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霜儿肚子大了,也不出门,只是整理操持着偌大的小洋楼,因犯馋痨,老是想 吃红烧猪手,跟楚相说了好多次。楚相也实在是应酬多,在外面灯红酒绿地总是要 忙到半夜一二点钟才回去。 但也每每从酒店里打些菜回来与她解馋,也有过红烧猪手的,她却说不是天池 酒店的,全不是味儿。 近年来,人对吃的艺术可谓越来越讲究了,这个城里的风味菜系可以说是超过 国内任何城市的。中西餐那不必说的,潮州菜是这个城市的主要特色,也可以说是 全世界最贵最美味的菜肴了,因主要原料是特级的鲜活海鲜精制而成。川菜在这城 里所占的比例最大,因其主要特点是价廉物美,麻辣有色,加上绝大部分的华人好 辣如好色,价格的低廉适合中下层收入的市民消费。除此之外,其他各种风味在这 个城里各掌风骚,各勺春秋,谁也不能与谁同品而论,大到几千平方米的娱乐食城, 小到两张小条桌的福建馄饨店,都在这个饮食革命的大洪流中,英勇宰客,浴血奋 战,发展壮大。真可谓当今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大时代尔! 米霜儿馋的是天池酒店的猪手,那酒店是东北风味的,酒店装潢设施也真是一 般,价格也不十分昂贵,只是这酒店里有两样招牌菜,一样是发财猪手,一样是酸 菜炖粉条。其实那发财猪手,不过就是卤猪手,在北方极其普通的家常菜,但因其 火、功、料都是精心特制的,所以其色香味就非一般店子能比了。 女人怀上孩子犯起馋来,总是搜肠刮肚的什么吃的都想得上来的,想着什么就 馋水直滴的,而且还觉得好吃得不得了,简直无法形容,你要是用其他馆子的应付 还不行,就觉得不是那原味似的,其实不过是心头意念而已,你若说这菜名店的, 她吃起来就不同了。心里老想着名菜还有错的,该的就是这味,哪怕糊了,她还说 糊了才好吃。 楚相是大老板,做地产的,请客吃饭讲的是排场,一般都得十分高档价格昂贵 的馆子,哪会去天池酒店那些大众馆子的,所以总也补不上那两只猪手。而米霜儿 又是做经纪出身,收入一直相当高,又没有什么耗钱的去处,所以除了穿就是吃, 来到这里两年多,倒是吃遍了整个城,楚相吃的馆子还不如她多,因为楚大老板只 是去吃那几家有限的名贵店,哪似霜儿这般经纪人,名贵店也是要进去的,喝口饮 料要一样招牌菜就买单,小店里跑进去一宿一宿地闹也是常事。所以说起吃来,品 起味来,楚相只得甘拜下风,更不敢随手拿只猪手回来充天池的。为此还真是让霜 儿说了多少次没良心的,给你家当佣人,两只猪蹄都吃不上。 这日好容易得了个空子,赶在晚饭前赶回来接了霜儿去天池吃猪手,一进到酒 店已经满座了,还有好些人在等位,楚相心里犹豫不是很想站在那里等位,但霜儿 却眼巴巴地望着他,楚相没法,只得陪她等了。好在他们才两个人,侍员给他们安 排在一张桌子的一角,跟人家合坐了一席,霜儿也顾不上那么多,逮住那酱得香酥 酥红润润的猪手,连撕带啃,连吃了两只也不放手,吃得直打嗝。 楚相在边上笑她道:“看你那样子,人家以为你是非洲难民来的。”又附着她 的耳朵低声道:“对面那女人吓得把两只猪手都抓在手里,把你当狼了,只怕被你 抢了去。”霜儿抬头看了一眼,真见那女人将盘子里的猪手都抓在手里,不敢放手, 不由得开心地笑了。 楚相见着她灿烂的笑容,雪珠似的牙齿,略略丰满的下巴上染满了酱色,心情 也好得不得了,把那事业上的烦恼也就暂时搁开了,只觉得霜儿那绝世容光,清丽 娇柔,是任何女人都不能相比的,任何东西都不能超越的,不由得掏出纸巾来给她 擦唇边的汁,捏着下巴就亲了一下。霜儿却推了他一下,乜了他一眼,啃手里的残 骨。 吃完了出来,天还早,霜儿说要去超级市场买些日用品和婴儿用品。楚相也就 依了,想来别墅离城里远。霜儿大着肚子出来不方便,自己也是难得有空陪她。 两个人提了大包小包的出了市场,已夜深了,但城市的街头,正值华灯初上, 许许多多白天不敢出来的人全都出来了,许许多多白天没有的东西,这会儿全有了。 一走出商场,霜儿就听见有人在唱越剧,那二胡把过门拉得凄凉哀婉,如泣如 诉,过后又是滴滴答答的竹板响。还有镜锣声声。霜儿知是卖唱的,好像是个小班 子。就要前去看,把手里的东西塞给楚相,让他先上车里去等她,自己跑向那人头 涌动的路灯下,去看热闹。 走到眼前才看清原来只是一个干瘦老头在卖唱,唱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这老头又唱生又唱旦,声音倒是清脆又响亮,口齿一点不乱,围观的人看来大多是 听不懂的,但都被他的认真克实精神所吸引。这老头边唱边手里还拉着把二胡,更 奇的是老头的两只脚还在操纵着两样乐器。老头在面前放一只三脚木架。架子上面 放了一只空心木盒,右脚踏在一块踏板上,这踏板用绳子通过简单机械原理操动着 一个小木槌,这小木槌敲在木盒上便传出了竹板的乐声。架子的下档斜绑着一面旧 镗锣,同样左脚的踏板就操纵着敲这面锣。整整三件乐器两个角儿,都是老头一个 人在演着。霜儿不得不惊叹得摇了摇头,便立住了一直听他唱完了一折戏。 楚相在车上等了许久不见她来,知道她又迷上唱滩簧(卖唱)的了。只得熄了 火,锁好车来找她。找到眼前看老头那本事,也不得不佩服,抚着她的肩听热闹。 老头唱完了,楚相掏了十元钱放到盆里,问老头会不会拉《二泉映月》。老头 说:“会,只是这大街上太是嘈杂、拉出的效果不是很好。”楚相笑笑道:“怎么 会呢?瞎子阿炳不就是在街头卖艺的么,你要能拉就给拉一曲。”老头擦了一把汗, 校了校弦就试开音了。 霜儿没想到楚相能这么明白她的心意,连这点嗜好都被他记住了,感激得只是 看着楚相,不知说什么才好,伸出一条粉臂就勾住了他的腰,把脑袋倒在他的胸前, 欣赏老头的手艺,沉浸在这永恒的凄美的旋律之中。 待曲终了,楚相扳起她的脸道:“走吧,我也累了,想回去早些睡。”霜儿眼 中含了一点泪,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楚相顺手擦掉了她的两滴泪。挽着她向离商场 几百米远的停车场走去。 霜儿上了车说:“楚相,我告诉你,其实我对二胡是一窍不通的,我很小的时 候就跟一个唱滩簧的白胡子老头做过伴。那年我们被农民送到城里,就在河滩上的 芦席棚里住,我很小只有三四岁,河滩的南边一百多米处是一座桥,那唱滩簧的老 头晚上就住在桥洞里,白天就坐在桥脚下卖唱,老头姓林,只有一把二胡,但什么 歌都会拉都会唱。冬天天气冷了,我哥哥常将我放在老头子的边上晒太阳,让老头 照看着,他和姐姐去有事,我就坐在老头的拐杖上,老头是拐子。直等到我哥哥姐 姐回来抱我。桥脚的另一边有个烧饼炉,那烤烧饼的香味是我一辈子不能忘的。我 只记得老头唱什么戏都好听,越剧、评书、沪剧,好像大都唱的是革命戏,我一句 也不记得了,只是听到二胡,就想起白胡子有半尺长拐着腿的老人,只要盆里有钱 了,总给我二分钱,又从最里的内衣兜里掏出一两粮票,让我去对面买烧饼吃。那 时的烧饼就是不知怎么的那么好吃,只有几粒芝麻就香得打嘴不肯放的。后来我妈 厂里接受了我们一家,给了一间库房搬走了,拆掉了芦席棚,以后我就没有见过几 回林老头。就那年冬天有一回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我哥哥跑回来说林老头冻死了, 我跟了我哥哥去看,只见林老头已经被人扒出了桥洞,抱着臂曲着腿,张着眼睛咧 着嘴,像一条曲着身子的冰冻鱼,硬僵僵地侧躺在桥坡下,我吓得不敢看,这是我 记忆中的第一个死人。后来大些了才知道这林老头原也是富家公子,赌得连老婆都 押给人家了,但又舍不得,想耍赖,被人打断了腿,老婆因不肯跟赢家走,乘人不 备走到那桥上跳河了,从此后几十年林老头就天天住在桥洞里。后来我长大了,一 听到二胡声,就想起那桥下面,烤烧饼的味道,就想起那老是为我买烧饼吃的林老 头,其实我只记得他的一把白胡子一条拐腿外,他的容貌我一点也记不得了。” 楚相透过凄迷的夜空,见她说得那么认真,故意戏谑道:“想不到从小就馋, 那时馋烧饼,现在馋猪蹄,人家天天给你买烧饼,人家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就记 得烧饼,以后想起我楚相也不记得是什么样子了,只记得猪蹄。” 霜儿白了他一眼嗔道:“人家说得那么伤感,你倒调起笑来了,可想你是一点 人情味都没有的。”楚相握着方向盘笑了一声道:“我没有人情味有爱情味就行了 么。”霜儿说:“你还会有什么爱情,明日我死了。你猪蹄都不会想起。”说着便 又掉起泪来。楚相见她动真的了,忙腾出一只手抓住她的小手放到嘴里咬了下道: “不会了,怎么能呢,不记得猪蹄也得记住这只凤爪吧,每天给我捏骨,没了这爪 子,我这腰怎么过呢?就得给我捏一辈子骨了。” 霜儿用指捻着他那整整齐齐的牙粒,感受到他轻轻咬嚼的痛实,无法明了楚相 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清澈的锣声依然从夜空里传来,咚……锵……咚……锵…… 咚咚……锵……但她却又沉浸在《二泉映月》那永恒的凄美的旋律之中。 过了许久车子停在一个红灯口,霜儿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那林老头的老婆 死得也不冤,林老头给她守了一辈子的灵。要是我死了……”楚相恼了不得不骂了 她一句:“你气线(神经病)!”霜儿闭了嘴,车厢里一下子静止了。 一阵锣后,老头子伴着竹板唱: 百年时世三更梦,万里江山一局棋。 盖世功名镜中花,万千金银逝如水。 断肠恩爱清明雨,胭脂红粉草上霜。 阳光道上匆忙忙,黄泉路上寂寞寞。 …… 回家后,看时间不早了,霜儿便放了水给他洗澡,霜儿边给他擦背边说:“我 想找个保姆回家,再有二个多月,我就要生产了,现在找回来,我好调教调教,晚 了恐怕来不及的。” 楚相闭着眼睛趴在浴缸边上,心里的烦事一件接一件的。今天湖北来电话说那 个上市公司,被人暗中收购了,对方已持有百分之十几的股了,这边还一点也不知 道,要楚相立即过去召开董事会。今年已经半年过去,各处银行的钱还没有一分下 来。好几处的工程已经停了下来,卖出楼花的后期款也收不上来,因楼花大部分在 炒家手里,现在炒不出去,根本不肯付二期三期款的,张大千、齐白石的画也没有 找到,东北银行也是贷款指标分文未下。所有的项目工程都没有达到预定的进度, 有的眼见着就砸在里面了,危机四伏,楚相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不知如 何是好。今日再接到上市公司被收购的消息,心烦如絮,头肿生蛹,真不知如何是 好的,哪有心思去想霜儿的事。 再说霜儿的事原先就说过多次了,今日便答:“不用找保姆了,魏真前几天还 和我谈起这事的,说是问你愿意不愿意到东北去生,如果去那边,他妹妹家里人手 多,好侍候,生了把孩子给他们留下,再送你回来。如果你不愿意去北方,他妹就 带了人来侍候你,等你生了她就抱了孩子走,留下亲戚侍候你。” 霜儿听说此话,泪便一滴一滴地往下淌,没想到经过这么久的相守,楚相还是 这般的铁石心肠,依旧要她把孩子送人。她感到楚相还是从前的楚相,不想负责任, 也不想结婚,更不会娶她,再努力也是枉然,人的本性是不会改变的。自己把一切 都给了他,给他生儿子,但还是会像那个芦柴棒的女人一样的结局。再加上这几个 月儿子一直在腹中舞拳动臂唤醒她母亲的天性,她爱上了这个新的生命,尤其是她 最爱的男人生命的延续,而且她相信这男孩一定和楚相一模一样,是个小楚相,她 怎么肯轻易地舍弃他。不知不觉她已把这个小生命设计在未来的蓝图之中,她和楚 相和他——小楚相,一个多么美满的家呵!更明白这个新的生命是她和楚相的红头 绳,只有留住他,才能有她和楚相爱的永恒。 楚相闭着眼睛,见她久不答话,睁眼见她在掉泪,忙又揽在怀里哄道:“别这 样,别哭了,哭伤了身子不好的,你知道我不是个好男人,现在丈夫都做不来,根 本不配做爸爸的。你再想,你又没有妈妈,我又没有长辈能来侍侯你,就凭一个小 保姆能服侍得了你?再说,我已经说过了,我一定养活你,让你跟着我。你也是清 楚的,你以后就要游移在我和孩子之间,我不爱他,我容不得他,你对他好我就不 乐意了,你要是还不相信我,等把孩子送了人,我们就结婚。以后你就管着这个家, 管着我,管着我的财物,我现在觉得什么东西交给你,我是最放心的,你什么也不 曾跟我要过,那么多首饰丢了,你响也没有响一声,还掏自己的钱,把这个家置起 来了。霜儿你不知道,你在我心目中是什么位置?怎么可以有一个小男孩来分享你 呢!” 霜儿听了他说了这么多,不明白是真的还是假的,也许他是永远也不想结婚, 是为了哄她把孩子送人了才这么说的。真的孩子送走了,他就另有话说了,他的话 有多少算是认真的?但自己遇上的是这种男人有什么办法? 正这么想着孩子又在肚子里挥起拳来,她自己摸着那鼓起来的包,正好那小拳 把那紫红色的胎记给顶了起来,她低头看着那似蝴蝶又似老鼠的胎记,由于肚子的 变大,它也变大了许多,又想起曾经做过的那恐惧的梦,心中又想,兴许这个小楚 相生不下来,我就也走了……擦了泪,冲洗了出来,给楚相拿了件浴衣,独自上床 去睡了。 楚相是实在没有精力去博她欢心,来到床前见她不哭了,侧过一边闭着眼睛, 就自熄了灯倒下睡了。 霜儿睡梦里听见楚相喊她:“霜儿,霜儿!”越叫越急,都起了直声,把霜儿 给叫醒了,翻身看,楚相在床上打着滚儿叫她。忙连声应道:“楚相快醒醒,我在 这儿呢,霜儿在这儿呢!”楚相被她摇醒了,睁大了眼望着她,一下子把她抱紧, 浑身直颤,许久才说话:“啊呀,吓死我了……刚才我梦见找不到你了……急得我……” 霜儿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抱紧了他的脖子。楚相又说:“答应我,别离 开我,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要没有了……什么都像流水似的逝去了,我只有你 了,别离开我,答应我……”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