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梦到跟爸妈曾有过的快乐,那时她还年幼,爸爸开着车载她跟妈妈去玩, 那时候,妈妈还做了三明治、蒸了些糕点,也烤了些饼干,一家三口在湛蓝的天 空下,碧绿的草地上徜徉,那时候爸爸笑着问她,“冰语,你长大后想做什么?” “我要当全世界最美最幸福的新娘。” “好,冰语要什么,爸爸就给你什么?” “真的?不可以骗我喔!”她咯咯直笑。 “爸妈什么时候骗过你,冰语,你放心,爸妈永远都会在你身边,你是我们 最宝贵的女儿。”妈妈也跟她保证。 这是多久前的记忆?感觉很模糊,只约略记得那时的欢乐。 为何世间的喜乐苦痛,总是只有苦痛深刻,而喜乐却像云烟刹那即过? 不该忘哪! 仍记得生产过后,虚弱的她望着金正扬抱着儿子温柔的望着她,“冰语,我 知道我亏待了你,只要我做得到的,什么都愿意补偿,只要你告诉我。” 但她没说,一直都说不出口,她天真的以为金正扬该想到该猜到的。 但显然没有。 旌鸣小时候常常在她匆忙要赶到学校上课时,伸着双臂叫唤,“妈妈,抱抱 ……妈妈,看我……妈妈,你不要我,讨厌我了吗?” 谁先舍了谁?谁犯了错? 当她心情好时,会载着读国小的旌鸣到她爸载她去过的草野,放旌鸣到处追 蝶奔跑,她一个人则靠着车子抽菸,看着蓝色无垠的天空,可心中始终是满满的 恨。她恨冷漠对她的丈夫,她恨怎么也无法割舍的儿子,她恨弃她而去双双过世 的父母。 所以有一次,她冷眼看着儿子奔向草原尽头的悬崖,那下面是澎湃的海,而 她却差点颐着心中的一股冲动呼喊而出,“跑快一点,不跑快一点就抓不到蝴蝶 喔!” 感谢老天,她没喊出口,只是动也不动的看着旌鸣,所幸旌鸣在崖边停住了 脚,然后往回奔,还喜跃的呼喊,“妈!快来看,那边的海好漂亮……妈,走快 点,我们一起走。” 是谁有罪? 是她,但她从不认罪。 睁开眼,满室昏暗,葛冰语只觉满脸湿意,伸手去抹,果然满手泪,同时也 是满心愧疚。 她呆呆的凝望一窗夜色,往事浮现眼前,仿彿像电影般在窗上掠过,她的任 性、她的冷漠、她的怨恨、她的拒绝…… 别人对她有罪?但她对他人难道无罪? 回过神,她竟发现自己手上握着话筒。她想打给谁?然而手却仿彿有意志般 的拨动号码。 是他?那个她伤得最深的无辜孩子。话筒贴在耳边,她可以感觉得到心的颤 抖,手的战栗,她怕,从没这么做过……但这是她该做的,早就该做的。 嘟!嘟!嘟!就在她以为对方不接时…… “喂!”不耐烦的男声响起,“到底是谁?三更半夜的,干什么?” 葛冰语热泪盈眶,声音梗在喉头出不来,她真的好抱歉好抱歉,抱歉到不知 如何用言语表达。 “再不说话,我要挂了喔!” “旌鸣?”她连忙呼喊。 对方一阵沉默,就在她以为儿子把话筒拿远下听时,金旌鸣开口了,“干嘛? 这么晚打来,是发生什么大事吗?” 他陌生且疏离的口气,仿佛她不是他妈,而是个陌生人,但她没办法怪,是 她没尽到做妈的本分。 “你……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我……我带你去海边,你往悬崖跑去…… 我竟然……你还记得吗?”葛冰语小心的问。 “不记得,干嘛提?” 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心虚,她声音更小的说:“对不起,我那时……没出 口喊你,我……我那时甚至希望你就这么掉下去,对不起。”她闭上眼睛,任由 泪珠滑落,昔日情景犹在眼前。 “那时我几岁?”他的口气依然平静。 “六岁。”但她已经哽咽。 “真稀奇,你竟还记得,念在你还记得的份上,我原谅你。” 就这么轻易被原谅? 这更令她难受,儿子如此宽容,而她却……这么刻薄。 “我不是个好母亲。” “我知道。” “那……为何原谅我?你该恨我的?”就如同她恨她的父母。 “因为你毕竟是我妈,你是我最该原谅的人。” 泪,无法止抑,她的儿子是那么善良杰出、善解人意,而她却是这么固执刁 钻。她何其有幸有此良儿? “如果是以前,我不会原谅你,但霂慈改变了我,让我学会了慈悲。” 她的儿子学会了“爱”,拜那个姓白的女人所赐。初见时,她瞧不起那个白 霂慈,憎恨那个老女人夺走了她儿子,但现在,她感谢这个霖慈的出现。 “你也变了,发生了什么事?” 葛冰语看着那被石膏包裹住的左脚。“我想……我遇见了一个天使。”天使 引领她看清左右,那些她期盼的爱早在她身边,是仇恨的蒙蔽叫她看不见、感受 不着。 “你遇见了一个好男人。”他断言, 好男人?这她倒不晓得,她知道白永康是个善良体贴的好人,是个忠厚的老 实人,但对她……他会是个好男人吗? 她不确定,害怕的感觉又涌上,她被男人重重伤害过,不敢再重蹈覆辙,她 怕受伤,好怕好怕。 “你爸……算是好男人吗?” 金旌鸣沉默了一下,“对某些人,例如许叔叔来说,他是个好男人,但对我 跟你来说,他是个烂得不能再烂的人。” 嘴角微微上扬,她从没想过有这么一天可以心平气和的跟儿子谈论起前夫, 她心中慢慢的沉淀,逐渐的宁静。 “那我呢?我是不是个好女人?” “我相信对那些你帮他们打赢官司的人来说,你是个好女人。” “对你呢?”她小心的问,屏息的等待,可心底早已有否定的答案。 “对我……你正在变……变成一个好女人。” 满满的温暖在胸壑间缓缓流动,葛冰语不再觉得空虚,她那长久被冰冻冷风 吹袭的心渐渐跳动,满怀春风,充满感激。 昏暗的房间也似乎在转瞬间洒进一室月光,什么都明了,亮了,迢迢前路, 不再黯淡无光。 “妈,别让天使从你身边飞走。” 她笑了,笑得满足,笑得幸福。 汐 汐 汐 早晨,当白永康推开房门时,葛冰语虽然还是坐在床上,却一反往常笑吟吟 的欢迎着他,让他呆了一下。什么东西改变了? “你今天似乎心情特别好。”他眯着眼观察,“发生什么可以让我知道的好 事吗?” “你会知道的,将来某天。”现在叫她说,她说不出口。 “将来?” 她点头,心里已盘算好要把难得一见的天使抓住,系在身边终生。 “什么意思?”白永康莫名的心头有些发毛。 她朝他伸手,“带我去厕所,我要盥洗,然后我想吃你做的早餐。” 他握住她的手,“不管发生什么,反正看起来不坏。”他手伸到她身下,揽 着腰将她抱起往厕所走去。 葛冰语双手揽住他的颈项,看着他文质彬彬的侧脸,刹那间一个声音掠过脑 海——他是个好男人。 是谁的声音?是她……抑或上帝? “敢问娘娘,想到何事发笑?”白永康开玩笑问。他看到了她的改变,她不 再冰冷了,反而温煦的宛如冬阳。 地板起脸,“若我是娘娘,你是谁?” “你想我当谁?”他把她放在马桶上,一边领略这大大的惊喜,一边享受这 样跟她平和对谈的幸福。对了,这才是他想要的。 “问题不是我想你当谁,是你想当我的谁?”绯红染上脸颊,她把他推了出 去,“到外头去,难道还想看我宽衣解带?” 他在关闭的门扉前傻笑,“我看不得吗?” “去准备早餐啦!”门内的她用略凉的手贴上热烫的脸颊。好羞人,她这样 算是挑逗勾引吗?心扑咚扑咚跳得飞快,像是要跃出喉头。 “娘娘想吃什么早餐?”门外的白永康幸福的问道。 “呃……随便,只要是你做的,什么都行。”门里的她小声回答,无限娇羞。 他吹了声口哨。真是不明白,何以一夕间,她的态度丕变? 纱 纱 汐 “你的‘死巷’今天开幕吗?”葛冰语推着轮椅问站在洗衣机前的白永康。 “是啊!我等一下会去开幕。”白永康拿起洗衣粉往洗衣机里倒,“不过你 放心,我会在中午前带午餐回来给你,” “我可以跟你去吗?” “什么?”他愕然回头,不敢相信耳朵听到的。前几天,她不是才信誓旦旦 不当他“死巷”的门神挡客人吗? “怎么?不欢迎?”她的笑容敛了。 “怎么会,我高兴都来不及,只是……” “你把洗衣粉倒光了。”她提醒。 他猛然转头,“啊!完蛋了。”半盒洗衣粉全倒进洗衣机里了。 “呵!呵!呵!”看着他手忙脚乱,葛冰语轻笑。 原来小事也能这么幸福。 汐 汐 汐 僻哩啪啦!砰……砰……磅! “死巷”重新开幕了,葛冰语从四楼的窗子里看着窗外底下白永康拿着线香, 小心翼翼的伸出手点燃另一串鞭炮,然后捂着耳朵匆忙跑开。 又是一阵僻哩啪啦传来! 他逃得如被炮火追逐的兔子,好可笑好可爱,她捂嘴轻笑。 “你笑什么?” 转眼间,白永康已经逃上楼来,手上遗拿着那炷香晃呀晃的。真不知为什么, 她以前居然觉得他面目可憎,蛮不讲理? “你到底在笑什么?快老实招供。”他扼住她的脖子,开玩笑的稍稍用力。 葛冰语阳笑得更厉害,“你……你好滑稽。” “哪里滑稽?”他很认真,很在乎的问。 “全……全部,呵,呵。” “我是该高兴还是伤心?”他站到她面前。 她不自然起来,又感觉脸颊热了,清了清喉咙,“你自己选择。”她说。 “狡猾的丫头!”白永康爬了爬额头上的头发,终于决定,“为了我的快乐, 我当然选择高兴。” 她心里霎时甜孜孜的。 “我选得对不对?” “不知道啦!”她尴尬的偏过头,心仿佛飞上高空,飘飘然的,着不到地, 这感受从没有过,是恋爱的心情吗?她期盼是。 “客人上门了。”工读的小弟嚷嚷着进来,身后领着五、六个客人,整个 “死巷”马上活了起来。 “你很幸运,救星来了。”他把她推到柜台里,让她临窗而坐,又拿了报纸 杂志放到她手上,“请暂时委屈一下,就用这个打发时间,有什么需要就叫一下, 我到旁边做生意去也。” 葛冰语点点头,看着他穿上围裙靠近炉台,走近客人。 “你们要点什么?” “给我们温瓶清酒,来几个小菜,至于菜色,由你决定。” “没问题。”白永康露齿而笑,转身打开冰箱,拿出食物,开始料理。 葛冰语没看报也没翻杂志,只是望着他,瞧他的温柔、听他谈笑风声,闻他 舞动双手翻炒出来的食物香味。他是老师,也是厨师,真是个多才多艺的男人。 很难相信前不久,她还认为他笨,一无是处。 莫非这就是人讲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不过用在他身上,应该是情人眼里出 潘安。 “老板,那是你女朋友?” “这还用得着问?瞧她深情款款的盯着他,一定是。”客人这般调侃。 “是吗?”白永康就要转头查证。 葛冰语急忙拿起杂志遮住潮红的脸。好丢人,她哪看得清杂志里的内容? “冰语,你杂志拿反了。”白永康好心提醒,却引来客人阵阵讪笑。 真的好丢人。 “我就喜欢倒着看。”她固执的小声说,还装模作样的翻页阅览。 “真是好本领,佩服佩服。”客人说。 那声音分明是嘲笑她!葛冰语面红耳赤的偏头望向窗外,咦?有个招牌…… 顶将补习班。 好熟悉的名字……啊!不就是…… “可不可以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白永康走过来,压下了她手上的杂志, 遮在她与客人之间,免得她又尴尬。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那个补习班。”她指向窗外。 “那补习班怎么了?” 葛冰语没瞧见他脸色微微一变,“是国内数一数二,有名的升学补习班。” “那又如何?” 听着他的不以为然,她想他铁定不是顶将补习班的老师,所以口气才会这么 酸。 “我的儿子曾经在那里补过习。”该不会是他的学生吧?那就完蛋了。 “曾经?”白永康脸色大变。 她点点头。 “那是升大学的补习班,葛小姐一点也看不出来有那么大的儿子。”小弟凑 过来说一句,又忙着做其他事走开了。 “老板娘几岁了?”客人又出声。 葛冰语抬头看向白永康,“你……觉得我该是几岁?”若她老实说,他会不 会嫌她老? 白永康耸耸肩,“几岁都无所谓,只要不是我学生的老妈就好。”他苦笑。 哈!天下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啦!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