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窑 小煤窑突然变成非法的了,一非法,很多事情就扑朔迷离起来。 其实,最先预料到小煤窑会变成非法的是李广太。小煤窑轰轰烈烈、遍地开花 那阵儿,有很多人称赞,其中不乏领导和大大小小的媒体,都一致说小煤窑好,说 小煤窑既让农民致了富,又给国民经济提供了能源。这从地下挖出来的源源不断的 煤炭,国家可是一分钱没投啊!但是,一向崇尚细水长流吃穿不愁的李广太的爹没 说好,当时他还在大矿工作,他就说这不好,他说地下的煤埋到啥时候还不是自己 的,干啥非要急急忙忙挖出来啊!那不是断子孙的路啊!受爹的这种思想的影响, 李广太也觉得家家户户都去挖煤不对头。当真的家家户户都去挖煤的时候,李广太 比他爹看得更深了一层。他爹只知道气愤,而李广太看到了那些红火的小煤窑不会 一直这么顺利走下去的,它们很快会从功臣变成罪臣的。因此,他在小煤窑的问题 上,就不像别人那样明目张胆,而是处处小心翼翼,始终与小煤窑保持着隐蔽的距 离。是的,是隐蔽,即使是小煤窑未划入非法行列的时候,即使他未得到应得的报 酬而特别想尽快得到较大报酬的时候,他也是这样。那年,李大矿窑上分红,他比 李青林和李大矿得的少,他心里非常清楚,他也知道那都是李青林从中作梗,但他 的不满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他不表现出来,一是因为他有点贼被贼偷的感觉,不宜 声张;二是觉得表现出来也没用,李青林那号人,他不想给你你要也要不来,与其 与他计较,还不如另想办法好。 那时,李广太就快要从技术科长提为总工程师了,做事特别谨慎。 当他接受了取缔河滩小煤窑的任务后,曾经私下里秘密约会过李来福。河滩里 的小煤窑做得最大的就是李来福,只要李来福配合,他的任务就可以完成。何况, 平日里人家李来福也没少给他送过礼,先是送些烟酒,后送城市里的消费卡,再后 来干脆就送钱。有这样的交情,他要彻底摧毁取缔人家的煤窑,哪有不打招呼的道 理,所以他就乘夜晚来到李来福家,礼貌地叫人家一声大爷,就说他是特意来给他 报信的,这次上边有指示,河滩的小煤窑一律要取缔,怎么着胳膊也拧不过大腿, 还是主动配合的好,再说,河滩里再怎么干也干不好干不久的,那么多煤窑都在下 边挖过了,老鼠洞似的,不定哪天就出事了。李来福是何等精明之人,李广太这么 晚专程跑来给他说这个,说明事态已经很严峻了,况且就是李广太不来说,他也听 到风声,知道此次是大势所趋,非关不可了。但他不能就这样白白地被取缔了啊。 他说他弄这个煤窑投入多大啊,到现在本钱还没捞回来呢,为了国有大矿,为了配 合李广太的工作,他可以带头关闭,退出河滩竞争,尽管这样他会遭受巨大的损失 也认了,但他请求李广太再在别处,在不影响国有大矿的地方,给他点一个窑。 这可是最犯忌讳的话。好多小煤窑都是大矿技术人员给点的,要不村民们怎么 一下筒子就下那么准,就恰好下到了煤头上呢?技术员整天研究图纸,测量勘探地 质,对煤层赋存了如指掌。在地面上走一遭,他们就会知道哪里煤层深哪里煤层浅, 哪里煤层厚哪里煤层薄。如果吃不准这个,盲目地下窑筒子,下去后没煤,一下子 就赔了,那赔的可不是个小数目,少者几十万,多者几百万上千万,为此而败家上 吊有的是,所以,很多人开煤窑,事先都得找到大矿上懂技术的人,让他们给看看, 在哪下筒子最好。起初,开小煤窑算是乡镇企业,不但不违法而且光明正大,所以 大矿上的技术人员都明着被请去,给村民们点窑位。点窑位也不白点,给条烟、吃 顿饭是少不了的。后来,给烟吃饭就不算了,就直接给钱了,点一个窑一千,见了 煤再给一千。再后来,开煤窑渐渐地被限制了,特别是大矿上朱矿长来了之后,开 展了反蛀虫活动,技术人员都不敢明着出去点了。但不敢明着点,就暗着点,暗着 点虽然担着风险,但酬谢丰厚多了,先是有给一万两万的,给了一万两万,就有给 三万五万的。 这里面,点煤窑点得最准的,就是李广太。李广太是技术权威,谁都知道他的 脑子里装着千山万水,但他绝不轻易出马。他给外村的人点过几个,他觉得给外村 的人点比较安全,毕竟外村的人认识他的少。他一般不给本村人点,本村人人熟嘴 快,且不说别人议论,就他爹他也受不了。本村的他只给李大矿点过,一点就点到 了李大矿的祖坟头上。那回他分文未取,只入了个干股。他之所以能入干股,是因 为李大矿和李青林都知道他的价码,他的价码比旁人都高,所以入个干股也不过分。 自那以后,村里的很多乡亲都找过他,求过他,他一个也没答应。这次,李来福又 借机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他答应不答应呢?他考虑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他的破 例答应,是出于如下理由。一是这次取缔河滩小煤窑的成功与否,事关他的前途, 而李来福的配合与否,直接关系到取缔行动的顺利与否;二是年前李大矿窑上分红 时,李青林给他少分了不少,让他吃了哑巴亏,如果河滩的煤窑全部取缔后,李家 窑就剩李大矿一个煤窑了,那李青林还不成精!三是有个煤窑跟李大矿竞争,相互 也是个制约,说不定他还能从中获得更多的好处。出于这样三点考虑,他就答应了, 说:“行吧,抽个时间,转转吧。”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那是河滩的煤窑全部彻底灭亡后的一天,是个阴天。李广太与李来福私下约定, 来到离李家窑很远的北岭下。北岭对李家窑呈环抱状,远远地把李家窑圈了起来。 北岭的脚下,有一条长长的田地,那是农业学大寨时,村民们铲掉草木创造出来的, 恰好像个灰灰的带子,掉在了岭下。往岭里走,有好多沟壑,李广太就选了最东边 的一条沟壑进去了。李来福停在沟口,远远地看着李广太往沟里走去。李来福知道, 这是李广太的规矩,李广太点窑不能让人跟着。这一点李来福早就耳闻过,所以他 只好瞪大了双眼,注视着李广太的一举一动。沟里两边都是梯田,就见李广太爬上 其中的一块梯田,倒背着手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从兜里掏出一盒中华牌香烟。 李广太的这个动作,立即牵住了李来福的目光,使他的神经高度紧张起来。他怕看 不清,就往高处爬了爬,因只顾抬头注视李广太手里的香烟,没操心脚下,一脚踩 到了一块活动的石头上,摔了下来。一摔下来,就看不到李广太了,他急忙再爬起 来,也顾不上拍打身上的草屑尘土,就慌慌地再次登到高处。这时,李广太已经点 着了香烟,他看得真真切切,李广太捏着那支烟,只抽了四五口,就扔在地上,然 后用脚在那支烟卷上踩了一下,就大踏步地向一条小路上走去。那条小路通着李家 窑。李广太走在沟壑的小路上,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全然是一副赶路的样子,好 像对李来福的存在,一点都没发现似的。这边的李来福看李广太走远了,便连滚带 爬地向李广太扔下的那支烟奔去,因山坡的不平,加之过于心切,他显得跌跌撞撞。 终于跑到那块梯田,找到了那支烟卷。烟卷已被踩灭,但上面的中华字样却清晰可 辨。李来福拣起那颗烟卷,凝视了良久,感慨道,十万啊!十万。然后,他从山坡 上搬石头,不一会儿,就把李广太丢烟卷的那个地方堆成了一个小敖包。他又前后 左右看了看,找了些参照物,把这个地方牢牢地记住了。这时,他感到手上有点疼, 一看,有些地方渗着血,还扎着几个蒺藜。 回去之后,他给李广太送去一个很不起眼的信封,信封里装着一个活期存折, 存折上有整整十万元。李来福说那是点窑费。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李广太到北岭点窑,隐秘得很,但还是被人发现了, 发现的人不是别人,是李大矿的娘。那天李大矿娘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着到坟上看 看,想给她的没出息的男人李大矿的爹说说心里话。她的肚子里有好多话,说给儿 子李大矿听吧,李大矿没空听;说给儿媳妇赵荷叶听吧,赵荷叶没兴趣听。不,即 使儿子媳妇有空听、有兴趣听,她也不能说的,有些话是不能给任何人说的,只有 给她的男人说才可以的。她觉得她必须说了,再不说就难受得受不了了。这天,趁 着李大矿、赵荷叶和窑上的人都忙作一团的时候,她看看阴霾的天空,就走出了窑 场。当离窑场已远,快走上通向坟地的小路时,她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是 她喂的那条狗跟来了。来就来吧,也算个伴儿,不然这么阴的天,翻一座岭,一个 人还害怕呢!那狗已有了名字,叫金钱豹,她叫了声金钱豹,金钱豹便大胆地跑到 了她脚下,摇摇尾巴,往前给她带路去了。李大矿把祖坟迁到了北岭的后边,很偏 僻的一个地方。她走到坟上以后,身上已经汗津津的了。她一屁股坐在坟前柏树下 的一块青石上,金钱豹四处嗅嗅,也蹭到她身边卧下休息。坟已被李大矿修建得相 当豪华气派了。坟上不但立了碑,用钢筋水泥建造了一个硕大的罗圈椅,而且四周 还栽了许多高大的松柏,特别在这暮秋初冬的萧条季节,更显出了郁郁葱葱,十分 壮观,这在当地绝对是拔了头筹的。李大矿娘歇够了,就移移身子,坐到坟头上, 扶着那高大的石碑,喃喃起来。李大矿他爹啊!你在那边咋样啊?也不知道过得好 不好。你原谅我了吗?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知道。可那有啥法啊!我那样做, 可都是为了咱家能像个家,咱儿子能像个人啊……你在那边见到过我前面的那个男 人了吗?你一定能见到他,见了他你就给他捎个信,就说我现在过得好好的。活着 的时候,他对我很好,就像你对我一样。我还得托你个事。你在那边一定得好好照 顾我那可怜的儿子,他叫蛋蛋。今年多大了?该有四十多了吧,可他走的时候才五 岁啊!那都怨我啊,我要死死地抱着他,他还能被河水卷走吗?我那会儿是咋了? 一根木头冲过来,冲到了脊梁上,我就松手了。我要咬咬牙,兴许就不松手了。我 那会儿是怎么了!我看着他的小手在水上扑腾,吓死了,急忙扑去抓他,谁知又冲 过来一根木头,这根木头冲到了我头上,我就啥也不知道了。你说说,这老天爷怎 么这么不长眼啊,为啥把我冲到岸上,把我的蛋蛋冲走啊!他才五岁啊,他啥都不 知道啊!……给你说实话吧,我就是逃荒过来,和你过上日子以后,也常常梦到我 的蛋蛋,那时我不敢跟你说,可我不能不想他啊!这孩子从生下来就没吃过一嘴好 东西啊!月子里赶上了赖年景,没粮食,我天天吃野菜,哪来的奶啊!蛋蛋他爹不 知从那里弄来半袋子米,把米熬成稀稀的粥,我也喝,孩子也喝,总算都活过来了。 你看,蛋蛋多瘦啊,都五岁了,胳膊腿还那么细,脖子晃晃的,顶不动那个头…… 我和孩子都遭死那个罪了我……现在好了,我不愁吃、不愁穿,也不愁住了,这都 是咱那李大矿儿子有出息啊!这孩子真是有出息了,小时候他可不是这样,看着他 小时候的样子,我还担心,怕他像你一样窝囊,哎你可别生气啊!咱都这把年纪了, 我说你个窝囊你别往心里去啊!我说的是实话,我真的怕他成不了气候,没想到他 还真成气候了,现在真是不得了了,眼光看得远,干事爽快利索有心计,真是有勇 有谋。……可是,李大矿他爹,我给你说真心话啊!看着咱李大矿这个样子,我总 觉得有点怕。按说,他出人头地,是我盼望着的啊,我一直就是这样教他的呀!可 现在,我怎么老是害怕呢?怕啥?我也说不清。是不是他已经不听我的,做事有了 主见我才这样说?想想也不是,从小我就是要他有主见的啊,一个大男人没主见哪 行!是不是他按着自己的意愿走得太远,在煤窑上与别人搏杀得红了眼,我才害怕 的?也许是这样。我没想到干煤窑有这么多凶险,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让他干这 个了,公社窑那会儿就不让他去了。按说,现在的钱挣得也差不多了,够我们全家 吃一辈子了,可叫咱李大矿停下来,他能答应吗?他根本不听我的!再告诉你件好 事吧,咱快有孙子了,你儿媳妇又怀孕了,我带她到县城做了个b 超,是个男孩儿 …… 这时,金钱豹已经站起来,转来转去,显得有点烦躁。李大矿娘在面对墓碑, 独自喃喃的过程中,它的两只耳朵随着李大矿娘时快时慢的絮叨,一动一动的,表 明它一直认真倾听着。后来,它就没了耐心,就烦躁起来。也是,这会儿天阴沉得 厉害,它准是也感到不舒服了。李大矿娘看看手表,对墓碑说,该回去了,走了, 有空我再来看你。有狗陪伴着,李大矿娘就顺着那条小路往窑上走,走到山梁时, 他往下一看,看到了李来福。李来福她太熟悉了,生产队时李来福当支书,她就把 他看透了,从里到外都知道李来福是什么样,时隔这么多年,虽然近在咫尺,她再 没有与李来福近距离接触过,但李来福那身形、走形,她一眼就能认出来。她看到 李来福时,是李来福摔倒,正爬起来拼命往前看那一刻。李来福看什么呢?她又往 梁下走了走,这才看到了李广太。一看到李广太,她就明白了。因为在此之前,她 在窑上就不止一次听到过点窑的事,也听过李广太点窑最准的说法,前几天李大矿 还和她合计,说李青林这个人不好共事,不如先用窑上的资金,让李广太在别处给 点个窑,再另开一个煤窑。当时她没说什么,实际上这个时候,她已经不再想弄煤 窑了,太操心、太累,现在手里的钱也不少了,还不如拿这些钱做点生意,稳稳当 当过日子的好,所以就没表态。没料到李来福又要开窑了,更没想到李广太竟跑到 北岭给李来福点窑来了。她就坐到一棵大树后面,静静地观察李来福和李广太的一 举一动,直到他们走后,她才和她的狗一起下梁。 回到窑上,她心里一直装着李广太给李来福点窑的事,但很矛盾,不知道该不 该告诉儿子李大矿。告诉他吧,怕再度激起他竞争的念头,这个煤窑开着,再开别 的,惹出麻烦来;不告诉他吧,总觉得心里堵得慌,李来福凭啥开了一个又开一个, 他那么有钱了,干点什么不行,为啥非要再开煤窑,再说李广太与她儿子李大矿关 系这么好,不来帮李大矿,怎么去帮李来福啊!这样矛盾着,到吃饭的时候,李大 矿就又数说开了李青林的不地道,说他不但胡乱地安排他自家的人,还胡乱地报销, 他嫖娼的几万块钱都拿到窑上报销了,这样的人真的不能共事了。听到李大矿这么 一说,李大矿娘便一横心,把她在北岭看到的李广太给李来福点窑的事告诉了李大 矿。 李大矿把窑上的事情交代给李虎牛,骑着他的摩托车,就往大矿蹿去。李广太 已经从一间屋搬到了三间屋,外面的两间是办公的地方,另外还有一个里间,放着 床,值班或不想回家的时候,在里面休息。办公室的摆设也相当气派,已全然不是 当科长时的样子了。李大矿在来的路上,是窝了一肚子气的,他打算一见李广太的 面,就给他甩几句,他要说李广太你怎么能这样干啊!你在我的窑上入着干股,怎 么又去给李来福点窑呢?可当他推开李广太办公室门时,李广太的办公室却坐着一 个人,这个人和李广太谈的挺投机,李大矿便走到李广太的里间,把门关上,斜靠 着被子候着外面的人说完。谁知外面的人没完没了地与李广太说着什么,这让李大 矿肚里窝着的气慢慢减弱,直到李广太进来,他甩出的话已经没有一点火力了。 他说:“给李来福点了个窑?” 李广太看看外面,极快地把门关上,低声说:“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又说 :“知道外面的那个人是谁吗?他就是我哥的战友,检察院的胡主任。人家要和咱 们合股,多好的事啊,你们不干,我就只好给李来福点个窑,让他和李来福合股。” 李大矿噌地跳了起来:“不行,你给我也点个窑,我和他合股,让他入干股, 你也入干股。”李大矿点着一支烟,为难地说:“你不知道,村后的窑,不是我不 让入股,是李青林不让入,他不是个东西,知道吗?” 外面门响,李广太说胡主任解手回来了,出去认识一下。李广太就把李大矿和 胡主任各自介绍给对方。李大矿与胡主任握了手,客客气气,算是认识了。就是在 这个时候,李青林在窑上安排人员大干,李虎牛不听,把电话打过来,说他在窑上 还算个人不,还能说话不?他奶奶的李虎牛谁都不听了,他算个啥东西啊!当时李 大矿就想,李虎牛真行,就该不听他的,这说明自己用人用对了,不过这个时候也 没必要给他闹顶,反正自己也不想长期和他共事了,就打通了李虎牛的手机,嘱他 按李青林的意见照办就是了。 中午,李广太把胡主任和李大矿拉到县城的一个僻静的饭店吃了饭。吃饭自然 要喝酒的,要不不算吃饭,要不也不算正式坐过,要不也不算正式认识。只有喝过 了酒,喝透了酒,才能谈得上吃过饭了,才能谈得上在一起坐过了,才能谈得上正 式认识了。这样,再见面就没有那么生分了。酒间,自然要说入股的事,李大矿大 包大揽,说他一定得自己开一个窑,一定要和胡主任和李广太一起干。李广太当即 就拒绝了,说他帮忙可以,但入股绝对不干。李大矿和胡主任不知道李广太说的是 真是假,就一个劲儿地夸李广太人好,够义气。送胡主任上车时,李大矿紧紧地握 着胡主任的手,“你是广山大哥的战友,就是我的战友,以后咱们得站在同一条战 壕。”胡主任搂着李大矿,“没问题,咱们都是同一战壕的战友。” 送走胡主任回矿的路上,李大矿对李广太说,你一定得给我点一个,我要和胡 主任一个战壕。李广太知道李大矿喝多了,怕他说露了嘴,让前面的司机听出什么, 就突然叫司机停下,说他和李大矿还有点事没办完,让司机开着空车先回去了。公 家的车走得没影了,李广太才拦住一辆面的,把李大矿拉进来,往矿上开去。李大 矿还是一路说着,要李广太给他点窑,他要和胡主任合股。虽然换成了出租车,司 机不认识,但谨小慎微的李广太,还是竭力阻止着,不让李大矿乱说。世界这么小, 谁知道谁和谁有着关系呢?有些事,自以为做得很机密,其实人家早就知道得一清 二楚了,给李来福点窑不就是这样吗?他李广太和李来福保持着那么远的距离,一 句话没说,进北岭时又是个阴沉沉的没有人的早晨,还不是也被李大矿知道了?他 不想追问李大矿是怎么知道的,只是提醒自己,以后一定得倍加小心。 李广太到底还是答应了李大矿,要为他点窑了。不过他给李大矿说定了,只给 他点窑,决不再入股了。李广太也想了,点个窑,入个干股,到时候光等着分红, 多好啊!可是,那得等到煤窑赚钱以后才能分红的。北岭不像河滩和村后,煤层埋 得浅,很快就能见煤。北岭的煤埋藏深,要见煤,要赚钱,需要很长时间的,在这 等待的日子里,谁能料到会发生什么事呢?小煤窑的麻烦本来就多,三天两头的出 事,变数很大。再说,他作为国有大矿的一位领导,不可能公开以小煤窑股东的身 份出现,无法参与小煤窑的管理,窑上到底赚了多少,赔了多少,怎么赚的,怎么 赔的,他一点也不知道,都得由李大矿说了算,一切他都得被蒙在鼓里。再说,国 家也不提倡开小煤窑了,以后小煤窑的路会越走越窄,只要办不下来手续,小煤窑 就是非法的。万一有人翻腾出来,说他在非法的小煤窑上有股份,多不好啊!有了 这诸多的考虑,李广太就大方地告诉李大矿,说点窑可以,但不要打算让他入股了, 真的不要有这样的打算了。他只是看在老交情的面子上,帮忙给李大矿点个窑。李 广太又特别严肃地对李大矿说,点窑这件事,要绝对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 说,这是他最后一次点窑了,以后就洗手不干了。李大矿说,你放心,咱俩是光着 屁股长大的,你还不了解我?就是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说的。李大矿还说, 既然是最后一次点窑,那就费点心,给他点个好的,找个煤浅的、厚的、顶板结实 的地方。李广太说,那是自然,肯定比李来福的地方好。 既然人家不入干股,那就得亲兄弟明算账。李大矿知道李广太点窑的价码,转 天办了一个十万元的存折,给李广太送去。李广太客气了一番,还是收了起来。这 样,最后敲定,点窑定在下个星期天。李广太还提出,到时候,要李大矿带上他媳 妇赵荷叶和狗,要通知李虎牛也去,让李虎牛带上雪儿的黄黄,并特别交代,要李 大矿想法弄三条猎枪来。李广太是想,上次给李来福点窑,偷偷地进北岭,偷偷地 点窑都让李大矿知道了,这次干脆就不偷偷的了,索性给他来个光明正大,热热闹 闹。当然,点窑是隐藏其中的。这一点,只有李广太和李大矿心知肚明。 星期天,李广太带着妻子石颖来到了李家窑。李广太给他爹娘说,星期天没事, 回来看看,石颖没见过野兔,想到北岭打只野兔尝尝。李广太娘知道石颖已经有身 孕两三个月了,忙说,可别,吃了兔子肉,孩子会落下三瓣儿嘴的。李广太和石颖 就笑,说,那说法是没有科学道理的,其实兔子肉挺有营养的。李广太爹拉了拉脸 说,甭不信,老辈子的说法都是有讲的。想尝野味,到北岭打只山鸡也行啊。说着 话,李大矿和赵荷叶就来了,后面还跟着金钱豹。不一会儿,李虎牛也来了,肩上 扛着三杆猎枪,身后也跟着一条狗,那是雪儿的黄黄。一班人亲亲热热说了几句话, 就荷枪带狗斜穿李家窑,向着连绵起伏的北岭进发。他们一路的大声说笑,两条狗 的跑前跑后,村里很多人都看到了。他们就这样招摇着、浩浩荡荡着走出了村子, 走进了北岭。 最活跃的就是李虎牛了。李虎牛知道哪里有野兔,就带着大家,往一道岭沟里 走,李大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哪里愿意跟随李虎牛的带领,就说:“李虎牛,你 不要乱带啊,还是听广太和石颖的吧,他们整天上个班,难得来玩耍一回,他们愿 去哪就去哪吧,” 李广太说:“没事,随便走吧。” 一道岭沟没走到头,石颖和赵荷叶就喊腰疼了,三个男人赶紧停下脚步,陪他 们坐下歇息。 李大矿抬头看看日头,想,光这样歇着不行,得抓紧时间点窑,就说:“这样 吧,荷叶陪石颖在这里歇着,我们三个男的去找兔子。” 李广太明白此刻李大矿的心思,就说:“现在真要找只野兔谈何容易啊,现在 是人多兔子少。我看,咱也不见得非要打到野兔,主要是看看景,玩玩。” 李大矿急忙接话说:“那你看哪好咱们就去哪,都听你的。” 李广太当仁不让地站起身,带着大家往东边走去。翻过一道沟,大家看到在一 块梯田里,有人忙碌着,那是李来福的煤窑开始动工了。李虎牛端起猎枪,朝着李 来福煤窑瞄着。李广太按了按李虎牛手里的猎枪,说:“别没事找事。” 李大矿一看李来福煤窑动工的场面,心里就像被谁狠狠地抓了一把,极其难受, 就催促李广太:“快些啊!不行我背上你。 李广太笑笑,继续往东走,翻过一条沟,又翻过一条沟,出现了一块较宽阔而 平坦的缓坡。站在坡上,往远处看,能看到国有大矿那高大的烟囱、井塔、水塔和 金字塔般的矸石山,还能看到像城市一样的一栋栋的楼房;再往回收一下目光,则 是弯弯曲曲的村前河滩,顺着河滩往东看,就是那片昔日微波荡漾,如今一片黄沙 的水库。李广太停下来,站在坡上,往远处望了一阵,就双手握着猎枪,用脚在稀 疏的草丛间扒拉着。李大矿看着他思索的样子,知道他已经开始在脑子里搜寻、计 算那些纵横交错的地质图了。他那紧皱的眉头,分明是告诉李大矿,他的大脑,已 穿过草皮、土层、岩石,到达了深深的煤层,他在埋藏亿万年的煤层里,巡视、查 勘、不停地游走着。李大矿感觉时机到了,就掏出随身装着的一盒烟,向李广太递 去。 李广太似被打扰了梦境一般,接住李广太的烟,随手又把烟扔给李大矿,说我 有,随手掏出一盒没有开过封的大中华。 李虎牛看到了,跑过来,说:“有好烟怎么也不早拿出来!” 李广太从那盒没开封的烟里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然后把盒子里的烟都扔给了 李虎牛。李虎牛乐呵呵地装起那盒大中华,到一边寻找兔子去了。李大矿则疾步上 前,为李广太嘴上的烟点火。赵荷叶和石颖又一屁股坐在山坡的软草上,喊叫累死 了、累死了。 现在,只有李大矿没有看风景,也没有找兔子,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广太嘴 上的香烟。只见李广太转了一圈,就一手提着猎枪,一手从嘴上拿下那支烟卷,扔 在了地上,然后用脚在那烟卷上跺了几脚。 这时,李大矿的心里即刻放松了,他端起猎枪,冲着天空放了一枪。李广太也 放了一枪。空旷的山野间,回荡着浑厚的猎枪声。李虎牛又跑过来,问:“看着兔 子了?”石颖和赵荷叶也四处瞅着,问:“在哪儿,在哪儿?兔子在哪儿?”李大 矿便大笑着,“走火了。”李广太也说:“走火了。” 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飞过一只孤鸟,灰色的,比麻雀大,李虎牛急忙举起枪, 朝那孤鸟开了一枪。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