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的那一边 窑里出事儿是在秦志民下窑的第七天,是个夜里。这天夜里,李虎牛开车回到 了家里,一到家,他就喊累,他说包不包真他娘的不一样!雪儿没想到他半夜三更 回来,雪儿一看到李虎牛半夜三更回来,心口就嗵嗵跳。雪儿现在再也找不到以前 和李虎牛在一起的感觉了,总是把李虎牛与李大矿联系起来,一与李大矿联系起来, 她就莫名其妙的害怕。雪儿看着李虎牛一边发着牢骚,一边脱衣服,就不由得紧紧 地抱紧了熟睡中的儿子。李虎牛说,过来、过来,叫我放放乏。雪儿在扯拽下,还 是到了李虎牛的怀里。李虎牛爬到雪儿的身上,说,我太累了,你得主动点。雪儿 承受着李虎牛的重压,扭着头,躲避着他嘴里呼出的热气,说,李大矿倒轻松,他 游山玩水,叫你替他卖命。李虎牛说是啊,我要有钱了,也像他那样,啥也不干, 光带着你玩耍。就在李虎牛想翻个身,把雪儿抱到上边时,手机突然响了,他一接 听,就变了脸色,说不好,出事了,便穿上衣服,匆匆地跑出去了。 李虎牛开着车,首先给李大矿打电话,但李大矿关着机,开了一段再打,还是 关着机,他就骂开了,说老他娘关机干啥?李虎牛已经算出来了,这个时辰,李大 矿所在的地方正是白天。后来,李虎牛忽然想起来了,李大矿现在正在飞机上呢。 没错,李虎牛心急火燎给李大矿打电话的时候,李大矿正在北京到法兰克福的 飞机上。他坐在靠边的位子上,旁边是鲁书记,他从窗口,俯瞰着欧洲的大好河山, 侃侃地向鲁书记描述着自己的宏图大略。他说,我就这样了,年龄不小了,也没啥 文化,但你不一样,你一定要往上爬,只管往上爬,啥也不要担心,我会做你的梯 子,不,做你的飞机,把你送到县委书记的位子上,送到市委书记的位子上,送到 省委书记的位子上……李大矿还想往上送,鲁书记打住了他的话,行了、行了,野 心可不能太大。李大矿说,怎么,你不相信我?鲁书记说,哪里,我怎么能不相信 你呢! 鲁书记说的是真话。这一趟同行,鲁书记真正见识了李大矿的能量。起身的时 候,出现了大雾天气,高速公路全线关闭,小小的镇党委书记鲁书记急得团团转,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绕道旧路,一步三堵,磨蹭一天也到不了省城,那要耽 误多少事啊!李大矿看看着急的鲁书记,看看那把无数的汽车拦在了路口的细细的 栏杆,沉稳地说,不要紧,不要紧,它拦别人,还能拦咱?就见李大矿拿起手机, 给什么部门的什么人打起了电话,他找到了他要找的人,哈哈着说了几句闲话,才 说他要赶飞机,必须得上高速,他又哈哈着报了自己的车牌号。放下手机,他就开 车挤出滞留的车队,来到旁边特种车辆通行道口,那里空无一车,通畅得很。那里 的栏杆一见李大矿的车,就像敬礼一样,啪地立了起来,李大矿轻轻按了一下车笛, 顺利地开上了高速公路。一路上,追尾的汽车一串串,一堆堆,车毁人亡的场面虽 然惨不忍睹,但鲁书记最感慨的还是李大矿能在戒严了的高速公路上畅通无阻。下 高速的时候,李大矿抓起一张票子,在收费窗口停下来,里面的人却摆摆手,向李 大矿微笑了一下,接着,那个冰冷而威严的栏杆,又敬礼一般啪地立了起来,李大 矿便关上玻璃,开走了。于是鲁书记就又感慨起来,你想交钱,他都不要,其实你 哪里在乎那点钱啊!看来,越是有钱,越是花不出钱。到了省城,鲁书记办完事, 回到李大矿居住的饭店,李大矿正在和一位小姐玩着,鲁书记很不好意思,就要出 去回避,李大矿驮着娇滴滴的小姐说,没事,开一个房间,你再叫一个。鲁书记指 指窗外不远处的省府大楼,连连地说,不行不行,这可不是在咱的乡镇!意思是说, 在这里,若被抓住,扣起来,再一个电话打到镇里、县里,那不丢死人了!李大矿 把小姐往紧处抱了抱,省城咋了,省城和咱家一样!公安厅的人,我一个电话就能 叫过来。见鲁书记笑了,李大矿把小姐推走,不信?说着,就打起了电话。电话通 了,果然没多久就来了一个人,李大矿介绍说这是镇里的鲁书记,一起出国考察的, 这是公安厅的何处长。何处长松松软软地和鲁书记握了个手,就专注地和李大矿说 起话来。鲁书记虽然被晾在了一边,但他一点也没介意。他从何处长与李大矿的交 谈中,已经感受到李大矿很是不得了。交谈一会儿,何处长要请李大矿和鲁书记喝 茶,李大矿说不去了,天不早了,也累了,改天再说吧。于是,何处长撂下一句, 已和饭店老板打了招呼,有事尽管言声儿就告辞了。何处长走后,鲁书记一直想这 个何处长是不是真的?不过从做派举止上,不像是假的。第二天状况的变化,更加 说明了那个何处长来头不一般。一大早,饭店的老板就来拜访他们,随后服务员送 来了水果,之后,他俩进出房间,好像都有了保安站岗放哨。 看累了,说累了,李大矿靠在座位上睡着了,鲁书记也靠在座位上迷糊住了。 一觉醒来,他们还在天上,看看手表,该是晚上了,可明晃晃的太阳还在西天照耀 着。记着在北京登机的时候太阳就在那个位置,飞了大半天了,太阳还在那里。李 大矿和鲁书记忽有了时光停留的感觉,想想不对,他们一直在追赶着太阳走的,李 大矿和鲁书记便都想起了那个后羿射日的古老传说,李大矿一下子来了精神,指着 那轮太阳,骂道,狗日的,我非追到你老窝不行!骂声未落,飞机就急剧下降,他 们很快就不由自主地落地了,而那轮太阳,照旧在天上悬着。李大矿和鲁书记顾不 得再去想后羿的传说了,因为他们恍若跌入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在飞机上大 都是中国人,一样的肤色,一样的头发,还说一样的话,没觉得怎么陌生,可一出 飞机,那些一样的人就像滴滴水珠落入萱地似的,都不见了。两人所见所闻的,尽 是别样的建筑、别样的文字、别样的人和别样的声音。李大矿看着那些金发男女, 在大庭广众下,旁若无人地搂抱接吻,便一边喃喃着操、操、操,一边紧随着鲁书 记往外走。多亏了鲁书记懂些英语,要不然,李大矿就像误入丛林一样,会迷失得 晕头转向的。 地铁就在飞机场的下边,等下一趟车的时候,李大矿和鲁书记几乎同时想起手 机还没打开,当打开手机,又几乎同时接到一个电话。给李大矿打电话的是李虎牛, 李虎牛说将军坡煤窑着火了,火把梁和柱子烧坏,冒顶了,一个小班的人都埋在了 里面。李大矿赶紧问,多少人?李虎牛说两巴掌,整整两巴掌。一听是十个,李大 矿的脑子嗡了一下,随口就说出怎么是十个呢?李虎牛便骂道,秦志民真是他娘的 灾星,本来我不要他的,你老婆赵荷叶非让他下窑,加到这个班里面,这不,下去 干没几天,就出事了,他要不下去,一个班九个,他这一加进去,就变成十个了。 李大矿问,还有活的吗?李虎牛说活个屌。李大矿问,上面知道了吗?李虎牛说知 道了,工作组的人都来了,正在组织抢救,李广太还是工作组成员。李大矿问,活 不了了还抢救啥?李虎牛说,做样子呗。李大矿问,你这是用谁的电话?李虎牛说 我跑出来了,换了个号。 李大矿接完李虎牛的电话,鲁书记也接完了电话。鲁书记神色严峻地转向李大 矿,真倒霉!鲁书记又沮丧地说,玩不成了,得尽快回去。李大矿不愿意回去,李 大矿看着花花绿绿的人流,说出来了,好好开开心吧,管那么多事干啥?鲁书记说, 我和你不一样。李大矿说,返程机票可是半个月之后。鲁书记说,不等了,我这就 去买机票。鲁书记凭着大学学的英语,领着李大矿找到售机票处,买到了两天后的 机票。两人只在法兰克福玩了两天,鲁书记就单独返回了。鲁书记返回前,为李大 矿找了一家中国人开的旅行社,旅行社为李大矿找了一位学汉语的德国女大学生做 导游,开始了在欧洲的游览。 李大矿在身材极好的德国女孩的带领下,登上了科隆大教堂的塔顶。俯瞰教堂 广场,形形色色的行为艺术在表演着,广场四周,肥胖的欧洲人坐在凉棚下的椅子 上,悠闲地享受着下午茶和啤酒,忙碌地穿梭在各街道和门市的,竟然是一帮一帮 的中国人。李大矿靠在塔顶的栏杆上,喘息着与德国女孩交谈,李大矿看着女孩的 丰乳肥臀和白白细细的腰身,想,如果能和她睡一觉,肯定别有一番风味,于是, 李大矿就故意与她接近,并用中国式的话语挑逗她,当李大矿问道,你有男朋友没 有时,那女孩竟坦然告诉他,她是同性恋者。一说同性恋,李大矿便恶心了,就打 消了要勾引德国女孩的念头。这时,电话响了,是李广太打来的,李广太上来就是 训斥的口气,李广太说,出事就出了,你们都躲什么,赶紧通知李虎牛回来,配合 抢险!没待李大矿多说,李广太就挂断了电话。李大矿蓦地有了一种被呵斥的感觉, 就冲着东方骂道,扯淡!你横啥!将军坡煤窑已包出去了,碍我屁事!骂完,觉得 不妥,煤窑虽包给了李虎牛,可他还是法人代表,再说包的时间并不长,再说他还 是副镇长兼村长,怎么说也脱不了干系的,就翻出在飞机场李虎牛给他打来的电话 号码,拨了过去。果然通了,李大矿就指示道,李虎牛不管你现在在哪里,你马上 回到窑上,配合他们抢险。李虎牛好像正在梦中,呵欠连天地说,他们要把我逮起 来咋办啊?李大矿说,不会的,肯定不会的,他们要是把你逮起来,我回去陪你一 起坐牢。 安排好了这一切,李大矿发现对面的德国女孩冲他微笑,李大矿问你笑啥?女 孩叽里哇啦说了一通,李大矿也不知道她都说些啥,但从表情上,好像是对他的赞 扬。当晚,李大矿就住进了教堂附近的一座旧式旅馆,因为女大学生说这座旅馆, 是希特勒住过的,李大矿便坚决地住了进去。 在希特勒住过的旅馆里,李大矿泡在宽大的浴盆中,用电话了解着窑上的情况, 并随时做着指示。 在去东德的路上,李大矿得知鲁书记平安到达镇里;在去比利时的路上,李大 矿得知李虎牛回到了窑上;到了荷兰,李大矿得知市长亲自坐镇指挥抢险;到了法 国,李大矿得知村里有人写了举报信,向省里、向中央举报他煤窑上的事,甚至连 以前的旧事都翻出来了。坐在法国的一家中国餐馆,李大矿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先 给李广太打了电话,又给李虎牛打了电话,他说的都是同一个内容,就是尽量把人 数往低里压,不要让它超过十个。李虎牛在电话里为难地说,不好弄,村里有人知 道了,一直往上告,还打电话举报,李虎牛还埋怨他,都是你办的好事,给村民家 家户户装电话,这下可好,他们举报起来方便了,不用下炕,一个电话中央就知道 了。 李大矿的情绪有点急躁了,说:“你怎么这么笨,就不会想点办法!” 负责全程陪同李大矿的德国女大学生,冲着李大矿轻轻地敲了敲桌子。李大矿 这才注意到,整个饭店的大厅里,所有人都在惊讶地看着他。原来,他的声音又高 了。他一打电话声音就高,他没有低声打电话的习惯。为此,导游提醒过他多次, 他老是记不住。在这个饭店,那么多人就餐,都是静静的,即便说话,也是在说悄 悄话,没有一个像他这样大喊大叫。意识到这一点,李大矿便放低了声音说:“你 想法弄成七个、八个,实在不行弄成九个,说什么也不能超过十个。” 等李大矿放下电话,重新拿起筷子,德国女孩问:“你说的是数字?” 李大矿说:“数字?哦,是,是数字。” 德国女孩问:“你在讨论数学问题?” 李大矿愕了一会儿,说:“不、不,是人数问题。”李大矿猛灌下一杯葡萄酒, 想告诉面前的这个德国女孩,煤窑里死的人如果不超过三个,就不会有多大的事, 县里就解决了,如果超过了三个,责任就得追究到市一级,但千万别超过九个,超 过了九个,省里就插手了,可省里也只是限制到二十九个,如果死的人数达到三十 个以上了,必定惊动高层,那国家就要出面了。说这些,李大矿又怕德国女孩听不 懂,就换了最简单的方式说道:“你说,一和二,三和九,十和二十九,三十和上 百上千,一样吗?” 德国女孩费力地听着,思考着,最后用笔在便笺上写了一会儿,答道“no”。 李大矿哈哈笑着,“一样,一样的,三个和九个是一样的。我现在发愁的是咋 把十弄成九,那样就到不了省里了,在市里就摆平了。” 德国女孩紧紧地蹙着眉头,竟向李大矿投去了崇拜的目光,说道:“你研究的 课题很深奥。”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