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子 李大矿娘在家里看电视,电视上的画面一下子吸引了她。一个泪流满面的女人, 正在给一个四五岁的男孩换衣服,男孩一边乖乖地听凭着女人的摆布,一边仰头天 真地望着女人的脸,并伸出小手为女人擦泪,谁知泪越擦越多,哗哗地都把小男孩 的手给湿了。 就听记者问道:“你丈夫秦志民从家里出来多久了?” 女人拿过小男孩湿淋淋的手,说:“两年多了。再见了面,他都不认得儿子了。” 女人似又想到了什么,问:“你说,他们能把他救出来吗?”问着,女人扑通一声 就跪下了,“俺求求你们,给他们说说,把孩子爹给救出来吧,俺离不了他,孩子 离不了他,俺公公婆婆离不了他啊!” 这时就听到了小男孩哇哇的哭声,于是镜头就全部切换到了小男孩的身上。就 见小男孩光着腚,上身只贴身挂着一个肚兜。摄像的记者大概对那肚兜有了兴趣, 就把肚兜拉到了近前,给了一个大大的特写:肚兜的颜色应该是大红色的,但因时 间的关系,已经发白,只隐隐约约有大红色的痕迹。肚兜的上沿,绣着一弯碎碎的 小花,正中央,则是一个大大的长命锁,长命锁可能曾经是金黄色的,但现在也成 了白色。肚兜的特写完了,然后就是小男孩的脸。小男孩已哭得很不像样子了。小 男孩伸出双臂,喊着妈、妈就扑向了跪在地上的女人,女人紧紧抱住男孩,然后就 是母子哀哀的哭声。当镜头再次切换到将军坡煤窑的抢救现场时,李大矿娘已经站 起来,焦急地在电视前走来走去了。刚才,她已经伸开双手,抢着要把电视里的那 个男孩抱过来的。那就是她的孩子,那一定是他的孩子,怎么,被大水冲走了三四 十年的儿子又回来了?看那肚兜,分明就是她做的,肚兜上的长命锁,是他一针一 线绣上去的。当时家里穷,买不起铜的长命锁,她就用黄色丝线绣了个长命锁。大 水冲垮她家房子的时候,儿子就在她身边,她最后看到儿子的那一眼,就和电视上 的一模一样。儿子就是光着屁股,带着肚兜,伸着双手哭喊着叫娘的。她也是伸着 双手要把儿子抢到怀里的,可无情的大水,没待她抓住儿子,就把儿子吞没,把她 们母子永远分开了。就像此刻一样,她眼看着电视里的孩子,就生生地分开了。 李大矿媳妇赵荷叶看到婆婆的反常和过激举动,问:“娘,你咋了?” 李大矿娘极其不安地说:“快,找找孩子戴过的那个肚兜。” 赵荷叶翻箱倒柜找出了那个肚兜,李大矿娘一把夺过肚兜,双手捧着,捂在脸 上,呜呜地哭起来。赵荷叶慌了,不知所措了,“娘,这是咋了,娘,这是咋了?” 哭够了,李大矿娘站起来,“快,找个车,咱回去,回李家窑,回将军坡。” 赵荷叶不解,“这深更半夜的,咋回去?” “你不回去我回去!”李大矿娘说着就动身往门外走。 赵荷叶不能让一个老太婆独自出去,只好拉开抽屉随便抓了些钱,追着婆婆下 了楼。街上的出租车倒是不少,一听说要去李家窑,没一个司机敢去。这几年,李 家窑甭说在市里,就是在省里也大名鼎鼎、路人皆知。李家窑是煤乡,李家窑的出 名是挖煤出的名,更确切些说,是死人死出了名。那里矿难不断,死伤三两个是家 常便饭,死伤八九十来个也不是啥稀罕事。如今一死人,电视、报纸、广播、互联 网,一夜间弄得满世界都知道了,所以李家窑就借着这个,声名远播名扬天下了。 李大矿娘已经拦下第三辆车了,这回李大矿娘先不说去哪,先上了车。车启动后, 司机问去哪里,李大矿娘也不说,李大矿媳妇说了,李大矿媳妇说去李家窑。司机 又问了一遍,李大矿媳妇又重复了一遍,司机这才减速,慢慢地把车停靠在路边, 说:“我的妈呀,这么晚了,我可不敢去。” 李大矿娘就不高兴了,“我们两个妇道人家,能怎么了你!你害什么怕?” 司机说:“不是害你们怕,是害李家窑的怕。李家窑那是什么地方!连鬼魂都 怕的。” 李大矿娘软了语气,“你就跑一趟吧,我们有急事。多给你钱。” 司机说:“大娘,你就饶了我吧。” 赵荷叶扶住婆婆,“娘,天太晚了,明儿再说吧。”李大矿娘拗着挣开媳妇, 又往路中央走了几步,想再拦辆出租车试试。这时,一辆面包警车忽闪着警灯从远 处开过来,李大矿娘赶紧往后躲,就觉一阵风扑面催来,她一个趔趄,跌坐在路上。 赵荷叶上去扶起婆婆后,那警车吱的一声尖叫,停在远处,因刹车留在路面上的两 道黑黑的印痕,像彗星的尾巴一样引人注目。警车车门打开处,跳下来几个警察, 警察们慌慌地向李大矿娘跑来。赵荷叶还有李大矿娘都看清了,明亮的路灯下,跑 在最前面的是李广山。李广山搀住李大矿娘的另一条胳膊,上下打量了几遍,确认 没事后问道,婶儿,你们这是去哪?赵荷叶就把婆婆非要连夜赶到李家窑的事说了 出来。李大矿娘推着李广山他们,说没事没事,你们忙去吧,我再拦辆出租车。就 见李广山他们几个警察抵在一处,嘀嘀咕咕商量起什么,好像有个决定挺难做出似 的。最后,李广山敢作敢当地挥了一下胳膊,来到李大矿娘身边,说,他们正好奉 命赶往李家窑,可以顺便把李大矿娘和赵荷叶捎过去。这样,李大矿娘和赵荷叶就 上了警车,同警察们一道赶往李家窑。路上,驾车的警察向李大矿娘道了歉,说真 对不起,让她受了惊吓,李大矿娘紧说没事没事。此刻,李大矿娘的脑子里尽是那 个褪色的红肚兜,她根本没有心思再去想别的。 车很快就到了李家窑。李广山把李大矿娘婆媳二人放下,就要往将军坡赶,李 大矿娘拉着李广山的手到暗处,央求说帮我打听一下,那个秦志民的媳妇住在哪里? 李广山犹豫了一下,说,你先到我家去吧,我爹知道。 现在,已是后半夜了,李大矿娘和赵荷叶来到李广山爹的街门前,犹豫了半天, 不知道该不该叫门。最后,还是李大矿娘拍响了门。问话的是李广山爹,李广山爹 听出了是李大矿娘之后,也犹豫了老半天,最后还是开了门。李广山娘也起来了, 老两口惊奇而又警觉地接待着这对半夜而来的不速之客。面对着相互的尴尬,李大 矿娘只好实话实说,她把以前在安徽老家成过家,生过一个儿子,后来发大水把丈 夫和儿子都淹死,自己又如何活过来,讨饭讨到这里的经历讲了一遍,她特别地把 从电视里看到的那个红肚兜讲得惟妙惟肖,她讲了她老是梦里梦到他那可怜的儿子, 她讲她老是觉得儿子还活着,她说她都能活下来,她儿子为啥就不能活下来?她说 她的年龄越大,她的这种感觉就越强烈,她说她无论如何得看看那个红肚兜。对李 大矿娘的身世,李广山爹娘略知道一些,但他们绝没想到深更半夜的,李大矿娘会 如此坦率地把这一切都端给他们,一种被信任的感动渐渐取代了警觉和戒备。赵荷 叶也是第一次听婆婆讲这些,此刻,她才真正理解了婆婆为何如此急迫地想要看到 那个红肚兜了。李广山爹安慰李大矿娘不要着急,先休息,等天明了再去找秦志民 媳妇不迟。找?难道秦志民媳妇躲藏着吗?李广山爹告诉李大矿娘,秦志民媳妇已 被他们转移了三个地方了,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找到,特别是为了防止记者们找到。 李广山爹说,一些都市报的记者真是可以,嗅觉灵敏得比狗都不差半分,又能吃苦, 自己乔装打扮,挤公共汽车、坐三马、坐拖拉机也要找到人。李广山爹说他认得一 个南方都市报的记者,说着他就拍拍炕头的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说,作为交换 条件,他可以从他那里问到秦志民媳妇的最新住处。 第二天一早,李广山爹揣上那几张信纸出去,晌午的时候回来了,说秦志民媳 妇又被接走了,这回是接到市里的中心医院,去伺候秦志民了。末了李广山爹还补 充一句,是直升飞机接走的。李大矿娘摇晃了一下,问,那个孩子也走了吗?李广 山爹说那个孩子是后来接走的。李大矿娘便说声“谢谢”,起身就要走,走到门口 又摇晃了一下。赵荷叶上前扶住她,李广山娘在后面伸着手,挽留说,要不,你再 歇歇吧。李大矿娘挺了挺,笑笑,说没事的,你们回去吧。这一整夜,李大矿娘没 有合眼,上午又在焦虑中等待了半天,这会儿她实在是难以支撑了,但那个红肚兜 一直在她面前飘动,有时候忽隐忽现,有时候又清晰可辨,这会儿,就在她一阵晕 厥的时刻,那个红肚兜又欢笑地向她招手了。她往前扑了一下,脚下踉跄着,将跌 未跌之时,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大家一看,是刚刚进门的李广山。 李广山急急匆匆,说公务忙,来家看看,马上要走的。李广山爹就把李广山拉 到一边,对着耳朵把李大矿娘的事如此这般地告诉了儿子。李广山听明白后,说巧 了,他正要赶往市里,再把她婆媳俩捎回去得了。也多亏了李广山,多亏了李广山 身上的那身警服,要不是这,李大矿娘连住院部的门口也进不去。李广山掏出证件, 向有关的人说了几句什么后,就把李大矿娘送了进去。 这是县里最大的一座医院,李大矿娘和媳妇赵荷叶,转完迷宫般的病房,打听 了不下二十个人之后,终于在一个隐蔽而安静的角落里找到了几间病房,那里卧着 秦志民,但没有秦志民的媳妇。不过不要紧,只要秦志民在,就不愁他媳妇不出来。 李大矿娘和赵荷叶就坐在远处走廊的椅子上,像蹲坑守候似的瞪大眼睛,紧紧盯着 进出那几间病房的人。医生和护士,都是行色匆匆目不斜视,偶尔走过几个没穿白 大褂的人,也是眉头紧锁,满面愁容。守候了不知有多长时间,开始有闲杂人员走 动,开始有了嘈杂。死气沉沉的走廊,顿时有了生气。李大矿娘看到,那些个男男 女女的手里,几乎都提着东西,有吃的、喝的,间或还有美丽的鲜花。李大矿娘忽 然意识到什么,对赵荷叶说,咱也没买点东西!赵荷叶说:“那你在这等着,我去 买点。” 赵荷叶走后,李大矿娘就专注地盯着女人了,特别是带着小男孩的妇女,她一 定要看仔细。她不再坐着了,她像个忠于职守的检票员一样,站在走廊的中间。天 色已晚了,灯光有点昏暗,她怕一不留神,漏过了秦志民的媳妇。因此,嘈杂的走 廊上,就多了一个略略弯腰的老年女人,挡着道,伸长着脖子,极其讨厌地把目光 在所有路过的人脸上扫来扫去。 真的有一个女人牵着一个男孩过来了。女人留着利索的短发,肤色略微有点黑, 但五官绝对周正,面庞绝对的顺眼,特别是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配上弯曲而修长 的睫毛,更显得与众不同。天气还不是特别的冷,这女人的穿着不厚,也很简陋, 但往往能叫人忽略她的穿着,而把注意力引导到衣服里面的身体。不错,她每一走 动,不,就是站着不动,那藏在衣服里面的突出而又柔和的曲线也生动得很。这个 女人一只胳膊抱着一条被子,一只手牵着孩子,直直而快速地往前走着,手上的男 孩并不左顾右盼,而是懂事地紧随着女人的脚步往前小跑着。李大矿娘舍弃了所有 的人,径直迎着那对母子走去。李大矿娘微笑着挡在了女人的前面,问道:“你是 秦志民媳妇吧?”眼睛却看着地上的小男孩。 女人狐疑地打量着面前的老女人,“是啊。” 李大矿娘便蹲了下来,轻轻地抚摸着小男孩的脸蛋。 秦志民媳妇拽拽孩子,“叫奶奶。” 小男孩看着李大矿娘,亲切地喊道:“奶奶!” 李大矿娘便热泪盈眶了,她就要伸开双臂,去抱小男孩了。这时赵荷叶两手提 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站在了跟前,对秦志民媳妇说,秦志民一直是在俺们窑上干的, 咱们一起去看看他吧。 秦志民媳妇不知道该如何来处理这件事了。按说,冤有头债有主,秦志民在窑 里卖命,被伤成这个样,现在终于见到了窑主,她该哭啊、骂啊、闹啊什么的,可 面前的这个老女人竟是这般的和蔼可亲,就和自己的婆婆一样,她就不知道该怎么 办了。这时,李大矿娘已经要过赵荷叶手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往小男孩的怀里塞, 并抱起了他,一同往秦志民的病房里走。走的路途中,李大矿娘把手伸进了小男孩 的肚子上,她一摸到那件肚兜,就像触到了电流一样猛一下缩了回来。但他不死心, 又一次把手伸了进去,并且撩起了小男孩的衣服。这一看,她的脑子嗡的一声就蒙 了。肚兜上的图案,针脚,她太熟悉了,她恍若抱住了他的被大水冲走的儿子,紧 紧地、再紧紧地。怀里的小男孩被抱疼了,喊叫着“妈、妈!”秦志民媳妇回转身, 接住扑来的儿子放到地上:“来,自己走。” 病房里只有一张病床,秦志民躺在上面,鼻孔里、嘴里、头上、胳膊上、胸上、 还有生殖器上,到处都连着粗细不一的管子,远远看去,像个长满了触须的章鱼, 显得特别奇怪。李大矿娘胆怯地走到秦志民的头前,就听秦志民媳妇在后面叫道: “志民,有人来看你来了!志民,有人来看你来了。”秦志民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 李大矿娘便弯下腰来,想离近了仔细端摸一下秦志民。可秦志民剃着光头,脸庞浮 肿着,脖子上、手上、腿上、还有两边的肋骨,都被绷带缠裹着,李大矿娘怎么看 怎么不像秦志民,更看不出一点早年被大水冲走的儿子的模样。她轻轻地退到后边, 蹲到了小男孩的跟前,她想再抱抱小男孩,摸摸小男孩的肚兜。这时,病房的门口 一阵骚动,就见进来好几位人物,几位人物的后边,有人扛着摄像机,有人举着照 相机,有人拿着录音话筒,还有警察紧随其后,这些人由医院领导陪同,先听了关 于秦志民伤情的救治汇报。之后,就在一片闪光灯的频频闪动下,其中的一个人物 讲了话,并握着秦志民媳妇的手,说了许多语重心长的话。 这帮人一走,大家还没从刚才突如其来的境况中反应过来,李虎牛就闪了进来。 李虎牛一来就找到秦志民媳妇说,你是秦志民老婆吧,啊呀,秦志民可是风光好了, 秦志民真是不简单!你知道吗,光抢救秦志民的人,就有五百六十二个,花了多少 钱你知道吗?海了去了!还动用了军队呢!飞机,知道吗?李虎牛指指地上站着的 人,你们谁坐过飞机?没有吧,秦志民坐了,秦志民两口子都坐了,那是军用飞机! 专门让秦志民坐。值,活这样的人,值! 李大矿娘不知啥时候又凑到了秦志民的头前,她首先发现秦志民睁开了眼,她 叫道:“秦志民,你是秦志民吗?” 大家刷地一下都聚拢到秦志民床前,李虎牛也挤了过来,说:“他不是秦志民 是谁?哎秦志民,刚才我说的你都听见了吧?”秦志民微笑了一下,表示听到了, 李虎牛就接着说:“秦志民你真不简单,你的命太大了。你能顶多少命知道吗?五 条?十条?不,少说也顶二十条。这回抢救你,给你治疗,光钱就花了好几百万呢! 上边说了,不惜一切代价要把你救活,医生说了,你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很快就 能出院了。” 李虎牛说到这里,秦志民的媳妇已经泣不成声了,只见她拽着小儿子的手,说 道:“俺真不知道咋感谢你们呢!俺就给你们磕三个头吧!”她扯着儿子,扑通跪 在大家的面前,嘭嘭嘭磕了三个响头。病床上的秦志民,两行泪水也顺着眼角流在 了枕头上。 李广山到家里看过李大矿娘了。那天恰逢赵荷叶没在。赵荷叶奉李大矿之命, 到窑上清账去了。这次事故,李虎牛说花销了五百四十万,说因是刚刚承包没几天 就出事了,要求李大矿不要把这笔钱算在他李虎牛的头上,也就是说仍由李大矿承 担,或者他李虎牛这一年别给李大矿交钱了也行。李大矿接到这个电话,已经从法 兰克福飞到了北京,他知道了家里发生的所有的事,知道了事故的处理结果。结果 完全是他预料的样子:这是一起由工人违章造成的恶性事故,违章者应该受到严肃 处理,但违章者全部死了,剩下一个秦志民也是重伤,就无法再处理了。追究责任 时,主管副县长受到警告处分,主管副镇长和村长被撤职,而这个主管副镇长和村 长,就是他李大矿。李大矿听完这个处理决定后,哈哈大笑了几声,之后就接到李 虎牛的电话。李虎牛一说完那个要求,李大矿马上就由笑转为严厉。当时,他正在 天安门城楼上。他早就想登上天安门城楼了。这回从国外回来,因家里一堆烂事, 他就不想急于回家,就想实现自己那个久远的愿望了。他上了城楼,得知了那个处 理决定,扶着栏杆,正一边学着毛主席的样子,向着天安门广场挥舞手臂,一边哈 哈笑着,就接到了李虎牛的电话。他马上把笑抛到天安门城楼下,不客气地说道, 不行,这肯定不行,咱不是说好了吗,亲兄弟明算账!咱已经签了正式合同,签了 正式合同,哪怕只有一天,费用也是你的。出了如此大事,李虎牛再怎么干,也赚 不回那么多钱了,所以横劲就上来了,就说,那我不干了,煤窑我不管了,我也出 国耍去了,你爱咋着咋着吧。李大矿知道李虎牛的脾气,他当真把煤窑扔到一边, 还真是不好办。李大矿便妥协了,说,这样吧,这回花销的费用我负担一半,你负 担一半,你看啊,本来不该我管的,咱是合同签了以后才出的事,是不是?可谁叫 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这回我虽然没在家,可帮了你不小的忙啊,要不是我给上面 打电话,人家非关起来你不可。这样一说,两人的意见就达成了统一,李大矿立即 通知赵荷叶,去窑上看看,到底花了多少钱。赵荷叶走后,家里只剩下李大矿娘, 李大矿娘正想着秦志民、秦志民媳妇和秦志民那个小儿子,李广山就来了。 当着李广山,李大矿娘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她说广山啊,你是好人,我得 给你说实话,我想把秦志民认下来,把她媳妇孩子都认下来。李广山问,你敢肯定 秦志民就是你以前的儿子吗?李大矿娘摇摇头。李广山说我帮你查过了,秦志民是 河南安阳人,而你的家在安徽淮北的淮河岸边。李大矿娘说,可那个肚兜?那个孩 子?还有我咋老做梦呢?李广山说,也许那个肚兜是秦志民媳妇在啥地方捡的?在 哪个旧货摊上买的?都说不定啊!孩子嘛,长得像的多了。要我说啊,你要认,也 得先弄清楚,确定了他确实是你儿子再说,然后,认之前得想好,得和李大矿、李 大矿媳妇和家里所有的人商量好,你认了儿子,我说不好听的,就等于给李大矿多 找了一个分遗产的人啊。李大矿娘说我想想、我再想想,她接连想了两明两夜,终 于拿出了决断:亲自去查实。 她从银行取了很多钱。她托李广山给她办了一张卡,给她买了部手机,她又让 李广山把秦志民详细的住址给她抄在一张纸上。临行前,李广山又来到李大矿娘家, 说你年龄大了,身体又不好,一个人出去叫人不放心,你看这样行不行,花花、欢 欢都快大学毕业了,现在实习,也没什么事,都在家里闲着,就让她俩给你做伴去, 也算是她俩一次社会实践。李大矿娘说行啊行啊,那多好啊。 说不好是李大矿娘带着两个姑娘,还是两个姑娘带着李大矿娘,反正她们一老 二小,坐汽车、乘火车、再倒汽车,一路上说说笑笑就到了安阳。路上,凡买饭、 打水、问路的跑腿儿事儿,两个姑娘都包了,没事儿的时候,两个姑娘还唱唱歌, 因此李大矿娘并没觉到郁闷。 明天就要到乡下了,按着李广山抄写的地址,再一打听,竟是很远的一个偏僻 村庄,而且那里又不通车。两个姑娘啊地一伸舌头,有了畏惧表情。李大矿娘就说, 不通车咱找个车,你俩去街上看看,能定个出租车吧,价钱随他要。两个姑娘走后 没多大会儿就回来了,欢欢说搞定了,明天早六点车来接。李大矿娘说那就好,那 就早早睡吧。李大矿娘刚躺下,欢欢说奶奶,跟着你出来真好。李大矿娘看着天花 板,问跟着我这个老婆子有啥好的?欢欢说你有钱啊!有钱?是啊,现在是有钱了, 两座煤窑,日进斗金,可是,她怎么就没觉出舒心呢?怎么就老觉着不踏实呢?甚 至还隐隐地有点害怕呢?不错,他的儿子李大矿是他拔捋出来的,儿子的强大可能 就是她的初衷,可是当她真正看到儿子现在的强大后,怎么就觉得惧怕呢?随着儿 子李大矿日益强盛,她那惧怕的感觉就愈是严重,她时不时地问自己,这是她期盼 的样子吗?这个样子再走下去会是什么样子呢?此刻,欢欢的话又让他想这些问题 了,她不禁自语道?有钱好吗?欢欢接话道,好啊!欢欢环顾着豪华的房间,在厚 厚的地毯上蹦了两下,有钱能住好房子、能吃好的、还能打的到农村,多好! 两个姑娘笑着睡着了,李大矿娘怎么也无法入睡。明天她就到秦志民的老家了, 见了秦志民的爹娘,她说些什么呢?如果秦志民就是她的亲儿子,她该怎么办呢? 她是认下还是不认?还是李广山说的对,认下秦志民,就会带来一系列的麻烦,不 认,就这样过下去,对谁都好,再说秦志民爹娘把秦志民养活这么大容易吗?把秦 志民认下人家愿意吗?还是别去了吧,对!不去了,干吗去找那个麻烦!她看看两 个甜睡的姑娘,决定明天让她俩随便去玩玩,玩够了就回家。决定做出后,她又翻 了个身,准备要睡。可一闭眼,那个戴着红肚兜的小孩子又蹦到了她眼前,那孩子 赤裸着身子,小鸡鸡一弹一弹地绕着她转圈子,她伸出手要抓,怎么也抓不着,那 孩子就嘎嘎地笑着逗着她,她的脸绷不住了,也像孩子似的嘎嘎嘎笑起来。她就这 样笑着一直到天明。两个姑娘的手机嘎嘎嘎响起来,两个姑娘都起来了,李大矿娘 还嘎嘎嘎笑着,两个姑娘站到李大矿娘的床前,害怕地问道,奶奶,你怎么了?李 大矿娘骨碌一下爬起来,怔怔地看着两位惊讶的姑娘。 花花、欢欢说:“奶奶,车来了。” 李大矿娘捋了一下头发,“走!” 看着越来越高的山,两位姑娘很是兴奋,她俩配合着车身的颠簸,不断发出一 连串夸张的惊叫声。就这样,出租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了半天,两位姑娘惊叫 了半天,终于静止下来。出租车停在了一个小山村里,司机说下车吧。都以为已经 到了,以为这个村子就是她们要来的地方,没想到司机说前面没路了,再往前得靠 两条腿了。 李大矿娘让出租车在原地等着,就和两位姑娘到村里打听。他们问到秦志民那 个村子的名字时,墙根处坐着的很多老人和妇女都知道,他们指指房子后面的山, 说翻过去,再过一道沟就到了。两位姑娘望着高高的山头,问有多远啊,村里的人 说,不远、不远。到山上走迷路了怎么办啊?李大矿娘和两位姑娘都有了这样的担 心。这时,不远处的一个猪圈里,正在起粪的一个中年男人喊道,要不,我给你们 带路吧。那可是求之不得,李大矿娘和两位姑娘连连感谢。那个中年男人麻利地从 猪圈蹦出来,带着她们穿过村子的小胡同,开始爬山以后,李大矿娘犯了嘀咕:也 没和他说好价钱,万一他漫天要价咋办?就问道,哎,你要多少钱啊?那前面步履 矫健的男人好像没听到,两位姑娘再次提高声音问他时,他才明白了怎么回事,说 道,不要、不要。 还没爬到山头,两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已经溃不成军了,她俩呼哧大喘着,一句 话也不说了。再往上爬,就爬两步歇三歇了,爬到山头,顾不得美丑,便扑通一下 仰面躺在了地上。带路的男人不好意思地往远处看着,耐心地等待着她们。李大矿 娘从兜里掏出手帕擦着汗,问男人还有多远,男人指着下面,说不远了,过了这个 沟就到了。两位姑娘翻身看了看男人指的地方。那是条什么沟啊!那是两山之间的 一条谷,宽得简直让人望而却步。姑娘都听说过上山容易下山难,再说那山坡上, 谷底里也没有路,都是荆棘丛生,倘若再下山,走过那条山谷,她们肯定是吃不消 的,欢欢就说,奶奶,咱别去了,就在这看会风景算了。李大矿娘望着那深远的山 谷,没有说话。欢欢又说,我听我爸说了,你是去拜访一个农民工的父母,费这么 大劲去拜访他们干啥呀?现在穷人多得是,在哪里不能拜访啊,干吗跑这么远来拜 访啊?李大矿娘久久地盯着山谷的一个地方,好像那里藏着一个秘密似的,那秘密 吸引着她,使她一刻也不能停留了。她对两个姑娘说,你俩歇一会儿,回村里找到 司机等着吧。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两位姑娘对看了一眼,便掏出手机,嘀嘀嘀发起 了短信。 李大矿娘跟着那个中年男人继续前行。下到谷底后,碰到两只山羊,两只山羊 吃得肚子圆滚滚的,一前一后不慌不忙往谷外走。带路的中年男人嘿嘿地与它们打 了招呼。再往前走,又碰到一头毛驴,驮着一袋子玉米往谷外走,带路的男人拍了 一下毛驴的屁股,毛驴向他致了一下意,走了。又走没多大会儿,有人在山坡的梯 田里干活,中年男人向他大声打招呼,干活的人也大声地与他说话。 天近傍晚时,李大矿娘在中年男人的带领下,终于来到秦志民的村庄,打听后, 又很顺利地找到了秦志民的家。站在秦志民家门口,带路的中年男人说,那,我回 了。李大矿娘赶紧的掏提包,说谢谢,谢谢你啊。李大矿娘捏着鼓鼓的钱包,问, 多少钱啊?中年男人一边摆手一边退,不要,不要。李大矿娘追上去,说,哪能不 要钱啊,就随便地掏出几张百元大票,往中年男人手里塞,中年男人看着钱,有点 害怕地缩着手,一转身,就跑走了。 李大矿娘捏着钱,怔怔地就听身后有人问:“你找谁啊?” 李大矿娘急忙把钱装起来,回转身,见大门口扶墙站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 “你是志民娘吧?” 秦志民娘说:“是啊、是啊,快进来。” 李大矿娘跑前几步,搀住颤巍巍的秦志民娘,跨过门槛,走进了院子里。院子 都是石板铺的,月台的下边,长着一棵苹果树,稀稀拉拉的红苹果挂在枝头,有些 熟透的,掉在了地上。树干上、石墙上,挂着成串的玉米和蒜。秦志民娘一进院子 就喊:“哎,来人了!” 上房供奉天地的天地墙屋下,坐起一个老汉来。李大矿娘说:“这是志民爹吧。” 秦志民娘就拿过一个草垫,放到月台的边沿,让李大矿娘坐。并从一个筐子里 抓起几个苹果,让李大矿娘吃。 李大矿娘接过苹果,就说了自己是从什么地方来,来此是想看看秦志民的二老。 秦志民的二老一听李大矿娘的来路,就急切地问:“他媳妇走这么长时间都没回来, 俺孩子到底咋了?” 李大矿娘担心哪句话说不好,让二老担惊受怕,就装作轻松的样子说:“没事, 啥事也没有,志民他好着呢。” 说着话,跑进来一个半大小子,半大小子一甩书包,就钻进厨房做饭去了。秦 志民娘告诉李大矿娘,这是她的大孙子,在上学,本来是住校的,可有人捎信,让 他娘去看他爹了,他不放心,就每天跑回来,给爷爷奶奶做饭。说到这里,秦志民 娘说:“十几里地呢!” 李大矿娘听着那孩子在厨房里叮叮当当的做饭声,就说,“嫂子,你真有福气 啊!” 这一说,秦志民娘便感慨万千了,“是啊,谁知俺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啊!俺儿 子孝顺、俺媳妇孝顺、俺孙子孝顺,都孝顺的俺没法说啊!”秦志民娘又拍拍自己 的腿,指指老头子的腿,说,“都怪俺这老不死的不争气,拖累了孩子们啊!” 李大矿娘心里发着酸,就来到厨房,摸摸孩子的头,“你叫啥啊?” “秦浩。”孩子连头也没抬。 “秦浩,你学习去吧,让奶奶来做。” 秦浩扇着火,“作业都写完了。” “想爸爸妈妈吗?” 停了很长时间,秦浩说:“爸爸回来的时候就给我买来复读机了。” 李大矿娘心里一酸,就扭过了脸。她控制了一下自己,没掉下泪来,问道: “你跑回来给爷爷奶奶做饭,累不累啊?” 秦浩摇摇头,“不累。”说着就蹲下身子,去脚底上抠。李大矿娘弯下腰,看 到了秦浩的鞋底磨出两个大洞,没穿袜子的脚上,扎着几颗尖利的玻璃渣,秦浩大 概觉出了疼,扳着小脚丫子往下抠。李大矿娘怎么也忍不住了,一把把秦浩拽到怀 里,让他坐在自己的膝上,满含热泪地为他拔去脚底上的玻璃。 秦浩挣脱了几下没挣脱开,就伸着瘦瘦的脖子往外看,说:“别告诉我爷爷奶 奶啊!” 李大矿娘心疼地扒拉着那些浸血的小口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她咬 着嘴唇,使劲为秦浩点着头,眼泪就吧嗒吧嗒掉在秦浩的脚上。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来了,只能用点头来向秦浩保证,她绝不向秦浩的爷爷奶奶透露脚底的这个小秘密。 吃饭时,秦浩从大人的说话中,得知了爸爸秦志民是在外面下煤窑的,就认真 地对爷爷奶奶说:“放假了,我去替爸爸下窑,叫爸爸回来歇歇。” 李大矿娘心里又是一酸,急急地说:“可别,孩子,你好好上学,啊!”说着 就放下饭碗,从兜里抽出两张票子,“这钱是给你的,不够再给我说,写信打电话 都行,可千万不能去下窑,啊。” 秦志民的爹娘一看李大矿娘递给孩子那么大的票子,慌慌地说:“可不敢,可 不敢!” 秦浩也竭力地躲避着。最终,李大矿娘也没有把钱送给孩子。 当天,李大矿娘住下不走了。山村的夜晚出奇的安静,除了千万种虫子的鸣叫, 没有任何人为的杂音。李大矿娘和秦志民娘躺在一个炕上,闲扯过后,李大矿娘终 于把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他说:“你小孙子那个肚兜真好看。” 秦志民娘又是一声长叹:“那肚兜养人啊。” “你的手真巧。” “哪是我做的啊!” “买的?” “不瞒你说啊,俺们两口子这辈子没生养,志民是从山外抱来的,抱来时身上 啥都没有,就戴着那个红肚兜。志民戴着红肚兜长大成人了,俺舍不得扔,就叫志 民的大小子戴,志民的大小子戴着肚兜长大了,又叫他二小子戴。” 秦志民娘越讲距李大矿娘的猜测越近了。这几天,她曾无数次地这样想过,也 曾反复在脑子里回放那些个场景,但此刻听着秦志民娘讲到这里,她的心口还是咚 咚跳的厉害,就感到身上的血着了火似的,烧的灼人。她呼吸也急促了,上半个身 子不知不觉就快支起来了,就听秦志民娘问道:“他婶,你不好受吗?” 李大矿娘像偷拿别人东西被人从后面猛地抓住一样,不禁吓了一跳。多亏山村 夜晚那纯粹的黑暗,使秦志民娘没有看清她惊慌紧张的神色。她呆了一下,说: “是啊,肚子不舒服。” “你们城里人和山里人不一样。你这个富贵身,娇贵啊!准是受了凉了。”秦 志民娘说着就要爬起来给李大矿娘做热汤,李大矿娘慌忙把她按下,说,“没事、 没事,真的一点事都没有。” 重新躺好,秦志民娘深深地运一口气,感觉平静了许多,便找着话说:“志民 那孩子是好孩子,实诚,懂事,心眼好,也能吃苦。山外的那家咋能舍得把他送人 呢?” 秦志民娘打了个呵欠,“志民也不是那家亲生的,那家也是抱来的。” 李大矿娘又紧张起来,只怕秦志民娘瞌睡了,不说了,就抓紧着问:“我咋越 听越糊涂了呢。” 秦志民娘说:“听说志民是从河边捡来的,捡来的人家穷,养不起,送给了徐 州一家有钱人家,有钱人家看看志民那个样子,说瘦的像个猴儿,也没啥富贵相, 准活不成,就扔到了城外的乱坟岗上。恰巧山外的那家男人在这有钱人家里做木工 活,听说他们扔孩子,就找到城外的乱坟岗,循着哭声,看到了孩子。他二话不说, 木工活也不做了,就把孩子抱回来了。抱回来他也发愁,家里穷啊!再说这家孩子 也多,怕养不起。俺远房有个亲戚和这家是邻居,知道俺不生养,就捎信叫俺过去, 俺一看那孩子就喜欢上了,就把那孩子抱来了。” “那家叫啥?你远房亲戚叫啥?住在哪里?电话是多少?”李大矿娘迫不及待 地问了一串。 “咋了妹子,你想去找人家?” 秦志民娘意识到自己太急切了,便也长叹一声,“真是可怜的孩子!也算志民 命大福大,我有空了得去看看人家,多亏了人家啊!” 秦志民娘听到了李大矿娘的啜泣,还听到了李大矿娘擦鼻子眼泪的声响,就唉 叹道,都是软心肠啊,便回忆着把自己的远房亲戚和拾捡秦志民的那家人告诉了李 大矿娘,李大矿娘认真地一一牢记心间。夜里,她趁解手的机会,把兜里所有的钱 掏出来,悄悄压在枕头下,然后睁着眼看着外面的天空慢慢发白,便起身告辞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