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奔 秦志民得知将军坡煤窑开工的消息后,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将军坡煤窑都快 见煤了。那时,煤窑的路修通了,电接上了,窑上窑下,正干得热火朝天。这个时 候,秦志民背着一卷行李,穿过遍山的荆棘荒草,走在通向将军坡的路上。道路上 扬起的尘土,已将他和他的行李蒙上一层厚厚的黄色,所以他来到窑上,打听着找 到李虎牛时,李虎牛并没有认出他。李虎牛以为他是乞丐,就用打发乞丐的眼神和 腔调说:“去去去,要饭也不拣个地方!这是煤窑。” 秦志民放下行李,拍打拍打身上的黄土。“我是秦志民啊。” “秦志民?哦,秦志民,你是秦志民。”李虎牛认出了他果然是秦志民,语气 就放柔和了,问:“秦志民你有事吗?” 秦志民抓起李虎牛桌上的水杯,就想喝水,李虎牛眼疾手快,一把夺过来: “干啥啊, 你!看你这邋遢样子,谁知道你带着什么病啊!”李虎牛看在老相识的 面子上,还是找了一个公用的杯子,给秦志民倒了一杯开水。秦志民吹着水,迫不 及待地喝着,就说,“我来这干吧,给我安排个活儿吧。” 秦志民和无数的外地民工一样,都是山坡上的一棵野草,活就活了,死就死了, 李虎牛早已把他从记忆中抹去了,现在,他又让李虎牛想起,并且提出了干活的请 求。可是,现在窑上窑下都已安排满了,再说这回用人是有标准的,是“三要三不 要”的,不过硬安排一个人也不是绝对不可以的,李虎牛便斜睨着面前的这个小老 头儿一样的秦志民,“这回招工,都是经过了考试筛选的。” 秦志民忍着烫,咽下一大口水,“没事,你该考就考吧。” 李虎牛倒来了兴趣,李虎牛想起了他是识字的,还上过一年初中的,就想,把 他考走算了,他没考上,也不算我不收留他,那只能怨他自己了。就向他说了这次 招工的考试题目,说完了考试题目,又给他拿来一张白纸和一支圆珠笔。秦志民放 下杯子,说,这有什么难的,就在李虎牛的办公桌上,刷刷地写起来,不一会儿, 便写完了,交卷了。李虎牛只扫了一眼那卷子,就笑了,说:“秦志民,你走吧, 没考上。”接着,就给秦志民介绍了这次煤窑招工的“三要三不要”,说:“我知 道你家里困难,你上有老爹老娘,下有孩子,中有老婆……”说到这里,秦志民打 断李虎牛说:“我老婆又给我生了一个儿子。”李虎牛接着说:“这都符合我们的 条件,可是,你有文化啊!”李虎牛抖着秦志民的卷子,“看看,写得多好,一笔 一画,一张纸都快写满了。这咋行啊,不行的!”李虎牛继续给秦志民解释说, “不是我不要你,确实是你不符合条件。你让我怎么办?李家窑都是乡亲,找我的 多了,还有赵家窑、王家窑,亲戚托着亲戚来找我,不行啊!不符合我们的条件, 一个也不能要。你看看,这窑上,就没有一个本地人。” 秦志民终于找到了漏洞,说:“你不是本地人吗?” 李虎牛略想了一下,“对,我是本地人,可我是矿长啊。” 秦志民说:“李大矿才是矿长呢。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去找李大矿。” 李大矿在开窑之前,就在这里建了房子,建房子时,他找人看过,仿照的是故 宫的样子,坐北朝南,院子连院子,一共三进,最前面的是处理杂务的处所,由李 虎牛把守,一般李虎牛能处理的,就不惊扰李大矿。李大矿和媳妇、孩子住中间的 院子,李大矿娘则住在最里边的院子。现在,秦志民要跨过李虎牛,直接去找李大 矿了,李虎牛哪里能够同意。李虎牛就恼了,一把揪住秦志民,掐住他的脖子,一 用劲,秦志民的脚就离了地。李虎牛把秦志民扔到屋外,说:“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滚!” 秦志民趴在地上,不屈不挠地往里面的院子爬,李虎牛上前,用脚撩了一下秦 志民的肚子,秦志民翻滚在地,然后起来,再次往里爬。正在这时,赵荷叶挺着大 肚子出来了。赵荷叶一出来,正好把脚步落在秦志民的面前,秦志民一抬头,看到 了赵荷叶,就连着叫大嫂。 赵荷叶问李虎牛:“这是谁啊?” 没待李虎牛回答,秦志民就说:“大嫂,你不认识我了,我叫秦志民啊,我和 李大矿大哥熟啊!我在村后窑上干过啊!” 赵荷叶好像想起来了,扭回头,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把李大矿叫出来了。这时, 秦志民已经站立起来,不过浑身上下还沾着很多的泥土。李大矿也认出了秦志民, 李大矿说:“是你啊秦志民,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成这样了?” 秦志民像见到了救命恩人似的,竟一下哭起来。哭着就向李大矿诉说了自己的 不幸遭遇。秦志民哭着告诉李大矿,村后煤窑坍塌,他带着大伙从大矿逃出来后, 就回家了。过年没能回家,过罢了年回家,爹娘老婆孩子也照样高兴。说到这里, 秦志民乐了,憨憨的嘴唇一咧一咧的。秦志民说道,他老婆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 是腊月里生的,他一回去,儿子就看着他笑,真是叫人喜欢得不得了。过完了正月, 村里的男男女女都出去了,他秦志民也坐不住了,他知道他也该走了,他不走怎么 行呢?爹娘老了,都动不动了,大儿子该上学了,小儿子张着嘴等饭吃,老婆在家 种地,还要伺候老伺候小,他不出去谁出去啊。走那天,整整一夜,夫妻俩的眼睛 一会儿也没合。老婆抱住秦志民说,你睡吧,睡吧,明天还赶路呢。静了一阵,老 婆问,怎么还不睡?秦志民就又抱住老婆说,你睡吧,明天还得早早起来给爹娘做 饭倒尿盆子呢。老婆钻在他的怀里偎了一会儿,又把秦志民抱住说,还是你睡吧, 我看着你。秦志民说行,就把头埋在老婆的怀里要睡,可过一会儿,老婆感觉他的 舌头在动,就说你还是没睡。秦志民把头露出来,说,我睡不着,还是我抱着你吧。 老婆乖乖地再次钻进秦志民的怀里,秦志民又抱住了温暖柔软的老婆。秦志民多么 想就这样抱着老婆一辈子不松手啊,他想女人就该叫男人抱的,男人就该把胸膛臂 膀给了女人的,抱着、想着,他就觉得胸膛那里痒痒的,那是老婆长长的睫毛在跳 动,他知道了老婆还没睡着,就不吭声,让老婆慢慢入睡,她太累了,太辛苦了, 家里五口人的地,算起来也十多亩啊,春耕、夏锄、秋收,都是她一个人干啊!从 地里回来,她得一头扑在老人和孩子身上,为他们做饭、为他们洗衣。老爹、老娘 还有风湿病,走路都要扶着墙,她却能把老人照顾得周周到到。全家人因为有了老 婆,才能一日三餐,才能冬有棉、夏有单。这么感念着老婆,秦志民就又觉得胸膛 那里热乎乎的有一股液体流淌,他用脸去噌了一下老婆的脸,老婆已是泪流满面了。 他惊了一下,问老婆,你怎么了?老婆默默地淌着泪,说,这回出去,咱不下窑了, 行吗?老婆这么一说,秦志民就有点后悔了,后悔他不该回来告诉老婆他是在外面 下窑的,老婆从别人口中,得知了下窑的危险,老婆还知道,村里也有人下窑,也 有死在窑里的,人一死,家里就不成家了。老婆把脸仰了起来,一双大大的眼睛里, 汩汩地涌动着清澈的泪水,说,行不?咱不下窑了,干啥都行,就是不下窑了。秦 志民彻底心软了,用嘴巴、用脸庞擦着老婆的泪,向她保证,行,这回出去,我说 啥也不下窑了。夫妻俩就这样相拥相偎着,哭一阵,说一阵,一直到东方发白。 秦志民告别了爹娘,吻别了老婆和儿子,带着对老婆的允诺和保证,踏上了挣 钱的征程。他先来到当年李大矿居住过的城市。据说这座城市像使了膨胀粉一样飞 速发展着,到处都是挣钱的机会。秦志民怀着美好的愿望走进这座他既熟悉又陌生 的城市,一连找了好几个地方,可每个地方都是人满为患,根本没有他的位置,最 后他找到一家建筑工地,总算被收留了。他干的是建筑工地上最苦最累的活儿,他 不嫌苦累,踏踏实实干满了一个月,可人家却不给工钱,说是试用。他又干了一个 月,到月底还是不给工钱,说是先拖欠着,以后再给。他就又干了一个月,到月底 人家还是不给,这下他受不了,他白干三个月不算,平时零花还花去自己一部分钱, 出门时本来带的钱就不多,这光出不入,很快就会花光的。别的民工都吵吵着要找 包工头、找老板、找政府,甚至还有想卧轨、跳楼闹事的,秦志民不愿跟着他们一 起闹,他想天下的路千万条,走不通这条走那条,再说力气是奴才,使了还会来。 他背着铺盖卷,默默地走出工地,再去找别的活儿。一连找了几天,没有找到,他 就从最廉价的小旅馆搬出来,住在了桥洞下。这时,天气已经不冷了,他想,冬天 是富人的天气,只有这样的春天夏天,才是穷人的。这时,他身上的钱所剩无几了, 他必须得设法挣些钱来,他就串街走巷拣起了垃圾,什么易拉罐、啤酒瓶,见什么 拣什么,没想到他拣的垃圾还没卖成钱,就来了一群和他一样的人,二话不说就把 他打了一顿,并把他拣的垃圾全部抢走了,人家说这地盘是人家的,不允许他来拣。 吃一堑长一智,既然这居民区有人占下了,那他就到酒店、火车站这些人来人往的 地方。可到这些地方还没拣到几个啤酒瓶,就被管市容的人撵了出来,人家很严厉 地说,再来,就把他关起来。他害怕了,不敢再在城市里挣钱了。他躺在桥洞下, 听着卡车、汽车在桥上隆隆碾过的巨响,就说,老婆啊,看来我要对不起你了,我 不是有意的啊!向老婆赔了不是后,他起身卷起铺盖,就大步向汽车站走去。他掏 出他身上仅有的钱,赶头班车,坐上了开往李家窑方向的长途汽车。 这是一个黑色的世界,到处是矿,遍地是煤。秦志民从城市的繁华跌入矿山的 繁华后,长长叹了一口气,说,这才是我待的地方啊!他随便来到一个煤窑,恰好 那个煤窑缺人,他就被留了下来。下窑挖煤,挖了不到半个月,他就遇到一次顶板 脱落。因躲闪得快,顶板脱落的石头,没要他的命,只砸掉了他左脚的小趾。说着, 秦志民就脱下鞋子,让大家看。李大矿、赵荷叶和李虎牛都看到了,秦志民的脚上 小趾头那里光秃秃的。 这时,他们脑后传来了一个慈祥的声音:“咋连个袜子也没穿。天凉了。” 大家回头一看,李大矿娘已经站在了身后。大家谁都没注意她是什么时候站在 那里的。赵荷叶急忙上前扶住了她。这一扶,就越发显出了她颤颤巍巍的虚弱相。 这一个时期来,李大矿娘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她的身体不好,有很多是精神因素造 成的,是和儿子李大矿怄气造成的。随着儿子李大矿的日益强大,她和他的冲突别 扭越来越多,因而她也越来越觉得憋屈。特别是这个将军坡煤窑招工时,她和儿子 李大矿的冲突终于聚集到了爆发的程度。她提出煤窑上要尽可能多地安排李家窑人, 儿子李大矿则顶着说一个李家窑人也不能用,并且提出了“三要三不要”。她坚决 地说,那不行!哪能那样啊!所以,当李家窑人找到她,想着来窑上干活的,她能 答应的都答应了,可儿子李大矿知道后,又一律给退了回去。后来,乡亲们求着她 要来窑上干活,并且赵家窑的人托她的亲家来找她,要往窑上安排人时,她又答应 了,她想,前面也可能她答应得太多了,这回没几个人,儿子还能再驳她的面不同 意?结果李大矿知道后还是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并放言,谁答应也不行,亲娘答应 也不行!这样李大矿娘就真的恼了,就真的哭了,就指着李大矿骂,你个没良心的 东西,还把你娘当娘不?你还是李家窑的人不是?李大矿心硬着,不哼不哈,任娘 去骂。李大矿娘就又指点着他的鼻子说,你啊你,你非要把李家窑人都得罪完了不 行!李大矿忍不住了,顶撞道,得罪完了又怎样!不就是个李家窑吗?李大矿一甩 胳膊走了,把她娘晾在那里,叫他娘好一阵没有喘过气来。自此,他娘就胸闷、胃 涨、头晕、头疼,这病那病一齐找来。这会儿,娘本该在屋里躺着的,怎么也跑出 来了,是什么让她跑出来的?娘跑出来干什么?搀扶着婆婆的赵荷叶就问:“娘, 你出来干啥?走,咱回去吧。” 李大矿娘压压赵荷叶的手,说:“听这个孩子说下去。” 秦志民便继续说,他出院后,再到那个煤窑,人家说什么也不要他了,他只好 再找别的煤窑,别的煤窑的活儿都让人包了,有湖北人包的,有贵州人包的,有四 川人包的,人家包着,只要老乡、熟人,不要他,他就在煤窑间流浪。那些日子, 他就像一粒煤尘一样,被人忽略着、漠视着。后来,他听说李家窑李来福又开了煤 窑,就打听到李来福的煤窑上,没想到李来福一眼就认出了他,说他是叛徒、内奸, 一脚踢出了他,还放狗咬了他。说到这里,秦志民又卷起裤腿,露出一块黑糊糊的 伤口。他说河滩开窑时,他从李来福煤窑上带出人,带到村后李大矿的窑上,还带 着人在窑下偷偷给李来福的煤窑掘透,这些李来福都给他给记在了账上,所以这回 把他踢出门,放狗咬他,也是应该的。说到这个关键处,秦志民一转话头,对李大 矿说,“真是苍天有眼,我原以为大哥你不干煤窑了呢,从李来福那里跑出来一打 听,你又开了煤窑。”秦志民张着嘴,看了一圈这个新煤窑,“没想到这么大,比 村后那个大多了。这回,我可是到家了,说什么你也得收留我吧。” 没等李大矿表态,站在一旁的李虎牛抢先说道:“我刚才考过他的,他不符合 条件。他文化高着呢,一张纸都写满了,字写得那么好。”李虎牛为了增加自己的 说服力,还跑到屋里拿出了秦志民写好的卷子。 李虎牛跑到屋里去拿卷子的时候,李大矿就想了,按说应该把秦志民留下来, 他毕竟和自己有过一段交情,他还借过秦志民的钱,再说秦志民也为他的煤窑做出 过贡献,可是李虎牛那么一说,他就犯了嘀咕,是啊,秦志民是有文化的,好像他 经历的事也不少了,也算见过世面的人了,在民工里,他又最了解李大矿的过去了, 李大矿从市里落魄着来到李家窑时,不就是和他一路同行的吗?村后小煤窑到河滩 下抢煤,通过李来福的煤窑往大矿井下排水,还有偷大矿的坑木、电缆什么的,他 都知道,有些还亲自参与了,更为要命的是,村后小煤窑死了的几个人,他也知道 得清清楚楚。如此了解底细的人,又有点文化,又见过了世面,敢留吗?能用吗? 犹豫踌躇间,李虎牛已把秦志民写的卷子递到了李大矿手里。李大矿看着秦志民的 卷子,写得认认真真,在第三题“我为啥来下窑”里,还写着这么一句“为了爹娘, 为了老婆孩子,我必须下窑;为了国家经济建设,我也必须得下窑。”他竟然能写 出这样的句子,“为了国家经济建设”,多可怕啊!这样一想,李大矿就做出了果 断的决定,他把秦志民的卷子背到身后,说:“秦志民啊!真是不好意思,你看, 我这里要实行正规化管理,啥都得按制度来……这样吧,李虎牛你去支几百块钱, 先给了秦志民,让他再到别处看看……” 李大矿没说完,赵荷叶那里就像被狼咬住了屁股似的喊叫起来,“娘、娘……” 李大矿娘软软地已经瘫在地上,不省人事了。李大矿也慌了,急忙蹲下来抱娘 的身,赵荷叶也慌了,喊着“赶紧弄到屋里,赶紧弄到屋里”。这时,正准备另寻 活路的秦志民,就势蹲在李大矿娘的面前,李大矿往起一抱,李大矿娘就扑在了秦 志民的背上,然后赵荷叶在前面引着路,秦志民背着李大矿娘,李大矿和李虎牛则 在后面扶着,把李大矿娘背到了李大矿娘的屋里,放到了李大矿娘的床上。 李大矿又慌慌张张跑出来,开出他刚买的轿车,请医生去了。这时,秦志民尴 尬着退了出来。赵荷叶一扭头看到了秦志民迈出门口的脚。那只脚没穿鞋,也没穿 袜子。那只脚上缺一只小趾头。 赵荷叶喊:“秦志民,你干啥去?” 秦志民说:“我去拿我的行李。” 赵荷叶问:“你拿行李干啥?” 秦志民说:“我再到别处看看。” 赵荷叶说:“别去了,哪也别去了。”赵荷叶又补充一句:“你没看这里正需 要人?” 秦志民就回转身,回到李大矿娘的床头,等着吩咐。 秦志民就这样被留了下来。 秦志民头几个月没有下窑,主要是伺候李大矿娘和李大矿媳妇。自李大矿娘被 抢救过来,就需要每天让人背着,到太阳地儿晒晒太阳,晒够了太阳,再背回去。 李大矿媳妇赵荷叶也快生了,临近生孩子的时候天也冷了,天冷了就得在屋里 生火,生火就得搬煤、伺候火。这些当然都不在话下,秦志民全能干得了。 如今的李家窑,已相当的繁荣昌盛了,它的购买力的旺盛,使它的繁荣程度超 过了镇里。它的沿街两旁,全开了门市,地上,还摆着地摊,吃的、喝的、用的、 玩的,卖什么的都有。每天光顾这里的外地民工,熙熙攘攘,就和赶集一样。秦志 民要把窑上每天吃的菜买回去,还要把李大矿娘和李大矿夫妻孩子吃的东西买回去。 起初,秦志民去买菜,都从窑上提个篮子,背个麻袋,后来,卖菜的摊位为了方面 顾客,都自备袋子了,这样,秦志民去的时候就什么也不用拿了,甩着两只空手, 悠闲地就去了。回来的时候,就没那么悠闲了,肩上背着,手里提着,佝偻着腰, 爬坡越岭,才能到达将军坡。 秦志民每次去买菜时,都要把伙房交代的、李大矿娘和李大矿媳妇交代的,写 在一张纸条上,然后到了李家窑的市场上,再照着这个单子买。李大矿每每看到秦 志民那认真记录的样子,就产生一种隐隐的忧虑,他能写会算的,会不会有什么歪 心啊?他就交代李虎牛,悄悄地跟踪,看他出什么故事不出。李虎牛便提前来到市 场,躲在暗处,等着他,看他如何买东西。看了几次,没看出什么问题,每买一样 东西,他都左挑右拣,讨价还价,总是掏最少的钱,买最好的货。他省下的钱,都 是给窑上省的,对此,李大矿和李虎牛都没什么可说。后来,李虎牛又买通一个外 地民工,试探了秦志民一次。先是问他李大矿的煤窑如何,人怎么样,后又打听李 大矿村后煤窑那些死亡事故,最后干脆就和秦志民密谋,或者告发李大矿,或者与 他里应外合,贪污李大矿的买菜钱。在这些试探面前,秦志民不但守口如瓶,而且 坚决不去干那些不地道的事情。就这样,李大矿才没有再坚持要秦志民走,当然, 秦志民能留下来,很大的原因还是李大矿娘和李大矿媳妇的坚持。这婆媳俩都动了 恻隐之心。李大矿娘再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儿地支使秦志民,让他做这个,让他 做那个,甚至本该李大矿做的事,也让秦志民做了。赵荷叶便在李大矿的耳根子絮 叨,说你看看吧,娘都离不开秦志民了。在这种情势下,李大矿还能说什么?李大 矿只好说,那就让他先在这干着吧。 这个煤窑干得很顺,不久就见煤了。见了煤,自然又是好一场热闹。不仅燃放 了很多的鞭炮,李虎牛还请来了一个军乐队。军乐队全部是二十左右的小姑娘,穿 着洁白的制服,戴着白手套,一律披肩发,步伐、队形、节奏,要多美有多美。就 在这一天,李大矿的媳妇赵荷叶肚子疼得不得了,要临产了。李大矿把窑上的事交 给李虎牛,开着车将疼痛不止的赵荷叶往大矿的医院送。大矿的医院是附近有名的 医院,方圆十几里,谁有病都往那里去。李大矿来到医院,直接把赵荷叶抱到了妇 产科。妇产科只有一个小姑娘值班,李大矿说快快快,找你们的主任来。谁都知道 妇产科的主任技术最好,所以李大矿一进门就叫值班的小姑娘找主任。谁知李大矿 急得满头冒汗,赵荷叶疼得唉呀乱叫,小姑娘却纹丝不动,一副老年人的沉稳状。 李大矿就急了,可刚要发火,赵荷叶拽了拽他的衣角,痛苦地示意他不要发火,这 里不是将军坡。李大矿强压住火气,把口气放和缓了,客气地再次劳驾姑娘,去找 找主任。姑娘这才抬起头,告诉李大矿,主任没空。没空?李大矿想,没空也得给 我抽出空来,想着,就从兜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说姑娘,辛苦你了,把主任找来, 我好好感谢你。姑娘看着崭新的百元大钞,站起来,说,真的,主任没空。李大矿 想,我有钱还怕你没空?又抽出一张百元大钞,说,都给你,算你的辛苦费。姑娘 看着那一转眼就变成了两张的百元大钞,往前趋了趋身子说,不是我不给你找,是 主任真没空。这时,赵荷叶又是一阵疼痛袭来,窝着肚子蹲在了地上,李大矿急了, 把兜里的钱全部掏出来,啪啪地在姑娘面前的桌子上摔,“我就不信,她真的会没 空,着了急,我把你们妇产科买下来。” 姑娘躲闪在一旁,说:“主任她正在接生呢。” 李大矿抡抡手里的钱,“我多出钱,让她来给我接!” 姑娘为难地说:“你出多少钱也不行,主任接的这个生不是一般人。” “是谁?”李大矿做出了准备和对方一搏的架式。 “是我们矿长夫人,李广太矿长的夫人。”姑娘一说到这,李大矿就明显地蔫 了下来,赵荷叶好像也不太疼了。“怎么这么巧,怎么这么巧。”李大矿自语着, 不知该如何办了。姑娘这才上前扶起赵荷叶,让她平躺在长椅子上,摸着听着她的 肚子,说:“主任、副主任和主治大夫都在产房呢,要不,我来给你接生吧。” 李大矿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姑娘,姑娘说:“你可能信不过我,我工作已经一年 了,接生也不少了,我还处理过难产孕妇呢。” 赵荷叶就说:“行啊,姑娘,那就麻烦你了。” 李大矿便把手里的钱塞给姑娘,说:“全指望你了。” 姑娘看着门外躲闪了几下,钱就被李大矿塞进了兜里,姑娘热情地驾住赵荷叶, 说:“大姐,走,咱们上二号产房。” 姑娘把赵荷叶放到产床上,出去上了一趟厕所,可能顺便数了一下李大矿塞给 她的钱,可能觉得得到了一把比一个月工资还高的额外收入,再进来的时候,就满 面春风,并带来一个护士,并特许李大矿在产房里陪着,说从来没有让男人进来过。 姑娘特别卖力地给赵荷叶做抚摩,耐心地教赵荷叶怎么用劲,说不要害怕,没事。 折腾了将近一个小时,总算把孩子生下来了。 “是个千金。”姑娘包裹着嗓音宏亮的婴儿,向赵荷叶和李大矿报告了喜讯。 李大矿惊讶地喊道:“不对吧!不对吧!” 姑娘和护士都不知道李大矿的惊讶是什么意思,但疲惫不堪的赵荷叶知道,她 一瞥见李大矿的惊讶,就知道b 超做的和生下来的孩子有了出入,不是b 超没做准, 就是操作b 超的人骗了他,反正生下来的孩子,不是b 超说的男孩。之后,赵荷叶 就看到了,惊讶过后的李大矿,脸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失望和不满。李大矿骂了一 句粗话,说窑上事多,他回去处理一下再来,就出去了。 李大矿走后,一直没有再来,只是叫李虎牛到医院交了足够的住院费,并让李 虎牛找了一个女人,专门伺候赵荷叶。为此,赵荷叶心里很是难过,李大矿准是嫌 她又生了女孩,可这怨她吗?她不愿意给李大矿生个小子吗?赵荷叶只能没完没了 地哭泣。哭够了,出院了,见到李大矿,她还是哭个不止,并对李大矿不理不睬。 李大矿想道歉,想讨好她,她就是不理,李大矿便脸上挂着霜,去忙自己的事情。 孩子满月了,李大矿娘说给孩子做做满月吧,李大矿说,算了吧,一个闺女, 不做吧。李大矿没做,李广太可是要做,而且是要隆重地做。李广太为儿子做满月, 放在了李家窑。按李家窑风俗,做满月要大摆宴席,亲戚们都要来,都要带着贺礼 来。李广太儿子的满月,除来了一院子亲戚外,还来了一院子朋友,都是坐着小车 的很有身份的朋友,光小车,就停了半条街。带来的贺礼更是不得了,收贺礼的分 成两个摊位,一个摊位负责收亲戚的,一个摊位负责收朋友的。每个摊位前都有两 人负责,一人负责记账,一人负责收款接物;每个摊位前,又都排着长队。李大矿 排到了朋友那个摊位前。轮到他时,他掏出来一万,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这是李 家窑有史以来出贺礼出得最多的,包括这班气派的朋友,最多也只是出到一千,而 他却出了一万,这无异于拔了头筹,引得众多人的关注。当开席之前,唱礼的人捧 着长长的礼单,扯着嗓子,拖着长音,念到“好友——李大矿——现银——一万— —”时,各席上立刻寂静下来。李大矿比李广太做满月这件事更加光彩夺目。开席 后,有相识和不相识的人都往李大矿所在的席上看,酒喝到半酣时,有两人端着酒 杯来给李大矿敬酒了。这是外边的规矩,李家窑不兴这个,但李大矿还是站起来, 迎接着人家的敬酒。敬酒的不是别人,而是李广太媳妇石颖的同学,一个是县政府 的鲁秘书,一个是市报社的侯平。李广太的婚礼上他们认识的,后来李大矿开村后 的煤窑,还找鲁秘书办过事。 敬完了酒,鲁秘书和侯记者就挤坐到李大矿旁边,与他攀谈起来。侯记者说: “李大哥,你不简单啊!” 李大矿哈哈说:“我一个挖煤的有啥不简单?哪敢和你们比啊!” 鲁秘书接话道:“哎!李大哥开玩笑了,你如今拔一根汗毛都比我们大腿粗啊!” 李大矿端起一杯酒,与他们碰了一下杯,“可不能这么说,你们都是吃皇粮的。 听说现在不叫干部了,都叫公务员了?管他叫啥,公务员也是官,是官就厉害!” 鲁秘书说:“什么官啊!我都想跟着你学挖煤了。” 李大矿忙忙地摆手,“别别别,千万别,我这是被逼得没法了才走这条路,你 们前途无量,可得好好干,往上爬,爬得越高越好。在咱中国,能当官就不要干别 的。”李大矿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鲁秘书特顺眼、特对脾气,就把嘴凑近了鲁秘书 的耳朵,问:“你现在该是主任了吧?” 鲁秘书现出了难堪之色,但还是说出了实话,“哪里啊,这么多年了,我还是 一般科员。咱一不能送,二不能跑的。上一个台阶,难着呢!在机关实在是没意思。” 鲁秘书说到这里,竟有了想哭的意思。 李大矿心里的某一个地方,蓦地被打动了一下,他把嘴又往鲁秘书的耳边凑了 凑,“以后,你大胆往前冲,我做你的后盾,做你的大后方,行吗?” 鲁秘书看了一会儿李大矿,终于明白了李大矿后盾和后方的意思,就端起满满 的酒杯,连着喝了好几杯。在李大矿看来,这无异于是鲁秘书对他的下跪。 侯记者看鲁秘书和李大矿谈到了一个段落,及时插进去,说:“李大哥,你是 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你的事迹应该好好地宣传报道一下。” 李大矿又是哈哈哈的一笑,“我的事迹?我还能上报?” “当然能。”侯记者说。 “真的能。”鲁秘书也说。鲁秘书又转向他的同学侯记者说:“你真得好好树 树这个典型。听石颖说,李大哥这次将军坡煤窑招工,还进行了严格的考试。” “是吗?”侯记者用夸张的吃惊表情和口气说:“这在全市个体煤窑中,是绝 无仅有的……”恰在这时,李虎牛进来了。李广太的满月酒席,馋得他不行,他就 安排好窑上的工作,来蹭酒了。一见李虎牛进来,李大矿就大声说道:“李虎牛, 过来、过来,侯记者要把咱考试招工的事给上上报纸,咱这可都是为穷苦大众着想 啊,你给他说说吧。” 李虎牛往席上一坐,首先吱吱地喝了几杯酒,又拿起李大矿的筷子吃了几口肉, 说:“可不是吗?我们这回严格考试,只要老区的贫下中农。你去窑上问问,人人 都是穷人。真想不到,中国咋就这么多穷人呢?” 喝得晕晕的李大矿兴奋地补充道:“穷人就像大海的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李大矿又兴奋地向侯记者和鲁秘书宣布:“过几天再来啊,李虎牛快娶媳妇了。” 李虎牛以嘿嘿的几声憨笑算是发出了邀请,但侯记者对李虎牛娶不娶媳妇并不 感兴趣,侯记者感兴趣的,是李大矿招考民工这件事。当天,侯记者决定不走,到 将军坡煤窑进行深入采访。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