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鸟笼政策’ 在蛇口这个打工世界里,我的同学张怀民,是打工者中的一位佼佼者。他当年 悄然南下,谁都不知道他的行踪。到蛇口两年后,把知识分子这张皮,彻底抛到了 太平洋中,在商界扶摇直上,先于全国人民十七年就奔了小康。有了价值连城的深 圳户口,住进了“碧涛园”。他的房子,当年就算是豪宅了,宽大得可以在客厅里 跳华尔兹。 我到公司上班后,搬到了宿舍,适应了一个星期后,就抽空去怀民家坐了坐。 这一次怀民的太太带着孩子从内地回来了。怀民的太太——行了,我就别叫她怀民 太太了,其实就是小白——她当年就相当于我们系里的“杜子美”。人漂亮,又有 才气,小女人散文写得一流。那时候追她的人有一火车,怀民并不是最有希望的竞 争者。他在这事儿上,曾经求助过我。小白是学习委员,我当年则是学生会的学习 部长,接触的机会多,就常常当着小白的面感叹:“本系人才济济,我独服张怀民 耳!”久而久之,这观念就灌输给小白了。一年后,怀民终于得手,郎才女貌,出 双入对,令多少中文系的帅哥为之吐血。诸位可能有所不知,上世纪70年代末的大 学,开化远不及今日。当众搂搂抱抱的情形,校当局视同流氓行为。然而这两人豪 放有加,在校园里不管走到哪儿,兴致一来,就上演“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哪 管污染不污染学校官僚的视线。 到毕业时,报应来了,为了杀鸡儆猴,学校把他俩发配到边远地区,在一所师 专任教,这等于强迫他们去支边了。怀民倒也是汉子,吃了散伙宴,第三天就走了。 从此,我和他就没再见过面。 这次见到怀民太太——当年的中文系宝贝,我可是吃了一惊。这哪里是小白呀? 怀民是越活越年轻了,而小白,整个完了,成了家庭妇女了。在学校的时候,小白 冰雪聪明,可以称作改革开放以来第一代美女作家。小女人散文驾轻就熟,比方《 冬季到北京来看雪》、《谁的手绢在飘》、《你究竟有几个好哥哥》,皆是文不加 点,一挥而就。省报、省刊都抢着约稿,省作协那般老家伙为她都快神魂颠倒了。 这才多少年啊,小白的灵气到哪儿去了?我偷着观察了一下:好家伙,额上皱纹都 有了。 我实在忍不住,叹了一声。 鬼机灵的怀民看出了我的内心活动,拿眼光制止了我。我忍了半天,又喝茶, 又抽烟的,最后还是冒出来一句:“咱们这茬儿人,都老喽!”怀民摸摸微秃的前 额,干笑两声,打哈哈说:“那有什么,我很老,但是我很温柔。是不是,老婆?” 吃饭的时候,小白露了两手,红烧膀蹄做得一流。我又是一惊。怀民就得意洋 洋地说:“你看小白有进步吧?上得厅堂,进得厨房。”我点点头,眼光怎么也离 不开小白额上的那一条条抬头纹。吃完饭,根本没心思再坐了。男人,最看不得同 龄的女人被岁月催老。女人老了,男人的心基本也就朽了。 我慌慌忙忙地告辞。小白一直是淡淡的,这时候说了一句:“老大哥,你怎么 也变浮躁了?” 我尴尬地笑笑说:“跟着时代走,难免,难免。” 怀民把我送到楼道上,我对他说:“你把小白给毁了。” 怀民宽容地笑笑,拍拍我肩膀:“人间正道是沧桑。像老兄你这样,将浪漫进 行到底的,毕竟不多。” 我问:“为什么不让小白去上班?” 怀民说:“这叫‘鸟笼政策’。深圳这地方,开放得厉害,把老婆放出去,后 果难料。养得起就养着,否则,戴……”他看看我,咽下了后半句话。 我苦笑一下,朝他摆摆手:“甭说了,我理解。你回去吧。”说完,我飞步下 楼,头也不回,走出了碧涛园。 暑假眨眼工夫就要过去,我在公司上班刚刚上瘾,哪里就肯回去。打电话回学 校请了病假。拿定主意,拼死命也要在深圳干了。 就这样日复一日,天天上班,看研究生杜子美巧笑倩兮;下了班,看对面宿舍 打工妹美目盼兮,总算把苦夏熬过去了。终于有一天,不开电扇也能睡觉了,舒服 日子就此到来。 就在这时候,我交到了女朋友! 这意义好比范进中举。你想,那一年我都什么年岁了,在这方面,不等于迟暮 老童生一样?小清就在这时,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这件事,可以说,甚至改变了我 后来的人生。从此,我不再孤苦伶仃,经常跟小清有个约会。小清是小鸟依人那一 类的。一个男人,能找到这样的女子,好比穷光蛋中了头彩。绿帽子从此可以摘掉。 我的人生,进入了辉煌第二春。 认识了小清,我才发觉,我和周崽儿的那个住处,简直是狗窝,哪里能让小清 去?每次都是我去小清宿舍找她。走到她楼下,看见她窗口亮着日光灯,心里就很 熨贴,好心情漾满心头。慢慢爬上六楼去,看见她房门开着,穿堂风微微吹动花布 门帘,门里边有录音机放音乐——《跟着感觉走》。这感觉,是何等的好! 我这迟暮青年,是怎么抠到女的呢?说来还是老板的功劳。时至今日,我在这 一点上,还是比较感谢他的,尽管他对我蛮横地封杀了漂亮的杜子美。上帝在这种 事情上,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