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深度报道:“特殊商品”身后的利益集团(10) 船靠岸的时候,幼仪隔着层层的人潮,一眼就看见了她的丈夫。他穿着一件 瘦长的黑色毛大衣,脖子上围了条白丝巾,站在人群中,那么显眼。丈夫很好认, 并不是因为他的衣着多么显眼,只是因为他的神情于幼仪而言那样熟悉,又与接 船的人群那样不一致。很多年以后,张幼仪回忆起那时她看到的徐志摩时说: “他是他们当中唯一露出极不愿意到这里来的神情的人。” 如果幼仪的心曾经轻快过,那么此刻,在它狠狠地砸到地上,发出闷闷的一 声响。那些日日遥想的倾诉,那些憧憬与希冀,都随着心的落地变得悄无声息; 如果那封信曾经让她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那么如今,人群中的徐志摩,远远 地,便用那种仿佛永远不会变的冷漠表情,惊醒了她的梦。 (三)沙士顿的“同居”生活 在英国伦敦郊区有个地方叫Sawston ,徐志摩说,那里是“沙士顿”。他还 说,那里有座小屋,是他与张幼仪同居的地方。“同居”,并不是用来形容夫妻 共同生活的词。像徐志摩这样,将爱情视作宗教的人,在情感上始终也没有承认 过他与张幼仪的婚姻。 在他眼里,那场婚姻徒有一个空洞的躯壳,张幼仪只是一个与自己同住在一 个屋檐下,以合法的方式生活在一起的女人。当初在硖石老家,他就从未曾用正 眼瞧过张幼仪。他的视线也总是像掠过空气那样,掠过这个父母送来的妻子。但 现在,他得把这个与他不搭调的女人接到身边来,在这个异国郊区的小屋里,日 日面对面,怎么想都不是滋味。 这个女人为什么就不能有些风情呢?在马赛接到她的时候,她竟还穿着土气 的旗袍,说什么,那是她精心挑选出的。既然到外头来,就得有点洋气不是么? 这身旗袍太不入眼,与法国的气质太不谐调。还是带她去买了一身当下时髦的衣 裳,圆顶帽,连身裙,黑丝袜,亮皮鞋。挺好,可你瞧她那个样子,别别扭扭。 乡下土包子就是乡下土包子,不知道新潮,不知道接受外面的好。 她连照个相,都拘谨成那样。不就是靠近一些拍个合照?多正常,多简单的 动作。既然你把我当丈夫,亲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你看法国大街上的情侣,哪 个不是见了面,先来一个热烈的拥抱。可她,还守着那份家教。传统传统,矜持 压抑,这样的女人,死守在传统里,不知道要逃跑。 既然来了,就让她见识见识外头的风景和人事,所以带她走了一圈。看埃菲 尔铁塔,看巴黎圣母院,看凡尔赛宫,看枫丹白露。这些景致很好,但她不懂这 里的历史、故事与情调。也懒得与她细讲,走马观花,匆匆看了一圈,还是早点 转飞机去英国的好。 直到很多年以后,徐志摩还记得那次乘机的经历。他记得,张幼仪从一上飞 机开始,就窘迫得拎不清。腿痒去抓,结果,那细腻的丝袜就因她的粗陋破了洞。 那双脚,在柔软的皮革里不安份地扭动。唉,乡下土包子。她后来竟是要吐了, 可她居然抓过了帽子,幸亏还算机灵,换了纸袋……“你真是个乡下土包子……” 他终于没有忍住,还是说出了奚落的话。结果,他话还没说完呢,自己竟也吐了 起来。后来,徐志摩回国当老师的时候,在一次课堂上跟学生们说起这次经历, 他对自己的这次出糗这样解释:“想来是因为天气恶劣……这一路吐着,从巴黎 吐到了伦敦。”但他没有告诉学生们,他因这次吐,而被那个他看不上的女人小 小回击了一记:“我看你也是个乡下土包子。”那话音里,分明有点报复的小小 快意。 那次飞行,一路,无话。 飞机落了地。徐志摩站起来走向舷梯。机场来了两个中国人,是接机的友人。 他很开心,一扫飞机上的沉闷,脸上生动了起来,几乎是冲下了舷梯。与来人拥 抱,用的洋人的方式;他们的交谈,也用洋人的话。张幼仪静静立在一边,她无 法参与,她没有被介绍,她仿佛不存在。窘迫,无聊,那个男人为什么一直提他 的裤子?另外那个人的脸为什么一直在抽搐?好不容易得了空当,问丈夫:“这 是你的朋友吗?”可她只等来一个轻蔑的眼神。丈夫扔下她,转身离开。她步步 跟上,心想,那样举止没分寸的朋友,也入不了她的眼的。 看起来,丈夫还是那个在硖石的丈夫,但她可以变成更新潮的她。她没有缠 过脚,她也上过师范学校,如果能在英国好好读几年书,学识和修养都丰富起来 的话,就一定能配得上他。张幼仪以为自己总有一天可以跟上丈夫的脚步,可慢 慢地,她就会发现,她被隔绝在丈夫的心门之外,就连敲门的机会也没有;慢慢 地,她还将发现,她的到来,竟无意间挡在了丈夫追爱的路上。而此时,她只是 想不明白,既然不是思念,既然不是需要,丈夫那封盼着她早日出国的信,又要 如何解释?其实,这一切都是二哥张君劢的好心成全。 这还得从1918年说起。 1918年9 月,徐志摩搭乘的南京号抵达了美国。父亲送他出洋留学,希望他 将来进金融界,他自己的最高野心,也是想做一个中国的Hamilton。他在那里进 了克拉克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又到哥伦比亚大学入了政治学系。当时的徐志摩, 规矩而勤奋。他每日“六时起身,七时朝会,晚唱国歌,十时半归寝,日间学勤 而外,运动跑步阅报。”这样剔励自重,也难怪他后来只用了半年的时间,便得 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的硕士学位。 就在徐志摩留美期间,1919年4 月,他收到了张君劢的来信。信中说,张君 劢计划到美国来,顺带还提到,希望徐志摩能将他的妻子张幼仪接到国外来一起 生活。 彼时,一战刚刚结束不久,张君劢正与老师梁启超在欧洲考察。这次考察让 他得到一次机缘——跟随著名哲学家倭伊铿学习,并留在了德国。张君劢对他的 这位妹夫本来怀有极深的信赖。他不仅是徐志摩的妻舅,还是“挚友”,他更是 在徐志摩的求学路上做了一回引路人——是他亲自把徐志摩引进了梁启超的门下。 因此,他认为他了解徐志摩,他认为既然徐志摩如此向往西方,那么他一定也希 望自己的妻子一起到国外去,与他一起了解西方,学习西方的种种。 一切只是他认为。可能,他的确很了解了这个妹夫,但他唯有一件事没有了 解:他的妹夫在婚后没多久,就对着妻子张幼仪说:“我要做中国第一个离婚的 男人。”张君劢或许对徐志摩反传统的“叛逆”性体察甚深,但他却未能真正了 解,徐志摩血液中的叛逆因子,已然让他不惜用最冷酷的方式,去对待他无辜的 妻子。如果他知道他的好心成全,会间接划出张幼仪生命中最深的一道疤,那么 或许,他会重新考虑让妹妹到徐志摩身边去的计划。 但正因为张君劢料不到,所以他在张幼仪的出国一事上,倾注了最大的热心。 在张君劢留学德国约半年后,他有机会回了一趟家。时值1919年,国内爆发五四 运动期间,张君劢因国家的革新潮流而感到兴奋,但他在为国事振奋的同时,竟 还问起了妹妹的家事。也正是那一次,他得知徐志摩并没有如他所认为的,让张 幼仪出国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