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那一夜,静秋睡得很不安稳,做了很多梦,都是跟老三相关的,一会梦见他不 停咳嗽,最后还咳出血来了;一会又梦见他跟万驼子打架,一刀把万驼子捅死了。 她在梦里不停地想,这要是个梦就好了,这要是个梦就好了。 后来她醒了,发现真的是梦,舒了口气。天还没亮,但她再也睡不着了。她不 知道老三昨晚有没有找个地方住下,他说他有时因为没有出差证明,找不到住的地 方,就在那个亭子里呆一晚上。上半夜,那个亭子里还有几个人乘凉下棋;到了下 半夜,就剩下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想她。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他们没法事先约定时间,但她相信只要他能找 到机会,他一定会来看她的。以前她总是怕他知道她也想见他之后,就会卖关子不 来见她,但现在她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当他知道她也想见他的时候,他就更加勇 敢,就会克服种种困难,跑来见她。 早上她去纸厂上工,照例先到万昌盛的办公室去等他派工,但他的门关着。她 坐在门外地上等了一会,好几个零工都来了,都跟她一样坐在门外地上等。 有的开玩笑:“甲方肯定是昨晚跟他家属挑灯夜战,累瘫了,起不来了。只要 他算我们的工,他什么时候来派工无所谓,越晚越好。” 还有的说:“万驼子是不是死在屋里了?听说他家没别人,就他一个人。他死 在屋里,也没人知道。他怎么不找个女人?” 有个浑名叫“单眼皮”的中年女人说:“我想帮他在大河那边找个对象,万驼 子还不要,说大河那边的是农村户口。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别人不是农村户 口会嫁给他?长得死眉死眼的,一看就活不长。” 一直等到八点半了,还没见万驼子来。大家有点慌了神了,怕再耽搁下去,今 天的工打不成了。几个人就商量着去找厂里的人,看看有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阵,厂里派了一个什么科长之类的人来了,说:“小万昨天晚上被人打 伤了,今天来不成了。我不知道他准备派什么工给你们做的,没法安排你们今天的 工作,你们回家休息吧,明天再来。” 零工们都骂骂咧咧地往厂外走,说今天不上工就早点通知嘛,拖这么半天才想 起说一声,把我们的时间都耽搁了。 静秋一听到万驼子昨晚被人打了,心就悬了起来,她想一定是老三干的。但昨 晚他把她送到校门之后,还在那里站了半天,那时应该封渡了吧?难道他游水到江 心岛来,把万驼子打了一顿? 她想他如果要游过来,也完全游得过来,因为她都能游过那条小河,他游起来 不是更容易?那他昨晚在对岸向她伸出双手,又站那么半天,是不是在跟她诀别? 也许他知道自己干了这事,会去坐牢,所以恋恋不舍地在河对岸站着,看她最后一 眼? 她觉得自己的心都急肿了,只想找个知道情况的人问清楚,到底万驼子被打成 什么样了,打他的人抓住没有,公安局知道不知道是谁打的。她不知道去找谁打听, 病急乱投医,跑去问李科长知道不知道这事。 李科长说:“我也是刚知道,只听说他被人打了,其他的不知道。”李科长见 静秋很担心很紧张的样子,好奇地问,“小万这个人——很招人恨的,没想到你还 这么——担心他——” 静秋没心思跟李科长解释,支吾了几句,就跑去找丁全。 丁全还在睡觉,被同寝室的人叫醒了,揉着眼睛跑到走廊上来。她问能不能找 个地方说几句话。丁全马上跟她出来了,两个人找了个僻静地方站下。静秋问: “你听说没有,万驼子昨晚被人打了一顿,今天没办法上班了。” 丁全很兴奋:“真的?活该,是谁呀?下手比我还狠。” 静秋有点失望地说:“我还——以为是——你呢。” “你怎么会想到是我?我昨晚上夜班。” 静秋彻底失望了,说:“我怕你是为了上次那事在教训他,我担心你会为这事 ——惹麻烦——” 丁全很感动:“你别为我担心,真不是我干的。我进厂之后从来没打过架,那 次是因为他欺负你,我太气了,才动手的——。你——对我真好——从小学起你就 总是帮我。” 静秋想起以前恨不得他生病,感到惭愧得无法:“哪里谈得上帮你,还不都是 老师交待的任务——” “你看不看得出来,我那时只听你一个人的话,所以老师总把我交给你管。” 静秋哭笑不得,心想那时候我拉都拉不住你,你还说只听我一个人的话。听话 就是那样,不听话就可想而知了。 丁全问:“你今天不上工?那——我们去——外面看电影?” 静秋赶快推辞:“你刚下夜班,去睡会吧,免得今晚上班没精神——” 丁全说:“我现在就回去睡觉。你看,我到现在还是很听你的话。”说完,就 回寝室睡觉去了,静秋也回家去。 呆在家里,静秋也是坐立不安,眼前不断浮现老三被公安局抓住,绑赴刑场的 画面。她急得要命,在心里怪他,你怎么这么头脑发热?你用你这一条命去换万驼 子的那一条命,值得吗?你连这个帐都算不过来? 但她马上加倍责怪自己,为什么你要多嘴多舌地把这事告诉他呢?不说,他不 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现在好了,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如果老三被抓去了,也是你 害的。 她想跑去公安局投案,就说是自己干的,因为万驼子想欺负她,她不得已才打 他的。但她想公安局肯定不会相信她,只要问问昨天在哪里打的,她就答不上来了, 再说万驼子肯定知道打他的是男是女。 她在心里希望是丁全干的,但丁全昨晚上夜班,而且今天那神色也不象是他干 的,那就只能是老三了。但事情都过去了,丁全也打过万驼子了,不就行了吗?老 三为什么又去打呢? 然后她想起他说过:“还有下次?那他是不想活了。”他说那话的时候,那种 咬牙切齿的样子,给她的感觉是如果万驼子就在旁边,老三肯定要拳头上前了。也 许他怕有“下次”,所以昨晚特意游水过来,把万驼子教训一通,防患于未然? 她再也没法在家呆着了,就又跑回厂里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厂里知道这 事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了,万驼子也似乎真的很招人恨,大家听说他被打了,没什么 表示同情的,也没什么打抱不平的,即使没幸灾乐祸,也是在津津有味地当故事讲。 有的说:“肯定是哪个恨他的人干的,听说那人专门拣要害部位下手,小万的 腰被踢了好多脚,腿空里怕也遭了秧。我看他这次够呛,卵子肯定被打破了,要断 子绝孙了。” 还有的说:“万驼子哪是那个人的对手?别人最少有一米八,万驼子才多少? 一米六五看有没有,别人不用出手,倒下来就可以压死他。” 静秋听到这些议论,知道万驼子没死,只要他没死就好办,老三就不会判死刑。 但她又想如果他没死,他就能说出打他的人长什么样,那还不如死了的好。不过老 三这么聪明的人,难道会让万驼子看见他什么样子?但如果没人看见,别人怎么会 知道打人的人有多高呢? 她听到“一米八”几个字,就知道绝不可能是丁全了。潜意识里,她一直希望 打人的是丁全。虽然丁全自己说不是他,而且他昨晚上夜班,但夜班是半夜十二点 才上班的,丁全完全可以打万驼子一顿再去上班。 她知道自己这样想很卑鄙,很无耻,但她心里真的这么希望,可能知道这样一 来,就把老三洗刷了,老三就不会坐牢了,就不会被判刑了。但她想,如果真是丁 全干的,那他也是为她干的呀,难道她就能眼睁睁地看丁全去坐牢判刑而不难过? 她知道她也会很难过的,她甚至会为了报答丁全而放弃老三,永远等着丁全。 她觉得她的神经似乎能经得起丁全坐牢的打击,但她的神经肯定经不起老三坐牢的 打击。她一边痛骂自己卑劣,一边又那样希望着,甚至异想天开地想劝说丁全去顶 罪。她可以把自己许给丁全,只要丁全肯把责任一肩挑了。问题是她到现在都不知 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连顶罪都不知道该怎么去顶。 第二天她很早就跑到厂里去了,坐在万驼子的办公室外等,也不知道是在等什 么。打不打工对她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打听到这事的最新进展情况,一 句话,老三被抓住了没有,公安局知道不知道打人的是谁。 过了一会,零工们陆陆续续地来了,热门话题自然是万驼子被打的事。 “单眼皮”一向是以消息灵通人士面目出现的,这回也不例外,言之凿凿地说 :“就在万驼子门前打的,万驼子从外面乘凉回来,那人就从黑地里跳出来,用个 什么袋子蒙了万驼子的头,拳打脚踢一顿。听说那人一句话都没说,肯定是个熟人, 不然怎么要蒙住万驼子的头呢,而且不敢让万驼子听见他声音呢?” 另一个人称“常疯婆”的中年女人说:“人家是军哥哥呢,不晓得几好的身手。” 常疯婆对军哥哥情有独钟,因为她曾经把一个军宣队队长“拉下了水”,弄出了一 个私生子。 有人逗她:“是不是你那个军宣队长干的呀?肯定是甲方占了你的便宜,你那 个军哥哥回来报复他了。” “常疯婆”也不辩解,只吃吃地笑,好像愁怕别人不怀疑到她的军哥哥头上一 样:“男人打死打活,都是为了女人的X.甲方挨打,肯定是为了我们当中哪个X.” 说着,就把在场的女人瞟了个遍。 “常疯婆”的眼睛永远都是斜着瞟的,即使要看的人就在正面,她也要转过身, 再斜着瞟过来,大家私下里都说她是“淫疯”,“花痴”。 静秋听常疯婆这样说,心里害怕极了,怕“石婆婆”说出上次那件事,如果别 人知道万驼子曾经想欺负她,就有可能怀疑到她的男朋友或者哥哥身上去。虽然别 人不一定知道她有男朋友,但如果公安局要查,还能查不出来吗? 她一直是相信“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犯了法的人,是逃不出我公安 人员的手心的。从来没听说谁打伤了人,一辈子没人发现,一辈子没受惩罚的。平 时听到的都是谁谁作案手段多么狡猾,最后还是被公安人员抓住了。 那天一直等到快九点了,厂里才派了个人来,说这几天就由彭师傅帮忙派工, 等小万伤好了再来派。彭师傅给大家派了工,叫静秋还是给他打小工,修整一个很 破烂的车间,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的。 干活的时候,静秋问彭师傅甲方什么时候回来上班,彭师傅说:“我也不知道, 不过厂里叫我先代一个星期再说。” 静秋想,那就是说万驼子至少一个星期来不了,她又问:“您今天到万师傅家 去了,万师傅——的伤怎么样?重不重?” “总有个十天半月上不了班吧。” “您听没听说是——谁打的?为什么打——万师傅?” “现在反正都是乱传,有的说是他克扣了别人的工钱,有的说是——他欺负了 别人家属——,谁知道?也可能是打错了。” “那个——打人的抓住了没有?” “好像还没有吧,不过你不用着急,肯定会抓住的,只不过是迟早的事。” 她愣愣地站在那里,彭师傅这么有把握会抓住打人的人,说明公安局已经有了 线索了,那老三是难逃法网了。她心如刀割,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敢哭,也不敢再 问什么。她想如果老三被抓去了,判了刑,她就永远等着他,天天去看他,只求他 们不要判他死刑,那他就总有出来的一天,她会等他一辈子,等他出来了,她照顾 他一辈子。 她安慰自己说,他们不会判他死刑的,因为万驼子没死,为什么要他偿命呢? 但她又想,如果撞在什么“从重从严”的风头上,还是有可能的。她有个同学的哥 哥,抢了别人一百五十块钱,但因为正是“严打”的时候,就被判了死刑。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