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深度报道:“特殊商品”身后的利益集团(9) 幼仪其实是个很好的太太,但凡认识她的人总是对她印象极佳。时人曾评价 张幼仪:“其人线条甚美,雅爱淡妆,沉默寡言,举止端庄,秀外慧中,亲故多 乐于亲近之……”徐志摩的好友梁实秋也说:“她是极有风度的一位少妇,朴实 而干练,给人极好的印象。”幼仪也是个很好的儿媳妇。她在徐家克守着一个好 儿媳的本分:她帮着公公徐申如操持庞大的家族生意,照顾婆婆,管理徐家的下 人,家事人际操持得井井有条。为了照顾公婆,她甚至放弃了继续上学的机会。 婚后的幼仪曾经写信给苏州女子师范学校,表达了继续学习的愿望。但校方提出, 幼仪必须重新修业一年,修满两年课才能毕业。新媳妇要离开公婆两年,这对幼 仪来说实在难以接受。于是,她从外面的世界退回了硖石的老宅。幼仪的大脚并 没有带她踏出自由的脚步。 幼仪是公婆眼中的好媳妇,甚至可能是许多人眼中的好妻子,但她却不是徐 志摩心中的好太太。在徐志摩眼里,幼仪嫁过来以后很少笑过;她办事主动,有 主见,有主张,就像《红楼梦》里的薛宝钗。但徐志摩要的,是一个能与他的思 想共呜,与他的浪漫情调合拍的女人;她的妻子应该有思想,有个性,应该是个 开放,新潮的新女性;但张幼仪只是宝山县首富张家的小姐;她的偶像是《红楼 梦》里的王熙凤,她的人生在徐志摩的眼中,始终沾染着铜臭;她的角色在徐志 摩看来,不过是纠缠于家业中,翘着双腿对下人的指手划脚的管家婆。因此,张 幼仪无论再怎样地温顺体贴,恭俭礼让,她在徐志摩眼中,也不过是旧婚姻的傀 儡,旧制度下的陈旧女性。这个妻子于徐志摩,不过是个“守旧”的代名词,平 庸而乏味地立在了浪漫与自由的对立面。他与她的思想,分明是站在时间的两端, 空间越近,心灵越远。于是,一座旧式婚姻的围城困住了两个人。 可浪漫的诗人不会甘心被围城关住,他在迟来的洞房之夜里完成了传宗接代 的任务后,几乎是立刻便离开了硖石,就近去了上海沪江大学继续他的修业。1916 年科天,他考入北洋大学法科特别班。第二年,由于北洋大学预科部并入北大, 因此徐志摩再次北上,进京学习。只是这一年,他的福叔因为袁世凯的复辟举动, 离开了北京。 福叔的离开,让徐志摩失了一位可以倾谈的对像,但这并没有给徐志摩造成 多大困扰,相反,他这一年轻轻松松便过完了。他家境殷实,没有温饱的烦扰; 他为人聪慧,选着自己爱学的课;他志向高远,以留洋为盼,精神亦有所寄托; 更何况,他通过张幼仪的二哥张君励,拜入梁启超门下做了入室弟子,身价与前 途都像闪光的星子一般耀眼明亮。海宁硖石保宁坊徐家老宅里那座阴郁的婚姻牢 笼,都似乎被顺心的生活阳光融化了。就在他拜师不久,1918年8 月,徐志摩终 于搭上了载他留洋的南京号去了美国,留下了老宅里的张幼仪,依然寂寞。 丈夫离开了,张幼仪没有回忆可守。两年的婚姻生活中,她能想起来的仅仅 是丈夫的冷眼与漠视。在丈夫出国留学的日子里,留在硖石的张幼仪所拥有的最 多东西,便是时间,但他的丈夫没有给他年轻的妻子留下任何可供她打发寂寂年 月的念想,除了他留给她的儿子徐积锴。徐志摩去美国时,他的儿子刚刚满四个 月。可这个儿子也不过是徐志摩为尽孝道不得不履行的婚姻责任。 责任二字在旧时的中国是大多数婚姻得以延续的支撑。如果徐志摩没有出国, 如果他日后没有遇到那些,“偶然投射在他波心的云影”,他是否能依着这“责 任”二字,成全了幼仪平淡的生活?我们不知道,但我们知道,“责任”二字却 牢牢地将幼仪锁在了他与徐志摩有关的所有事情上,仿佛是前世欠下徐志摩的情 债,今生用了她所有的时间来一一偿还,直到徐志摩死去。 很多年以后,张幼仪的房间里仍挂着徐志摩的油画,在她的台桌玻璃下,压 着有关徐志摩的消息。戏台上的演员来来去去,张幼仪始终站在一个属于她的角 落里,固守着传统女人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的执著,演着她的独角戏。幼仪在这 场戏里,仅有一张与徐志摩的合照。那张照片里,她戴着圆顶帽子,虽然沉静但 却带着难掩的腼腆,甚至有些不安地,在嘴角扯出一道看似笑容的曲线。她身旁 的丈夫徐志摩脸上挂着浅淡的笑。这张照片摄于1920年,彼时两人结婚已经有6 年,但照片中的他们,身体语言显得如此拘谨,像是一对不相熟的人被凑在了一 起…… 1920年冬,徐家老宅里接到了徐志摩的一封信。或许这是丈夫从海外寄回的 信中,最熨帖幼仪心灵的一封。信中说道: “父母亲大人膝下: 儿自离纽约以来,过二月矣!除与家中通电一次外,未尝得一纸消息。儿不 见大人亲笔恐有年矣。儿海外留学,只影孤身,孺慕之私,不俟罄述。大人爱儿 岂不思有以慰儿耶?……从前钤媳尚不时有短简为慰,比自发心游欧以来,竟亦 不复作书。儿实可怜,大人知否?即今铃媳出来事,虽蒙大人慨诺,犹不知何日 能来?张奚若言犹在耳,以彼血性,奈何以风波生怯,况冬渡重洋,又极安便哉。 如此信到家时,犹未有解决,望大人更以儿意小助奚若,儿切盼其来,非徒为儿 媳计也……” 她的丈夫写信来,要她去陪他了。 丈夫走了两年,他每次写信回来的开头都是“父母亲大人”,每次只到信的 最后才提到自己,每一次信中对儿子的关照要比对自己的多上许多,可这一次, 虽然信的开头仍是“父母亲大人”,但信纸上却满满的,尽是要她出洋去陪她呢。 这封信似乎吹走了幼仪心头那层从新婚当天起就布下的尘土。于是,她变得 比往日轻快,心里有了以往从不曾有过,甚至不敢有过的希望。在这以前,幼仪 从来不敢问公婆她是不是能够去陪丈夫,即使是丈夫来了这样一封看起来殷殷迫 切的信,她仍是不敢问。幸好,还是疼她的二哥张君劢劝服了公公。1920年冬天, 幼仪终于也踏上了渡洋的甲板。她要先到法国马赛,再转飞机到英国。 轮船整整在海上走了3 个星期。这3 个星期里,幼仪把与丈夫相见的情境, 把他们未来的生活翻来复去地想了不知已有多少遍:志摩出国有两年了,他一定 有了变化,胖了?瘦了?他一定是想家的,想阿欢(徐积锴的乳名),或许…… 也想我;他一定需要我,否则他怎么会专门写信要我去陪他?我要告诉他,我接 到他的信后,下了决心要出来,就连阿欢我也放下了。他还小,但婆婆她们可以 照顾;这海船真的不好坐,晃得人直晕……他让我来陪他,他需要我,我们的日 子可以重新开始了。或许,我在外头可以和他一样去上学?这样,他会更喜欢我 了,他喜欢有思想,开放一点的女人……幼仪靠着栏杆,一道黄昏的光影静静铺 展在甲板上。远处的海平线上,出现了蜿蜒错落的海岸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