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父亲的心愿 星期天晚上,我从机房里溜出来,到教学楼找到白琳。我准备先和她说我在黄 埔军校买了个纪念币给她,想找时间再送去。 到了教学楼却找不到她。 可能是在宿舍休息,因为上次见到她时,她说过将论文初稿交指导老师检查后, 要休息一段时间。 但是我不敢打电话去宿舍找她,我们毕竟只是一般朋友啊!还是等到明天再到 教学楼去找她吧。 第二天、第三天也没有在教学楼见到她。 她不是想避开我吧?我心里凉飕飕的。如果我们毕业前就这样,那么我们毕业 后就算都在广州工作,能成为很好朋友的可能性也可以说是零。 这天晚上在机房里干到十一点半,打着伞回到宿舍里,一头倒在床上。 宿舍里的几个同学在谈论着明天去外地求职的事情。由于我除了广州外,哪里 也不想去,所以没有加人他们的议论。 马克列也没吭声,只是在蚊帐里抽烟,因为他已经找到工作了,不便刺激我们 这些还没找到工作的同学。 “阿田,明天去不去看看?”张达文问我。 “不去。”我闷闷地说。 “阿田现在失恋,当然没有心情去啦。”刘毅在上铺冷笑着说。 我气得没法还嘴,这混账东西,说起话来让人的脸没处搁。 但是要证明自己不是那么回事,恐怕得带上白琳在学校里走上几圈。但是她才 不肯和我在学校里散步呢!和她认识那么久了,她从来没有和我一起去北京路买东 西或是在校园里散步。每次和我聊天,不是在回宿舍的路上就是在教室里,在那些 地方一起出现还不能说是恋人。至多也只是到其他同学看不到的地方去饮茶罢了。 恐怕她是怕别人知道我和她是好朋友,不想给人以话柄吧。 而此刻,我再也不想去,也来不及去认识其他女孩子了,我只想在这短短的一 个月里,多点和白琳在一起,让人认为我们是一对恋人,也好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第二天早上十点多钟,父亲到学校里来找我了。 “阿田,今天早上市里商业银行的行长答应收你了3现在我来拿你的毕业推荐表 正表回去人事局盖章。”父亲说。 “这……”我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阿田可能想在广州工作。”坐在一边的马克列说。 “那你在广州找到工作了吗?” “铝材厂的经理说让我搞完设计后再去试用。” “我想还是回去的好吧,在广州没有住房,没有关系,什么都要从头开始。人 家小马不也回家去工作了吗?”父亲劝我说。 “阿田,你爸爸说得对,在广州,人生地不熟,那么多人比我们有实力,很难 混出什么名堂来的。”马克列也劝我说。 “再说,能到银行去工作已经很不错了,现在那么多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也进不 了银行呢!”父亲继续做我的思想工作。 “是不是已经敲定了呢?”我不相信会那么快就定下来,而且也还对在广州找 到一份高薪的工作有些幻想。 “这还有假的吗?行长说让你答辩完后去和他见一见面,毕业后再参加培训。 这次你能进银行是我们的局长老莫帮忙的。” 我开始理解过去对那些文化低的官员有看法的父亲,这两年为什么脾气越来越 好了。 想起三年前,就是大学一年级第二学期,父亲到广州来探我时的情景。 那时父亲刚提了副处级调研员不久,到省里来参加一个学习班,利用上课的空 隙到学校里找到我。 “你们真是父子情深啊。”在我换衣服的时候,张达文羡慕地说。 父亲带着我一起,坐上公共汽车在广州到处逛。 “三十多年了,变化真大呵。”父亲感叹说,“以前我在广州读大学时,还没 有这么多的高楼呢。”他不时指一指那些几十年历史的老建筑、老地方,告诉我, 哪是中山纪念堂,哪是海珠广场。还说,当年他的几个同学就是在那条路参加武斗 的。 “爸爸,你以前的同学有多少留广州工作的呢?” “呵,当时中文系的同学只有几个留广州,后来又有十几个调回来了。我带你 去找找他们吧。” 我们换乘另一条路线的公共汽车,车子往一家报社方向驶去。 “天河区这边真漂亮啊,那么多的高层建筑,我以前读书时还没有天河区呢!” 父亲说,“阿田,你要好好努力,将来争取能在广州找到工作,等爸爸退休了,好 来广州跟你住。” 在报社找到了一位当编辑的叔叔,他们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这位一定是公子了。”叔叔说。 “是的,这是我的儿子林田,以后找工作时还得麻烦你帮一帮忙。” 两人正谈论着这几年中文系同学的情况时,叔叔突然指指自己的头顶,又指指 父亲的头顶。 他们两人都笑了,我这才注意到,叔叔和父亲的头都已经秃了大部分。 马克列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拿着手机出外面去听电话了,坐在对面床上的父亲 在拨弄着一张磁盘,等着我回答。 看一眼父亲的头,头发更少了。是啊,父亲已经五十多岁了。而四十多岁的母 亲,早在两年前就已经下了岗,现在全家三口人的生活,还有我读大学的费用,就 靠父亲的一份微薄工资支撑着。 “广州是好,但是你想想,如果在广州工作,还要考虑买房、买户口之类问题, 凡事要量力而行啊。”父亲说话的口气和三年前来广州探我时完全不同。 “但是我想先在广州做一下,如果做得不好过一两年再回去,或者是考研究生。” “明年就要搞机构改革,机关要裁员分流,爸爸今年五十七岁了,肯定要提前 退休,到时就很难再帮你找工作。” 我的心沉了下去。 从父亲浑浊的眼睛里,我能看出他比四年前苍老了很多。 马克列推门进来了。 “叔叔,我有事先出去一下。”他又对我说,“阿香有事找我。” 门关上了,剩下我和父亲两人在宿舍里。 马克列他还总算有个女朋友在广州读研究生,但是他也没留广州工作。而我, 和白琳之间只是一般朋友关系,那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呢? “你们现在的住宿条件比我们那时好多了。”父亲看了一眼我们的床和风扇。 “那时我们是打着大葵扇睡觉的。” 我不知说什么好,但是我真的希望,银行迟一点才通知我。因为,这个时候我 不想那么快就尘埃落定。父亲可能不理解,大城市里高薪的工作对一个年轻人来说, 有着多大的吸引力。 “如果你能在广州找到好工作的话,爸爸也不勉强你。但是妈妈真是很想你回 去的。”父亲继续说。 看着父亲近乎哀求的眼神,我的眼睛模糊了。 在广州四年,我对这座充满了现代化气息的大都市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这里 每一条街道都蕴含着无穷的生气,这里真的有很多好处没法讲。 但是我的根不在这里,我的根在几百里外,那里才有一个温暖的家。在我感到 孤独和无助的时候,都会想到它。刚离家上大学时那种无依无靠的感觉已经深深地 埋在我的心里。过些时候如果我离开学校这个庇护所在广州工作时,是否又得重新 体验一下这种浮云柳絮般的感觉。 真不忍心爸爸难过,真不舍得妈妈,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何况,在一些品学 兼优的同学在广州找到月薪只有两千的工作时,我确实还没有在这里谋到职位。而 父亲为了帮我找到这样一份工作,不知求了多少的人。 我含着泪点了点头。 父亲拿了我的毕业推荐表正表回去了。到了校外,看到一辆小车和一个等得不 耐烦的司机时才知道,过去一直坐客车来探我的父亲,这次坐的是莫局长的专车, 三年前上任的莫局长今天把车子借给要到广州找儿子的父亲用了。五十七岁的父亲 啊,大学毕业后捱了三十年,快退休了,在局长的恩赐下,总算能坐一坐这种车子 了。 车子向西开走了。我走上天桥,向生活区方向走去。 向西面看了一眼,那辆黑色的小车已经消失在一排高楼后面。座座雪白或灰色 的高楼,衬着绿色的树丛,还有那一眼望不到边的车辆,让这座巨大的城市带上了 一种神奇的魅力,这就是广州,在这里我度过了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在这里我 真正体验到了成长的感觉。如今,我要离开它了,我是多么地舍不得它! 晚饭时间,我呆呆地在食堂里排队。 “嘿,林田!”我听到有人在后面叫我。 是白琳,我掉过头来。看到她穿着一件绿T恤,拿着个绿色的小饭盒。 “这几天怎么不见你?我还想拿些东西给你呢!” “我要陪妈妈嘛。” “呵,你妈妈来了?” “喂,这位同学,你还要不要?”分饭的师傅在窗口后面叫着。 “等一等。”我急忙转身拿饭菜。 左手拿了饭,右手接过白琳的饭盒,又帮她拿了一份饭。 “在这里吃吧。”我对她说。 她没反对,我们就到食堂里的一张桌子边坐下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和白琳在食堂吃饭。此时,很多师弟师妹在食堂里进进出出,有 的男同学会看白琳一眼。 我不由涌起一种自豪感,我身边的是一个那样引人注目的漂亮女孩子,那些 “和尚”肯定羡慕死了。 刚坐下来,白琳就诉起苦来,她说自己上次去美国大使馆示威时淋了雨,感冒 了,在宿舍里休息了几天。 “呵,你身体那么弱,要注意锻炼啊,可以去跑步嘛。” “但是去跑步太辛苦了。” 邹福球提着饭盒大步跑进食堂来,向我吹了个口哨。 “那你妈妈这次是专门来看你的吗?” “不完全是,但是妈妈刚来,我的病就好了,再病多两天多好。” “……” “你笑什么,人家生病嘛,还好笑。” 她想生病的时间长一点,好多受妈妈照顾两天。看来她和我一样,都喜欢在母 亲面前撒娇。 一时没话说,我看了一下周围,一些同学正走上二楼去加菜。 “要不要弄点斩件回来?”我问她。这些烧鸭烧鹅是我们学校食堂的招牌菜。 “不了,吃不了那么多,如果你想吃,自己上去拿吧。” “但是你刚病完,补充一下营养可能好些。” “好吧,我等你。”她将自己的IC卡递了过来。 “不了,用我的吧。”我拿过她的饭盒盖,两步并作一步地冲上二楼。 正在二楼窗口拿菜的邹福球向我挤了挤眼:“你这小子,艳福不浅。” 拿了些烧鹅回来,白琳饭盒里的饭还没有吃多少,可能她真的是想和我一起说 些话。 “我准备回去了。”她突然冒出一句话。我的心一下子绷得紧紧的。 旋即我的心又平静下来,因为我也要离开广州了,她回不回去我都不可能再见 到她。 “我妈妈在广州住了四天呢!她说我一定要回去。”白琳继续说。 “呵。”我想白琳的妈妈一定向她做了很多“思想工作”。 “你说我回去好吗?”她问我。 这个时候,我当然不敢说不好。 我们低头吃饭。 现在看来,关键是要说服白琳在毕业前多一点陪我。是啊,人生苦短,青春易 逝,如果不在这个时候和她一起聊一聊天,多交流一下,以后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以后再也没机会见到你了。”我大着胆子说。 “那不一定,你可以到深圳来看我嘛。呵,你的工作怎么样了?” 糟了,她终于问我工作的问题了。 “是这样的,广州一家铝材厂和我们那里的商业银行都决定收我,我一时还拿 不定主意。” “是吗?那不错啊。”她没再问了。 “唉,以后真是见不到你了。”我又说了一次。 她可能明白了我的意思,没作声。 “吃完饭之后……,你有时间吗?”我慢吞吞地挤出一句话。 “干什么呢?” “一起去外面买些东西吧。” 白琳沉吟不语,可能她正在考虑。 我心跳起来,呵,千万不要拒绝我啊! “答辩完再去好吗?”白琳微微一笑。 我还有什么理由坚持要她现在就去呢?既然她答应了,我知道她一定会守信用 的。 饭吃完了,我们一起出去洗碗。 “你有照相机吗?”我忽然想起临毕业要照几张相,如果能和白琳一起照几张 相更好。 “有,你想借吗?” “是的,我想这几天找时间和同学们照些照片。” “好的,什么时候你想用相机的话,来找我行了。”白琳爽快地说。 帮白琳洗完碗,回宿舍的路上,她突然问我:“你今天晚上有时间吗?” 我心中掠过一丝狂喜,忙说:“有!” “你今天晚上十点钟,来一来205教室行吗?我到时拿照相机给你。” 晚上十点钟我准时到205教室找到正在写论文的白琳。 “嘘!”她制止我说话,背上手袋和我一起出到走廊上。 白琳打开手袋,拿出一台照相机。乌黑发亮的机身上是一排精致的小按钮,调 焦环和景深标尺上有一圈圈彩色的数字,水晶般透亮的闪光灯,泛着淡紫色光芒的 镜头。是日本产的“理光”,估计得两三千元一台。 “哎呀,我还以为是傻瓜机呢,原来是这种相机啊,我都不会用。” “所以我得现在教你用。”她帮我调好光圈和焦距。 “里面有胶卷,你先照一张看看。” 她站直了,将手放在前面,让我帮她照一张单人相。 照完相,我问她:“怎么会有胶卷在里面?” “本来想和宿舍的同学一起去照相的,但是她们都没空,买了胶卷没用,所以 想让你先拿去照了,免得浪费。还有,开头几张是我和妈妈的合影,记得帮我晒出 来。” “呵,那我到时怎么拿相机回来给你呢?” 白琳没回答,只是从手袋里拿出个小巧的绿色手机来。那是一台日产的NEC手机, 如同白琳这个可爱的女孩子一样玲珑精致。 “呵,你有手机了?” “漂亮吗?前几天妈妈拿来给我的,她在深圳帮我开的户。以后回到深圳还用 得上。” 我不由得更自卑了,白琳家里的环境那么好,我是无论如何也配不上她的,能 在毕业前和她做到这样的朋友,我也应该知足了吧!还去奢望什么呢?如今,我能 够做的,只有奋发向上,争取将来事业有成,那时,我才配得上她——或者是像她 一样温柔可爱的女孩子。 白琳写下了她的手机号码给我。 “有事打电话找我就行了,最好答辩后再找我,到时我再和你聊天吧。” “呵……” “你回去搞设计吧,我还要写论文呢!” “是!” 白琳走回教室了。 忽然想起上次在黄埔军校买来的纪念币还没有给她,本来想再叫她出来的,但 是想想还是不敢。这个二十块钱的硬币,和手机、照相机这些高档东西比起来,是 那样的微不足道。在这个时候,我怎么送得出手呢! 我小心地捧着照相机回机房,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我那么好,借那么贵重 的东西给我。 呵,可能是她想向我表示,答辩完后我们一定还会见面的,她这样做是想让我 放心,不要胡思乱想,影响毕业设计。同时,也不要在答辩前干扰她那么多。 白琳这样聪明又善良的好女孩啊!我从来没有因为她而影响自己的学习,没有 因为她而消磨自己的志气;相反,我从她那里得到的始终是鼓励与安慰。 我想很快就不能再见到她了,毕竟我们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远。我想,在我们生 活的道路上,有许多的梦想最终都不能实现,但也是我们平淡生活中的催化剂,激 励着我们去努力改变自己,而逝去了的情怀将成为挥之不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