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杜赞之仿佛也听到了《汉州之歌》的旋律,他迷迷糊糊躺了一会,就醒了。他 觉得枕头上有刺似的,总垫得不舒服,他看了看,竟发现枕头边有一张小纸条:与 其活受罪,不如一走了之,家人还会得到善待。杜赞之拿起来看了半天,他大惑不 解,纸条是谁写的呢?谁这么歹毒!是不是谁担心被他供出来,才让人送这张纸条? 以前曾听说过,谁被“两规”后自杀的事,大家议论也许是被逼的,果然有这种事, 现在这张纸条不是要逼他自杀吗?他想,只要他将这张纸条供出去,说不定就可以 查出是谁写的了,能进这里的没有几个人,肯定是这里面的人帮传进来的。他突然 记起许可曾经说过,吕国标管的案子,谁也别想搞动作,现在纸条不是同样进来了 吗?这张纸条是谁带进来的呢?是值班人员,还是许可?赵坚和张东明有没有可能? 要是他把这事捅出去,说不定哪个就挨处分了,但这不是害了人家吗?要是有人一 定要把他置于死地,估计他也很难活着出去,即使出去了,在外面杀他更容易。与 其活受罪,不如一走了之,家人还得到善待。这是什么意思?只要他一走了之,他 们就善待他的家人,给他家里人一些钱是不是? 卫生间里有一个窗,从窗口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杜赞之起来了,他实在无法 再在床上躺着。他走进了卫生间,站在窗旁望着天空。此时星光暗淡,月色如水。 今人常看古时月,古月常照今时人。杜赞之不知道今月与古月到底有什么不同。他 是多年没有留意过月亮了。小时候,每到夏季,又矮又小又不通风的泥墙屋热得门 扣都发烫,蚊子又多,父亲又没有钱给他买蚊帐,他搬一张草席就到海堤上睡,那 时他常对着月光睡觉。奶奶给他讲过关于月亮的故事,说月亮中有一棵丹桂树,树 叶可以变成钱,有一个穷人,子女都不理她了,流浪街头,月宫中负责看守丹桂树 的嫦娥同情她,让她摘一张丹桂叶,说那树叶会变成钱,她只要有一张这辈子就不 愁吃用了,但那穷人贪心,摘了一张又一张,结果耽误了时间,给丹桂树夹住,出 不来了,罚她代嫦娥看守丹桂。奶奶还说,只要丹桂树长满月宫,天就要塌地就会 陷。当时杜赞之很害怕,他是怕死,奇怪的是杜赞之这些年没有看见丹桂树长大多 少。 堤外是横贯汉州市东西的汉江。江尾村就在汉江将出海而未出海的地方,这地 方有很多螃蟹,父亲整天潜进水里摸螃蟹,有时一天抓到几个,有时一个也抓不到。 父亲说,有几次他几乎起来不了,手刚碰到螃蟹,气就没有了。好不容易才碰到一 个螃蟹,不愿放弃,但气又没有了。父亲靠摸螃蟹养活他们一家,手粗糙得像刺猥。 现在,汉江因为纸厂的污染,螃蟹已经绝迹了。 潮水退去后汉江的海滩上露了海草,姐姐杜赞英那时主要是割海草。潮退时割 海草,潮涨了就将割回来的海草破开晒于一扎一扎捆好,然后拿到圩镇上卖给生意 人扎东西。一斤可以卖几分钱。边皂德卖猪肉用的海草,说不定就有杜赞英卖出去 的。 父亲娶母亲是他们的父母指腹为婚的。父亲对母亲没有感情。杜赞之记事起, 母亲就躺在床上过日子,一天三顿得杜赞英喂。母亲既需要营养费又需要医药费, 母亲自己也不想活下去,几次要自尽,姐姐发现后哭得死去活来,不让她死。父亲 对母亲不责怪也不同情,他表现得很深沉,父亲的想法也许是,母亲这样不死不活 的,她自己痛苦,也拖累了一家人,大家跟着受罪。让她死也罢。 大哥游手好闲,吃饭时他就回来,做工时却找不到他,他什么也不愿做,他常 说父亲没本事就不该生他养他。一家人都不理睬他,连杜赞英后来也觉得他太过分。 有一天他失踪了,后来有人说他跟着偷渡出境了,但不知是死是活。到后来又听说 他在外国发了财,但从不跟家里联系,他对这个家没有一点感情。 在家里,杜赞英是最爱杜赞之的亲人,杜赞之参加高考第一年落选时,父母亲 都认为杜赞之没有读书的命,不再同意杜赞之复习考第二次,杜赞英坚决反对父母 亲的做法,她说:“除非赞之自己不愿再考,只要他自己有信心,就让他考。”杜 赞英从那以后把家里自己能做的工都包了,还背着父母亲到邻居家赊回鸡蛋给杜赞 之增加营养。杜赞之在市里读师范的两年,杜赞英每个月都骑着自行车到学校去看 他一次,将自己省吃俭用留下来的几块钱给他零花。杜赞英自小通情达理,杜赞之 师范毕业后官越做越大,直到市委书记,杜赞英都没有找过杜赞之的麻烦,谁要托 杜赞英找杜赞之办事,杜赞英总说:“捧公家的饭碗做公家的事,人家有人家的难 处。”都予以回绝。 那次,杜赞英是被村里镇里和派出所的人气坏了,否则她不会找杜赞之,也不 会那样子。望着杜赞英离去的身影,当时杜赞之感到内疚,村支书胡作非为他早有 所闻,乡书记乡长支持村支书他也知道,乡书记是市长梅初山的内弟,乡长跟布维 鹰是叔侄关系,在这帮人里,杜赞之无论得罪哪一个对自己都没有好处,就只好让 自己的姐姐让乡亲受委屈了,姐姐毕竟是自己人,有多少误解有多少怨气,都容易 消除。但现在再想起来,他还是感到深深的内疚。 杜赞之觉得自己不像那个搞丹桂叶的贪心的穷人,今天却受到了像那穷人一样 的惩罚。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过得最风光,拥有最多的财产,活着的时候也无非 日间吃三餐,夜间一张床,想得到更多更好的东西,最终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也 没有了,多少敛财千万的贪官,到头来一个子儿还来不及花,不是一堆黄土就是一 缕青烟,你说可悲不可悲? 夜色明如许,嗟余围不伸。 百年原是梦,甘载枉劳神。 室暗难挨晓,墙高不见春。 星辰环冷月,螺组江孤臣。 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 余生料无几,空负九重仁。 谁在外面吟诗,这不是清朝乾隆总管内务大臣著名大贪官和坤被赐死前几天留 下的《上元夜狱中对月》吗?怎么今夜的他跟几百年前的大贪官落得同样的境况?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生活可以重新开始,他真希望重新活一次,可是,一切都不可 能了。 杜赞之突然感到屁股下一阵刺痛,看来痔疮破了,这几天一直都是坐着,而他 又不能跷着屁股,痔疮就破了,不知是他折磨了痔疮还是痔疮折磨了他。完了,都 完了,他完了痔疮也完了。人总有一死,迟是死,早也是死,事情到了这一步,他 再坚持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他认真想过,如果坚持下去,如果人家最终没法定他的 罪,他出去后也许还能风光地过下半辈子。但这种可能性已经极小了,上午吕国标 跟他的谈话,每一件似乎都落实了,还没有问到他的事,如果其他人说了,最后也 要算到他头上的,任在娜父亲的200 辆走私汽车,现在还没有人知道,但只要任在 娜一进来,一个女孩子肯定经不住几个回合就什么都招了,即使他不承认,也无济 于事了。像他这样的情况,给判十年八年是轻的,现在他态度又不好,说不定给判 无期死缓甚至死刑都有可能,即使只判他有期,到监狱里受苦,又何必呢? 这辈子,就毁在任在娜手上。 面对着茫茫苍穹,杜赞之终于向上帝表示忏悔。他用面巾结成绳子挂到水管上, 站到马桶上套好,脚在下面一踢,大脑里就变得一片空白。 “爸,我要走了。”杜赞之说,他仿佛看到躺在床上的老父亲向他招手,“你 的儿子对不起你,他不该当这个市委书记,他应该跟着你在江尾村摸螃蟹,如果下 辈子有机会,他愿意再做你的儿子,好好做一回儿子,孝敬孝敬你吧。”父亲嘴张 了张,像是要对他说什么,但他一个字也听不清楚,父亲耳已经有点背,杜赞之说 什么他也不一定听得见了。 “姐,我走了。”杜赞之眼睛里的泪水溢了出来,他觉得自己无法面对杜赞英, 这辈子他欠杜赞英的实在太多太多了,他一直无法报答。杜赞英说,谁要你报答呢? 这个世界上,谁也没有欠谁的,谁做什么不做什么,那是前生就注定的事。 他还想跟杜赞英说,父亲今后的生活还得靠她。杜克以后也得她帮照看,杜克 虽然在国外,但有一天还是要回来的,杜克对姑姑的爱不亚于对父亲母亲的爱。但 杜赞英瞬间就不见了。 “宋双,我走了。”杜赞之说,“杜克以后就靠你了。不用悲伤,人迟早都要 走这一步,现在我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也算可以了。 不要过早将我的事告诉杜克,等他回国来再说吧。” 他跟洪妍之间的感情算是人世间最纯洁的爱情了,不知洪妍是否爱他,但他是 爱她的,一种发自内心的爱,一种神圣的爱,一种他自己舍不得轻易向她袒露的爱。 他好久没给她打电话了,他真想见她一面。 “这辈子我们无缘,就等来生吧。”洪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依依不舍地望着 他。 “石梓是个好人,不知你是否喜欢他?”杜赞之说。 “我这辈子不会找男人的。”洪妍说,“我虽然跟你清清白白,但心已经给了 你。” “你真傻。”杜赞之一阵感激,他说,“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说着不想再 打扰她,自己悄悄地离开了。他突然觉得,这个一直生活在他的视野里可望而不可 即的女人其实最可怜,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一直没有投进别的男人的怀里,是 不是就因为他? 他跟任在娜没有爱,他只是占有了她的肉体,他在她身上得到了在宋双那里得 不到的东西。她对他也没有爱,她只是利用他。他是她的秘书,自认识她后,几乎 天天替她办事。男人和女人往往就是如此互惠互利。他想想,自己这辈子在女人方 面也算是没有什么遗憾了。 “你怎么说走就走了?”杜赞之以为是洪妍要追他,仔细一听,却是任在娜的 声音,“你答应为我在省城办一次个人演唱会,还没有兑现呢!” 在烟雨濛濛的天边,董为正在向杜赞之招手,身边跟着个年轻人。董为脸上露 出少有的笑意,董为说:“杜书记,久违了。” 杜赞之见到董为,也觉得很高兴,他远远就向董为伸手要握。董为也向他伸出 手,但他们始终握不到一起。董为苦苦一笑,杜赞之也无可奈何一笑。杜赞之这时 才看清了,跟在董为身边的年轻人是卢业萌,他说:“我对不起你爸。” “杜叔叔怎么这样说话?我爸还得感谢你呢,他现在过得那么好。”卢业萌说。 杜赞之觉得奇怪,他说:“你出事后我说过几次要去看你爸一直没去成。”卢 业萌说:“你不会找得到我爸了,他也不会再见你了,他六根清静了。”杜赞之听 说卢森剃发出家不知去向了,果真有此事?他还想问卢业萌,但董为正扯着卢业萌 的手飘飘然而去,杜赞之眨眨眼睛,董为卢业萌都不见了,站在他面前的是宋白, 他抓住了宋白的手,她的手很柔软,但冰冰的。 ‘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宋白问。 杜赞之说:“你不知道,我现在多么伤心。” “没有什么值得伤心的。”宋白冷冷地说。 “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石梓。”杜赞之说,眼睛就湿润了。 “石梓他还好吧?”宋白问。 “我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宋白也许没得到石梓的消息,竟不理他了,甩开 他走了。 杜赞之觉得怪,宋白怎么生气了,他哪里得罪她了? 这世界真没意思,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身子像棉絮一样飘起来。 “杜赞之!”猛然间谁在背后大喝一声,“你就这样走了吗?” 不走还待何时,他还有脸见江东父老? “你这人真没有一点责任心,宋双跟你20年的夫妻了,你扔下她怎么办?杜克 还是个孩子,你家里还有个80岁的老父亲,你姐姐天天等着你出去呢!”那是石梓 的声音,杜赞之听清楚了。 “这些天你躲到哪里去了?”杜赞之真有点喜出望外,他急忙问,“我不相信 你会杀人,你害怕什么啊?我知道你告我的状了,我不怪你,你回来吧,汉州需要 你,汉州需要你这种为真理为正义不惜一切的男子汉,汉州这个残局需要你回来收 拾,你……你……你……” 值班人员发觉情况异常,踢开门,将杜赞之救了下来送进了医院。 吕国标接到报告,急忙从家里赶到医院。躺在病床上的杜赞之从死神那里悠悠 地走回来。吕国标进来静静地坐在他的床边。下午,杜赞之清醒了,他发现吕国标 坐在他身边,他觉得这个骨瘦如柴的男人是那样平和慈祥。想想自己进来后的态度, 他有点后悔,他觉得太对不起人家了。他这个死过一回的人,突然觉得生命是那样 珍贵。现在让他死,他不干了。他眼睛又一次被泪水模糊了,这是他一生中第三次 流泪,他显得有点冲动,但没有完全表露到脸上,他只是用低微的声音对自己说: “是不是石梓回来了?我真想见见他,我能见见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