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掘进头 李大矿夜里没有睡好,所以显得非常憔悴和疲惫,以至于李广太进来,一看到 他那个样子,都有点惊讶。怎么?你又死爹了吗?你在你爹的灵堂守着的时候就是 这个样子啊!李广太当然没有这样说,他看到李大矿那个样子,只是这样想了一下, 并没有说出口。 李大矿一看李广太进来了,急忙站起来,拿烟,递火,说:“你咋这么稀罕。” 李广太接住了烟,没点。他不抽烟,但他爱玩弄烟,他把玩着软软的烟卷,说 :“是公事。”他又用那支被玩弄弯曲了的烟卷指指门外。“我带着两个技术员, 一会儿下井看看,你得陪着啊。” 李大矿往门外看去,果然有两个人站在远处指指点点,就问下井看什么。李广 太告诉他看看公社窑的采掘和通风情况。公社窑与大矿紧挨着,公社窑开采的这块 煤炭资源,是大矿为扶持农村,改善工农关系划给公社的,大矿上来人查看是应该 的,李广太来查看也是应该的,因为李广太在大矿技术科,技术科就是管这事的, 这李大矿是知道的,因此李大矿就愉快地答应了。走出办公室之前以及换衣服的路 上,李大矿又处理了好几件事,显得果断利索,受到了李广太“你真行”的夸赞。 换好下窑的衣服,戴上安全帽和矿灯后,李大矿指引李广太一行三人坐提煤的 铁桶下井,李广太坚决不同意,李广太说:“你那玩意儿太不保险,我一看就发怵。” 最后,李广太要求走斜井下去,李广太对李大矿说:“你的设备我一个也信不过, 我就信得过我的双脚,虽然这样累一点。” 李大矿说:“你的命那么值钱!” 李广太说:“谁像你那么不值钱!” 嘻嘻哈哈着,他们就从斜井走向漆黑的煤窑之中,与李广太同来的两位技术员, 不知道李广太和李大矿的关系,就问他俩说话为啥这么随便,李大矿指着深深的斜 井巷道说:“我俩小时候……” “你下井多吗?”李广太突然喊了这么一句,并用穿靴子的脚踢了一下李大矿。 李大矿这才意识到,不该当着两位技术员的面,抖搂他和李广太小时候的事。此时, 李大矿已经知道了,李广太已提升为技术科的副科长。副科长是多大的官?大概相 当公社的副主任吧,既然是公社副主任大小的官,就不能随便说小时候那些不光彩 的事了。意识到这里后,李大矿便接住李广太的话说:“下过几次。” “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一矿之长,一矿之长就得多下井,了解井下的生产情况, 不然别人糊弄你,你也不知道。”李广太摆出了一副教育人的样子。 李大矿嘴上诺诺着,心里却骂道:“装啥装!以为还是小时候啊。” 下坡不到一半,都累得不说话了,他们都专注地扶着柱子,小心翼翼地踩着滑 滑的底板往下走。下到井底之后,又四肢着地,钻了一阵狗洞一般的平巷,最后来 到一个很多人光着膀子干活的掘进头。李广太带着两个技术员认真地测量查看着, 李大矿则坐到一旁,靠着煤壁气喘吁吁地休息着。测量查看完了,李广太和两个技 术员弯着腰来到李大矿身边,坐下。李广太用矿灯照着不远处掘进头的煤壁,对李 大矿说:“现在已经采到了大矿里面,你这是越界开采,知道吗?” 一个技术员说:“再往前掘个三四十米,就和大矿通了。你听听,还能听到大 矿那边的声音呢!” 大家屏气听了一会儿,果然有隆隆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 另一个技术员说:“风量也很弱,瓦斯浓度也很高,非常危险。” 这时,李广太把一只手伸到了李大矿的面前,李大矿用矿灯一照,手里都是烟 头。李广太就说:“你必须立即停产!”停了一下,又说:“回去后,我们要向矿 上汇报,我们还要给镇里、县里和市里打报告。” 李大矿又用矿灯照了一下李广太的脸,李广太的脸是严肃的,看来,这一次不 是说笑话。李大矿就疑惑地问:“有那么可怕吗?” “是的,再这样干下去,就会窑毁人亡。”李广太说完,就站起来像逃离危险 似的往外跑,见李广太往外跑,两个技术员也跟着跑。李大矿好像被李广太营造的 气氛吓住了,便叫过来领班的,吩咐说:“别干了,都上井吧。” 为了节省逃离的时间,升井时李广太不再爬斜井了,他宁肯冒坐铁桶的危险, 也要快些离开井下。上了井,洗了澡,李大矿留李广太三人吃饭,饭早安排好了, 在食堂的一个小屋,好酒好菜摆了一桌,有负责生产和生活的副矿长陪着。听说李 广太来了,李大矿娘和李大矿媳妇依次来看过了,都客气地劝李广太多吃点。李广 太自参加工作特别是到外面上学以后,就没有好好地和李大矿坐过,所以这次特别 想和李大矿多喝几杯。李大矿也是,觉得在这种情况下与李广太坐到一起,特别的 亲切,但碍于其他人在场,他不好太放肆,只能收敛着用酒和李广太表示亲热。李 广太带来的两个技术员,看李广太已经放开了,也不拘谨了,挥起胳膊与两个陪酒 的副矿长猜起拳来。 酒喝得有点猛,李广太和李大矿都上了头。李广太要去解手,李大矿就带着他, 来到厕所,两人并排站在尿池子边,解开裤子后,不约而同地相互靠了一膀子,然 后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伴着欢快的撒尿声,响彻在公社窑的 上空。痛快淋漓地撒完了尿,李大矿非要拉李广太到他的宿舍看看不可,宿舍也不 远,几步就到了。一进宿舍,李大矿就喊叫媳妇,媳妇应声从里间出来,李大矿支 使媳妇倒水、拿烟,媳妇拿来一包烟,李大矿一看,把烟扔到一旁,喝道:“拿好 的!”媳妇又温顺地拿来一包软中华,李大矿这才罢休。 李广太抽出一支软中华,把玩着,说:“你真牛逼!” 李大矿捣了李广太一拳,说:“哪有你牛逼啊!你叫我停产,我立马就得停。” 李广太便盯住了李大矿的眼睛,说:“你别搞错了啊,我可是对你好。现在你 要生产,真的很危险,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李大矿无所谓地甩了一下头,说:“你不知道,现在公社变成了镇,暂时没人 管我,我得抓紧时间多挖点煤。” “那也不能越界,更不能冒险。”李广太很理解地思索了一会儿,说:“你光 知道公社恢复成了乡镇,知道不知道上边的新精神?” 李广太看着李大矿渴望的眼神,批评了他一句你不读书不看报不了解国家大事, 就知道挖煤,便把头凑近了他,郑重地问:“有句话听说过吗?” “哪句话?” “有水快流。” “谁说的?” “甭管谁说的,反正现在都在快流,很多地方把开矿的权力给了村里,给了个 人,所以,你也别在公社窑上这一棵树上吊死,以后可以自己开窑。” 李大矿听得很投入,末了,他说:“那是以后的事了,不过眼前你得帮忙。怎 么帮呢?也不要你做啥,就是要你啥都不做,别把窑里的事给矿上汇报了,过了这 几天再说,行吗?” 李广太有点为难。“不是我一个人啊,我还有两个技术员啊。” “那我不管!你想法儿吧,反正你不能坏我的事。”李大矿有点不讲理了。 李广太想了想,说:“你给他们俩弄条烟吧。” 李大矿立刻吩咐媳妇,拿出三条软中华。李广太说:“两条就够了,我不抽的。” 李大矿和媳妇一边用报纸包着,一边说:“你不抽,拿回去招待客人啊。” 李广太有水快流的话让李大矿很是动心,为此他专门跑了一趟公社,公社的牌 子摘下来了,新牌子还没挂上,院里出现了很多陌生面孔,打听了几个人,都不在, 再一细问,那几个熟人全解甲归田了。李大矿转了几个屋,终于在一个布满灰尘的 办公室里碰上一个传达室的老人,老人认得李大矿,问他做什么,李大矿说没啥大 事,就是想找些报纸、文件学学。老人指指墙角椅子上的一堆报纸和文件说,随便 看吧,走的时候记着关上门。李大矿翻找出一些报纸和文件,往怀里一掩就回到了 公社窑上。他从报纸和文件里,没有找到有水快流的字样,但却看到了关于国家、 集体、个人一齐上,大、中、小矿一起搞的内容,他看着那些内容,仿佛感觉到中 国像一头雄狮,正张开饥渴的巨口,急切地呼唤着寻找食物。这样想象着,那头雄 狮就变成了自己,好像他已经张开了饥渴的巨口,急于要吃、要喝一样。正这么瞎 想着,有人推门进来了,是管生产的副矿长。副矿长来是向他请示,井下停着产, 要不要恢复生产。李大矿当即决定恢复生产。李大矿激情满怀地向管生产的副矿长 交代:要克服困难千方百计多超产,全力支援国家建设。 井下又照常生产了,闪闪发光的煤炭,哗哗地流到地面,只停留片刻,便随着 大车小辆,流向千家万户。李大矿娘和李大矿媳妇,一如既往地为了个人也为了集 体算计着、忙碌着。李大矿看着这一切,仍然很不满意,他总觉得那提煤的绞车转 得太慢,装煤的铁桶容积太小。他甚至想,干活的矿工太磨蹭、太捣蛋,只想挣钱 不想出力,为此,他很想开一个全体大会,向大家讲讲国家形势,讲讲谁都不许偷 懒,都要把全部的力气使出来。李大矿怀着十分的不满意,在窑上转悠着,当他转 悠到一个修理开关电器的地方,突然发现台子前有一个忙碌的背影,那背影很熟悉, 他走近前,歪头一瞅,那人竟是李长福。李长福正埋头修理着一个放炮器。李大矿 不禁失声地说了一个字:“你?” 李长福放下手头的活,讪讪地笑着,全然没有了当队长时的趾高气扬。 “谁叫你来的?”自生产队解散以后,村里有许多人找过李大矿,想来公社窑 上班,他都没有答应。没有答应,是因为村里人对他和他娘太熟悉了,他担心人多 嘴杂,说出不利于他的话来,没想到没让别人来,你李长福却来了,因此李大矿问 出的话就显得很不客气。 李长福变换了一种笑,嘴一扯,“你娘啊!” 李大矿觉得头脑里嗡地响了一下,没再多问,就扭头走了。李大矿径直来到煤 场,来到他娘面前。他娘正收点着煤票,抬头看了一眼儿子,又抬头看了一眼,这 下,目光便停在儿子的脸上,手里数点的煤票也停了。这是因为她看到了儿子的脸 色很不对劲。 “谁叫他来的?”李大矿尽管没说出名字,当娘的她也知道他指的是李长福。 “我还没顾上给你说呢,想今晚闲了给你说的。” “谁叫他来的?”李大矿口气更加的威严和凶恶了。 “他找到我,求我,都快跪下给我磕头了。他也不容易,老婆是个病秧子,见 天得吃药,不挣个零花钱,咋过……”李大矿娘向儿子解释着自己擅自做主的理由, 就见李大矿哼地一声甩袖而去,心想这小子怎么连亲娘的面子也不给了?心里虽是 难过,但还是感到了欣慰,儿子真的长成一条血性汉子了。 李大矿娘和李长福曾经担心,李大矿不给面子,会把李长福撵回去,事实上, 第二天直到以后好几天,李大矿娘和李长福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不但担心的事 情没有发生,李长福还意外地被李大矿请到了办公室。那天,李大矿就坐在宽宽的 办公桌后面,屁股下是当时流行的一种藤椅,靠背很高,他就靠在那藤椅上,俯视 着李长福。而李长福落座的是一个简陋的凳子,很低,且放在办公桌前宽阔的地上, 显得孤零零的无依无靠。那天,李大矿还隔着办公桌,高高地举着手,很夸张地向 李长福甩了一支烟。李大矿的威严,不再表现在脸面上了。甚至,李大矿还故意把 自己放低了一辈。李大矿对李长福说,他得给他调调工作,他说叔啊!你看,咱这 井上并不缺人,缺人的地方在井下,咱煤窑煤窑,就得多挖煤才是,所以啊,你甭 在井上干了,在井上修修理理的有啥意思,那都是女人干的活儿,男人就得下井, 你下井吧,下井还能多挣些钱。 李长福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李大矿请他来办公室的意思,虽然心里骂他不是 东西,脸上还不敢表示出来,毕竟不是生产队的时候了,所谓虎落平川被犬欺嘛, 就说:“我没下过窑啊!” 李大矿用长长的一声变调的“哎!”否定了李长福的话,“下窑有什么啊!是 个人就会下窑。” 李长福还想挽救一下,又笑了笑,“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啊。” 李大矿说:“那有什么!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再说,我不是让你干苦力的, 我怎么能让你下窑干苦力呢!我想好了,你每天在下班以后,到掘进头量一下进尺, 我怀疑他们报的进尺数有虚假,糊弄我,我要以你量的进尺数为准给他们发钱,这 活儿很轻巧,就是看看、量量,就跟你在生产队检查社员们干的活儿一样。我也不 会亏待你,工资肯定比在井上高。” 李长福思索了一下,说:“这么说,那我就下井吧。这也是自己人你才让我去 干这个。” 李大矿点点头,“知道就行,别到外面乱讲。” 李长福怀着巨大的被信任起身要告辞,李大矿又把桌上的那盒开封的烟扔给了 他。 第二天,李长福换上窑衣、戴上安全帽,佩戴上矿灯,开始了正式下井。他惊 恐而又新奇地随着大家走过巷道,走进掘进头。同行的人,谁都不知道他是干什么 的,他也以一种沉默显示着与众不同的自豪。以后他就独自下井了,他像特务似的, 待大家都争先恐后地跑出巷道之后,便拿上皮尺,到刚才大家干活的地方量起来, 他量量记记,特别仔细认真。 因他不和大家一起下井,所以每次下井前,李大矿都能单独和他见面,每次单 独见面,李大矿都塞给他一盒好烟。 每次他到掘进头的时候,掘进头的人都走完了。因干活的人走了,接班干活的 人还没到,风机也停着。深深的掘进头上,静寂得怕人。只有李长福晃来晃去的矿 灯和那叼在嘴上的忽明忽暗的烟头,显出一点点活气来。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