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黑一阵儿 寂静的寒夜,两扇黑黑的街门沉闷地响了一声。伴着沉闷的响声,街门拉开一 条缝。缝开处,一个叫李广太的少年斜身挤出。只见这少年惺忪着双眼,瑟瑟地拐 进一条胡同,来到一个街门前,冲着破朽的门板喊叫了几声。喊声回荡在窄窄的长 长的胡同,也惊动了远处近处的狗。待一切声息平静下来,李广太折转身,回自家 重新钻进了被窝里。 没多大会儿,李广太喊叫过的那两扇破朽的街门,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响过之 后,有一位少年抄着手,缩着脖子,迈出了门槛。他颤抖着身体,走过胡同,穿过 大街,来到村西头的一家院落前。这家院落没有门楼,街门是几根木棍拼成的栅栏, 也没上锁,里面只用个弯曲的铁丝挂着。少年熟练地把手伸进去,取下铁丝,推开 栅栏门,径直来到了西屋门前。西屋没有门,吊着厚厚的草帘子,少年抄着双手, 用头一拱,就进了屋。寒冷的冬天,已使少年的上牙和下牙磕碰得厉害,想喊叫一 声老犍子都困难了,只好用手摸到炕边,摸到炕上老犍子的脑袋,用劲摇晃了一阵, 直到听见老犍子哼出了声,说出知道了、知道了,才走出来,算是完成了任务。完 成任务的少年知道老犍子性子慢,起来还得好长时间,就准备走出院子,到李广太 家耐心等候。就在这时候,北屋的灯突然亮了。这个时候亮灯,一定有好看的。少 年便打消了立即要走的念头,蹑着手脚来到了北屋的窗前。窗帘挡得太严,什么也 看不到,不过一阵响动后,他听到了哗哗的撒尿声。也是急中生智,少年一个箭步 跨到门前,从门缝里终于看到了老犍子的娘。老犍子的娘赤裸着全身,白晃晃的, 正咝咝吸着凉气往被窝里钻,老犍子娘刚钻进被窝,又有一个赤裸的身体,白晃晃 地站到了尿盆的旁边。那个赤裸的身体背对着少年,少年仔细一看,那是个男人, 但不是老犍子的爹。老犍子的爹是罗锅,瘦得胳膊腿像麻秆,这个人虎背熊腰,壮 得像头野牛,肯定不是老犍子爹。目瞪口呆的少年屏着气,想看清楚这个人到底是 谁,没想到两股鼻涕已经垂挂得很长了,他不得不狠狠往鼻子里吸,谁知吸鼻涕的 声音太大了,叫老犍子的娘听到了,只听嘎的一声,屋里的灯熄灭了,老犍子的娘 厉声问:“谁?” 少年急忙把头转向西屋的方向,扯开嗓子喊:“老犍子——” 老犍子娘道:“鼻涕王,你不知道李大矿在西屋?” 鼻涕王撒开腿,一路喊叫着老犍子就往李广太家跑去。 李广太对鼻涕王很不满意,说我都睡醒两回了!你咋才来?鼻涕王把两只紫红 的手伸到炕头的火苗上,频繁地吸着鼻涕说,你还不知道?老犍子多慢啊。说着就 哧哧笑起来,把看到的老犍子娘的光身子和那个不是老犍子爹的男人的事告诉了李 广太,李广太也觉得好笑,就跟着鼻涕王笑起来。这时,屋子另一头的炕上,李广 太的娘已经爬出被窝,伸出双臂,把一个铁锅坐在了火上。李广太的娘看着穿着破 烂的鼻涕王,唉唉地叹着气,说,这孩子,连个棉鞋也没有,快过来喝两口羊汤。 李广太就过去,把温热的羊汤盛在两个碗里,给鼻涕王端过来。正喝着,老犍子也 来了,因鼻涕王和李广太共同拥有了老犍子娘的一个秘密,所以见了老犍子就又笑 起来。老犍子问他俩笑啥?他俩说不笑啥,催说着快些吧,一会儿就天明了。李广 太娘看着带一身凉气的老犍子,又不住地叹起气来,说,这孩子,连个袜子也没穿, 啧啧啧,快来喝两口羊汤。老犍子慢慢腾腾地去取碗,去盛羊汤。喝羊汤的时候, 他也是慢条斯理,好像要把羊汤里每一块血条都看清似的,难道这么好吃的东西, 他都不急着吃吗?直到李广太和鼻涕王把碗里的羊汤都喝了个精光,老犍子碗里的 羊汤还没下去多少。李广太便不等了,一把把他手里的碗夺过来,三口两口喝下去, 又抓起炕头的煤布袋,说,走吧! 那时,整个李家窑,能喝上羊汤的只有李广太家,能烧起两座火炉的也只有李 广太家。这是因为李广太的爹在大矿里当工人,每月都开着钱。还有,李广太的哥 哥在市里工作,也开着钱。李广太到过市里一次。整个李家窑的少年,到过市里的 只有李广太一人,而且从市里回来的时候,还带回一把用自行车链子做的手枪,能 崩火柴棒的那种。就因了这些,村里的少年都围了李广太转,李广太也能在少年中 发号施令。他说谁谁谁,不要叫你爹起的那个名了,叫什么什么吧,于是大家就把 那人的大名隐去,专唤李广太给的外号了。可以说,李家窑的少年,都有外号,所 有的外号,都是李广太给起的。 踩着冰凌,穿过一条卵石累累的河滩,再走上一段土路,就到了煤矿。那是一 座叫李广太自豪的煤矿,因为李广太的爹在那座煤矿里上班;那更是叫李家窑以及 相邻村庄的人们自豪的煤矿,因为那个煤矿,村人们看见了汽车、看见了火车,村 人们还用上了自来水,用上了电灯,用上了电碾子电磨。那座煤矿,也是村人们取 之不尽的宝藏,不定谁就会顺手把矿里的木头、铜、铁、煤等有用的东西,或藏在 驴车里、或埋在箩筐中、或掖在衣服内带出矿外,带到家里。因此,村里的人们除 了可以用木头做些檩椽家具,用铜铁换几个零花钱外,受惠最大的就是家家不愁煤 烧。不过,这样的便宜越来越不好占了。据说村人们到矿里拿得太厉害了,有的竟 然把价值数万的设备拆毁砸烂卖铜卖铁。这样的话,矿上就加强了警戒,看守得更 紧了。李广太知道矿上看守得紧了,他爹告诉过他,叫他不要去了,可他还是想去, 他觉得夜里去矿里搬煤很有意思。他带着老犍子和鼻涕王,来到围墙根。然后学着 刚看过不久的几部电影,诸如《打击侵略者》、《渡江侦察记》上的做法,率先翻 过围墙,猫着腰看了看里面没有情况,就往外扔了一个石子。得到信号,老犍子和 鼻涕王也翻过去了。今天他们选择的是锅炉房。锅炉房的前面有一大堆块煤,块煤 被铁丝网围着,在寒冷的灯光中,发着晶莹的光泽。李广太命令老犍子和鼻涕王像 他一样趴下,匍匐着前进。爬到铁丝网前,他又命令老犍子在外面放哨,一有动静 就咳嗽,他便带着鼻涕王从铁丝网下爬了进去。他和鼻涕王趴在煤堆上,挑选着合 适的煤块。煤块不能太大了,太大了搬不动;也不能太小了,太小了费这么大劲搬 回去不值得。就在各自选好了煤块,将要搬动的时候,因煤块相互挤压着,猛一松 动,好多煤块哗啦一下坍塌了。坍塌声惊动了锅炉房里的工人,那工人推开门,举 着铁锹蹿出来,喊道,往哪跑!也许是那工人扑得太猛,他在越过煤堆的时候,脚 下的煤一滚,摔倒在煤堆上了。借着这个机会,李广太和鼻涕王扔下手里的煤块, 慌慌地钻出了铁丝网。铁丝网上的尖刺,把李广太和鼻涕王的后背拉开一条大口子, 棉絮露了出来。大口子迎着寒风,好像在咧着嘴哭一样。 别的没地方可去了。井口倒是源源不断地出着煤,但那里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工人们叮叮当当干得正欢,根本下不了手;煤场也有的是煤,但那里警戒更严,一 只老鼠爬进去都会被发现。三个瑟瑟发抖的少年,躲在暗处,看着所有明亮的地方, 都有穿着棉大衣来回巡逻的护矿矿警,于是,他们便循着原路,翻过围墙,来到了 矿外。 李广太抬头看看天上三颗连成一串的星星,说:“绳儿到东边了,快明了。” 鼻涕王不住地吸着鼻涕,腋窝里夹着一根长长的胶皮,那是电缆的外皮,不知 谁剥了外皮,取了里面的铜芯,也不知鼻涕王啥时候在哪捡起的。 老犍子却慢吞吞地说:“天明黑一阵儿。”其实,老犍子比李广太和鼻涕王知 道得多一些,因为他比李广太和鼻涕王大几岁,他在五年级一直蹲了三年多,好像 就是为了等待这两个并非同龄的好友似的。 这时,三位少年几乎同时看到了不远处的一片灯火,那是紧傍在大矿边沿的一 个小矿,人们都叫公社窑。李广太问老犍子:“你爹是不是在公社窑里?” 老犍子说是,还说公社窑有一个风井,是斜井,顺着斜井可以下到窑里。 就这样,三个失落的少年,乘着黎明前的黑暗,摸到了那个无人看守的斜井口。 井口朝着天,像一个昂首的雄狮张开了巨口。三个少年把鼻涕王捡来的胶皮点着, 照着明,顺着坡上的导轨,往下慢慢走。走得很深了,都看到头顶滴水了,脚下也 是潮湿滑腻的。于是他们感到了恐惧,都放慢了脚步,不敢再往下走了。这时,他 们发现了巷道两旁的煤壁,明晃晃的,全部是煤。他们想抠下一块,但煤壁很硬, 他们没有任何工具,只能望煤兴叹。就在他们束手无策的时候,从斜井的底部射来 几束灯光,灯光很乱,似乎是一群人争抢着往上跑。不一会儿,三个少年就听到了 杂沓的脚步声,那群疯狂往上跑的人离他们很近了,他们到窑里偷煤一定是又被发 现了,快跑吧,被公社的人抓住,可比被大矿的人抓住厉害。公社的人会找到大队、 找到学校,他们会挨批斗的。一意识到这些,三个少年就拼命往上跑,跑着跑着, 就滑倒了、绊倒了,他们爬起来继续跑,有时起来得慢了,就四肢着地像狗一样往 上爬。然而,无论怎样拼命往上跑,都跑不过下面的人,眼瞅着,下面的那群人已 经到了他们的屁股后面,三个少年已经听到了后面人的粗重的喘气声了,他们感觉 到只要他们一伸手,就会把他们抓住的。他们都喘不上气了,腿软得再也跑不动了, 便都说着完了、完了靠在了煤壁的柱子之间,瘫坐在地上。 就在他们准备束手就擒的时候,后面的那群人跑到了他们跟前,又越过他们, 理都没理他们向井口继续跑去。通过杂乱的灯光,三个少年都看到了那群人簇拥着 一个血淋淋的人。那个血淋淋的人,在一个汉子的背上趴着,头上没有安全帽,头 发蓬乱,双眼紧闭,头颅歪在一边,脸部的一侧淌着几道粗细不等的血流,另一侧 几乎全部被血所染,后面的人则有的托着血人的屁股,有的推着血人的背,还有两 个人提着血人的脚,其中一只脚好像已经与腿断开,扭着几个弯,不知是裤子连着 还是皮肉连着。这些人个个喷着粗气,不顾一切地往上跑去。 三个少年虚惊一场,感到身上的汗水都快把棉袄湿透了。李广太看看井口发白 的天,说:“咱们走吧。” 李广太和鼻涕王向着井口爬去,爬了几步,不见老犍子,回头一看,老犍子还 在原地缩着,两人又走下来,来到老犍子跟前。老犍子说:“那个人,我看着像我 爹。”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