面,一个局部造成的 整体感觉,成为借口,让人们一遍又一遍地反思过去,走进历史。 世界在反思,她却彻底失了智! 当第一片黄叶坠地的时候,这个城市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我的腿基本上能走 路了。在发生了那次车祸之后,那个小可怜没有支撑多久,还是死了。死的时候, 只剩下一把骨头,连皮加上也没有一斤重,像片羽毛似的飘着飘着,就栽倒了,再 也没有站起来。我把她拖到一丛开得正喧闹的月季花下掩埋了,相信她终于找到了 自己的天堂。 其实,在这个季节,死掉了很多人、很多动物,而且都是非正常死亡,不仅仅 只有她。长生天震怒了,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这就像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样, 人类恃强凌弱,终于酿下了苦果,这苦果却要整个世界来承担,仅仅因为他们认为 这个世界是他们创造的。 城市是残忍的,就像他们用剪刀修剪草坪一样,生命被修剪成了光秃秃的东西, 即使苦难的根再具生命力,展现出来的仍旧是病态的残缺的绿。天空也是灰暗的, 就像他们制造出来的塑料布,底料全是一些污浊的东西。 是的,我想念草原,整个夏天我都在想念,到了秋天我还在想念。离草原越远, 越是想念。离草原越久,越是想念。这个城市越让人绝望,就越让人怀念草原。草 原已经蜕变成一个符号,一个隐喻,一个梦想,离我也越来越远。 看见了天上飘落下来的黄叶,想起了那片荒原,也想起了林岩风…… 坐在寂寥的夜色中,看着大理石碑上淡梅似有若无的笑容。淡淡的月光浓浓的 影,大理石碑后倾斜的黑暗,一排又一排曾经辉煌、曾经落魄、曾经鲜活过的生命, 静寂无声的坟冢。生命在尽头获得了平等,寻找一块土壤,掩埋过剩的激情。黑暗 中,抹去白昼的光芒,重返生命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