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 秦志民媳妇胸前挎着包袱,背上驮着秦志民,小儿子则举着墩布,端枪一般在 后面且战且退,掩护着妈妈和爸爸逃脱。这样的场景,几乎要使李虎牛笑出声来。 但是,当他们三口走下楼梯,走出旅馆的院子后,他怎么也笑不出来了。他远远地 跟随了他们一会儿。他看到秦志民媳妇弯腰驮着秦志民在马路边停下了。他以为秦 志民媳妇后悔了,走不动了,或者就在那里等到天明或者拦辆车什么的,他听到了 秦志民媳妇急促的喘息。她能不累吗?自李虎牛在县医院找到她到现在,还没见她 喝过一口水,吃过一口饭呢,更没有打过一个盹。她把秦志民背上车,一路抱着来 到这里,又背下车,背上了楼。这可是三楼啊,李虎牛那么壮实的汉子,空手上去 都喘。这背上楼还没缓过劲来,她又背着秦志民噔噔地跑下了楼。你一个杨柳细腰 的娘们儿,能有多大劲!李虎牛估计她很快就会扭头回来的。可是,她只喘了一会 儿,就又背着秦志民,带着小儿子,没入沉沉的夜幕之中。当那三个变形的人影渐 渐消失时,李虎牛呆了,她真的要背着丈夫步行着走吗?还有那个小孩子呢?他们 走得动吗?走得远吗?李虎牛的脚步又往前移动了,他也走出了旅馆的院子,朝着 秦志民媳妇的方向走去,他跟在了她后边,他又看到她背着秦志民,领着小儿子, 紧贴着马路边,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并且走得很快、很急。夜已经很深了,呼啸而 过的汽车掀起的尘土,把他都遮住了,当然也遮裹着秦志民、秦志民媳妇和他们的 小儿子。李虎牛被尘土迷了眼,鼻子、嗓子也被呛得喘不过气来。他已经感到有些 腰酸腿疼了,他一边揉眼,一边骂那侧身而过的汽车,操你娘,开车就不能慢点。 骂完汽车,他心说,我这么傻乎乎地跟着她干啥,干脆,把车开过来,趁着这浓浓 的灰尘还有这沉沉的黑夜,稍微一打方向,一踩油门,只那么一挂,秦志民就彻底 完蛋了。想到这,他回转身,飞快地往旅馆跑去,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满头 满身的汗水,汗水和着尘土,又变成了道道泥水。他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旅馆,开 出了自己的车。他一上车,就打开空调,就加大油门,就用最快的速度往前冲去。 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是咬着牙的,是用着狠劲的,好像他那满身的泥水、那酸疼 的腰腿、还有那剧烈的喘息,都是前面的那三个人给他造成的,好像他是受到了欺 负,是要到前面出气似的。他在路上左冲右突,超过一辆辆拉煤的大货车,终于在 一个开阔一些的地方撵上了徒步行走的秦志民媳妇和儿子。他把车速放慢了,他准 备找一个适当的机会,然后猛地冲上去。就在这时,秦志民媳妇停下来了,他也赶 紧停车,关闭车灯,隔着车窗玻璃,借着路上其他汽车的灯光,往前观看。他看到 秦志民媳妇双手趴在了路边,她的双膝跪在厚厚的尘土中,头颅抵着地面,头发也 全部耷拉下来,栽到了尘土中;他看到秦志民爬在她柔软而硬朗的脊背上,舒服地 睡着了。他不禁冲着秦志民骂道,哼,在老婆脊梁上睡觉!你狗日的真他娘的有福 气!骂着,他又看到她的小儿子扳着秦志民的头,看了又看。她只这么歇息了一会 儿,就又艰难地站起来,匆匆往前走去。这次行走,她不但关照着背上的秦志民, 还不住地在关照那小儿子了。他看到小儿子已明显的体力不支,摇摇晃晃了。有几 次,小儿子被路上的石头绊了脚,趔趔趄趄几乎摔倒。有一次就在那小儿子几乎要 摔倒在路中央时,开过来一辆大卡车,卡车急刹车,长长地按响了高音喇叭。在后 面关着车灯缓缓跟随的李虎牛,听到那刺耳的刹车声和喇叭声,不禁噌地直起了腰 身,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当他再次看到那小儿子蹦跳着跑到妈妈的屁股后边时,提 起来的心才慢慢放下。他这是怎么了?他如此深更半夜地跟着她是想干什么?李虎 牛真的不知道跟踪秦志民媳妇要干什么了?他不是想伺机结果了秦志民的性命吗? 那还对他的小儿子如此担心干什么?还为他的小儿子捏一把汗干什么?他仍然靠着 路边,缓缓地行驶,他在心里对着前面的那个弯腰的女人说,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 耐力?又这么行驶了一段,他发现有辆小车停下来,里面的人和秦志民媳妇说着什 么,他不禁又警觉起来,难道他们想拐骗秦志民媳妇不成?大黑夜的,拐骗这对母 女可是太容易了,没待他做出其他的反应,就见秦志民媳妇雕塑般护卫着丈夫和儿 子,那辆车也嗖的一下窜走了。 接下来,李虎牛就这么一直驾车跟随秦志民媳妇到市里,他看到了她重重地趴 在了那个灯火通明的门面前,他看到了她小儿子的哭叫,他看到了许多人围住了她, 她看到了警车的到来,又看到了救护车的到来。他看完这一切后,就驾车飞快地回 到了旅馆。他一头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他不知道,他这一夜,不但没害了秦志 民,客观上却保护了他们,因为有他在后面远远跟随,从后面过去的车,都不敢打 她的主意,都以为这是两口子赌气呢! 李虎牛痛痛快快地睡了一觉,醒来后闭着眼撒了泡尿,又睡了,再次醒来后, 已是第二天的傍晚。他洗个澡,觉得饿了,也觉得浑身酸疼,就斜靠在床头,拿起 秦志民媳妇没来得及吃的东西大吃起来。吃着,突然有人打电话,他拿起床头电话, 有小姐问她要不要特殊服务,他说要,来吧。很快,就上来一个小姐,李虎牛说给 我捏捏吧,我浑身酸疼。小姐就坐在他的身边,胡乱地捏起来。捏了一阵,小姐说 累了,并用浪态要求李虎牛给她捏,说着就撇开双腿躺在了另一张床上。李虎牛没 有兴趣,便说那你陪我喝酒吧。小姐打开啤酒,倒在李虎牛怀里喝起来。李虎牛沉 闷地喝了一瓶,突然问,你有丈夫吗?小姐说有。李虎牛问我要了你行吗?小姐说 行啊,我当你二房也行啊!李虎牛问,谁要你也行吗?小姐说行啊,只要有钱就行。 李虎牛就觉得这小姐很脏,很恶心,便把她推走了。推走了小姐,他一个人喝起来, 把屋里所有的酒都喝完了,然后又躺到床上,大睡起来。这次醒来后,他也不知道 几点,只觉得睡了很长时间,长得好像有一年。他忽然想起好几天没开手机了,就 打开了手机。打开手机,第一个想起的人就是李来福。李来福承包东山煤窑了,他 还让李来福回去帮他照看将军坡煤窑,现在怎么样?他打通李来福的手机,没想到, 说话的却是李大矿。 跟李大矿说完话,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媳妇雪儿,他拨通了雪儿的电话。雪儿接 住了,但不说话,他说:“雪儿,是我啊,我想你了,你怎么不说话啊!”雪儿还 是不说话,雪儿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从电话里传过来了,雪儿的抽泣声也传过来了, 他的心一软说:“雪儿,是我不好。”他说:“雪儿别生气了。”说着,他的眼前 又浮现出秦志民媳妇背负着秦志民艰难行走的景象,他说:“雪儿,咱两口子好点 吧……”他没说完,雪儿啪地就把电话挂断了。 是李大矿通知李虎牛到人民医院的。在路上,李大矿就接到了李广山的电话, 李广山告诉他,秦志民正在那座城市的人民医院抢救。其实事情是非常凑巧的,李 广山得知了秦志民在那座三省交界的城市后,忽然间想起了那个城市还有一位战友, 恰巧那战友就在公安局110 中心,李广山把秦志民的情况一说,那战友说是的,有 这么一个人,几天前就被拉到人民医院了,女的早苏醒了,男的可能还在抢救中。 李广山立即把此消息分别告诉了正在路上的李大矿和李大矿娘。 现在李大矿已经到达,李虎牛也已徘徊在医院门口。李大矿把李虎牛引到一边, 哀哀地说:“秦志民可能是我的同母异父哥哥。” “啥?” 李大矿说:“很可能。等一会儿我娘来了就知道了。” 李大矿说:“咱们先进去看看吧。” 李虎牛说:“你去吧,我在这等会儿。”李虎牛不好意思进去,更不好意思面 对秦志民的媳妇。 秦志民还在重症监护室,秦志民媳妇则搂着小儿子,坐在重症监护室外面的椅 子上,头靠着墙壁,微合着双眼,耐心地等待着。李大矿大腹便便地站到她面前时, 她一点都不觉察,倒是她儿子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李大矿。她儿子恼怒的眼神,似乎 是说,你快走开,我妈刚睡着,你别惊醒了她。但李大矿不但没走,反而蹲了下来, 他说,小朋友,你爸爸是叫秦志民吗?听到了说话,秦志民媳妇睁开了眼。她一睁 眼,就现出饱满的精神,她问你是谁?李大矿说我是李大矿,秦志民媳妇好像听说 过这个名字,正回忆间,一个风尘仆仆的老太婆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一来她就抢过 秦志民媳妇怀里的孩子,搂住,问:“志民他咋样?” 李大矿扭脸叫了声娘,这才发现娘突然瘦了许多,老了许多,脸上的皱纹又深 又密,头发又白了许多,神色上,是异常的疲惫和憔悴。 秦志民媳妇认得李大矿娘,就说:“昏迷好几天了,都快把人急死了。” 秦志民娘就站起来,把身子探进那重症监护室里观看,她还想进一步往里面走 时,护士拦住了她。 李大矿说:“这样吧,我看累得都不轻,都在这儿也没用,医院对面有个饭店, 条件不错,我去开几个房间,咱们先去休息一下,吃点饭。” 李大矿先开房间去了,李大矿娘就坐在秦志民媳妇的旁边,陪着她一起等待。 李大矿娘也像秦志民媳妇那样,把沉重的后脑靠在墙壁上,说:“我去你家了。” “去俺家?去俺家做啥?” 李大矿娘说:“看了看你公公婆婆,看了看秦浩,他们都很好,都在想你。” “真的?谁照顾他们啊!我不在家……”秦志民媳妇就哭起来,就擦开了眼泪。 李大矿娘也禁不住老泪横流,频频擦拭起来。两个女人的默默落泪,叫身前的小儿 子也是悲情满怀,他受到了感染似的,一双大眼睛里也盈满了泪花。 李大矿已经安排好了房间,打来电话叫他娘过去,他娘就对秦志民媳妇说: “你带着孩子先过去吧,洗洗,好好睡一觉,我在这守着。” 秦志民媳妇哪里答应,她哪里能让一个外人来守护她男人啊,她就坚决地说: “可别、可别,那怎么行呢!” 李大矿娘无奈,就恋恋不舍地先走了。那是一个三星级的饭店,李大矿为他娘 开了一个高档套间。他娘走进来,看到李虎牛也在,脸色刷地就变了,她说:“李 虎牛,你好狠毒啊!” 李虎牛难堪地笑着,“我、我,还不是为了李大矿。” 李大矿娘突然歇斯底里地喊叫了一声,“你为李大矿就杀他的亲哥哥?” 李虎牛和李大矿都被喝得鸦雀无声了。场面就这样紧张地凝滞了好长时间。终 于,李大矿说话了,李大矿说:“娘,你消消气,别着急了。这事既然搞清楚了, 咱就把话说到明处吧。” 他娘好像听出什么意思,敏感地问:“啥话?你说吧。” 李大矿说:“秦志民是我的哥,咱心里都清楚了,后半辈子,我把他当亲哥对 待,他的医疗费、生活费我都包了。只是,咱不能认他。” “为啥?”他娘的声音又出奇地低了,好像是在肚子里问了一声。 李大矿说:“不为啥,就是不想认。” 他娘的声音还是那么低:“你不认我认,你去发你的财,我去认我的穷儿子。” “你也不能认,娘,你一认,那不也等于我认了,你别把这个哥强加给我行吗?” 李大矿娘就不再说话了。等了很长时间,李大矿和李虎牛都看到她急促的喘息 了一阵,然后她用手指指着李大矿,说了三个“你!你!你!”就一歪身子,瘫倒 在地上。 一阵惊慌之后,李大矿和李虎牛把她送到了医院。交给医生护士,一切安排妥 当下来,李大矿让李虎牛先回去,窑上离不开人,并要李虎牛回去安排人把赵荷叶 送来。接下来,李大矿就专事伺候他娘了。他娘昏倒住院的事,他没给秦志民媳妇 说,他只是抽空过来问问秦志民的病情,问问秦志民媳妇有什么困难没有。李大矿 娘醒来后,第一眼就看到了李大矿,第一个想到的却是秦志民。她动动身子,身子 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她便把脸扭到墙上。李大矿说,娘,喝点水吧。她又把脸往 墙边挪挪。李大矿说,娘,吃点东西吧。她索性拉起被子蒙住了头。 李大矿娘不吃不喝了,李大矿娘绝食了。 赵荷叶来了。赵荷叶来了也不行,李大矿娘还是不吃不喝。 李大矿在医院待了几天,连续宴请了两拨医院的工作人员。他没有别的目的, 就是想让人家多多照顾他娘和秦志民,多多用好药。医生说秦志民没问题,我们一 定会尽力的,只是你娘老不吃喝,光用好药也不行,得想法让她吃东西。眼看着就 到四天头了,李大矿娘还是什么都不吃。李大矿一到她面前,她就闭上眼,不看李 大矿。李大矿娘不看李大矿,李大矿却能更清晰地看他的娘了。这才几天啊,娘的 两腮就陷下两个大坑,脖子、脸庞的皮肤松松垮垮没有一点油性,蜡黄的肤色使人 一看犹如一具死尸。再这样下去,娘必死无疑。娘才五十多岁啊,娘苦了一辈子, 就该享福了啊,怎么就能死呢!李大矿满含热泪,想起了小时候娘对他的疼爱、呵 护,想起了在公社窑上,娘怎样教诲他不要软弱、不要胆小,教诲他怎样忍耐、怎 样坚强,没有娘,哪有他的今天啊!李大矿看着死尸一般的娘,抚今追昔,泪流满 面,他再也撑不下去了,他就对媳妇赵荷叶说:“你快去,你快去把秦志民媳妇叫 来。” 秦志民媳妇拉着儿子来了,一进来就“啊呀,婶子,你在这住院俺连毫丝儿也 不知道啊!”秦志民媳妇来到李大矿娘的头前,“婶子,你咋不好受哩?” 李大矿娘听到秦志民媳妇的说话,就扭过头,微笑了一下,看着那小孙子。 李大矿便站到秦志民媳妇的面前,郑重地叫道:“嫂。” 秦志民媳妇已经知道了李大矿就是李家窑最大的矿长,便受了惊吓般地说道: “可不敢、可不敢。叫俺秦志民家的就行。” 李大矿用一双泪眼瞅着病床上的娘,“这是我的亲娘,也是秦志民的亲娘。嫂, 秦志民是我的亲哥!” 秦志民媳妇就愕得不会说话了。 李大矿娘伸着手,够着秦志民的小儿子,“来,叫奶奶摸摸。”大家看到,李 大矿娘已是满脸老泪,但皱纹里灌满了微笑。 李大矿放心地回去了,他先到李家窑的将军坡煤窑看了看,又到东山煤窑看了 看,那里一切正常,绞车一刻不停地旋转着,闪闪发光的煤从窑口一桶接着一桶地 提上来,买煤的大小车辆排着长长的队列在等待。不用说,这又是煤炭市场旺盛的 好季节,煤价一定低不了。李大矿把李虎牛和李来福叫来,说,不管市场多好,煤 多么好卖,我是坚守信誉的,咱们怎么定的就怎么来。之后,就承包煤窑的一些具 体细节,他又和李虎牛和李来福签了几个补充协议,便回市里了。他到了王麦香那 里,看了看王麦香的肚子又大了一圈,他很满意,当晚就睡在王麦香的床上。这几 天他又是照顾娘,又是照顾秦志民,确实太累了。他在王麦香的大肚子旁边,听着 儿子的胎动,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的午后,睡醒后,他还是不想动弹,王麦香就抚 摸着他,说好好陪陪你儿子吧。李大矿一伸手,把王麦香抱住,又睡了过去。再次 醒来,又是一个午后,李大矿惺忪着双眼,打开了手机。手机一开,就像突然提起 了闸门,里面的短信汹涌地奔泻而出:速回电话,十万火急!速回电话,十万火急! ……好多信息,几乎全是李广太发来的。 他打通了李广太的电话,李广太说:“你的东山煤窑淹了,水位截止到今天凌 晨三点,已经上升到三百米。” “三百米?三百米不是就到井口吗?” “正是。” “咋回事?到底咋回事,昨天,不,前天我去窑上还好好的啊!” 李广太便把基本情况告诉了他。原来,东山下边的煤分上组和下组,上组的煤 好采,已经采的差不多了,再采,也是些边边角角,既费事,产量也上不去。李来 福为了提高产量,就指示矿工们开采下组煤。下组煤是什么?那是煤矿的禁区,不 经特别批准和不具备一定技术条件,是绝不允许开采的,就连国有大矿也不敢轻易 去碰那些煤,因为那层煤有奥灰水,俗称地下河或地下海,一旦撕开了口子,那憋 屈了数亿年的地下水,就会喷薄而出,任何人为的力量都是阻挡不住的。眼下,东 山煤窑就是这种情况,李大矿在王麦香大肚边打开手机的时候,水位已经上升到井 口的边沿,因那个地区的地下都互相连通着,因此东山煤窑的水严重危及到了不远 处的国有大矿。目前,国有大矿里的工人全部撤出来了,而东山煤窑里的人一个也 没上来。 现在的问题是,东山煤窑里有多少人?有人说有二十多,有人说三十多,有人 说五十多,而从李广太爹那里传出的数字,是九十六个。但不管多少人,总得抢救。 这次,李广太又被抽调到抢救小组里,临走之前,李大矿秘密约见了他。李大矿主 要想从他口中,估量一下自己的处境。李广太说,恐怕这回你是凶多吉少。然后两 人就一起估量此次抢救的方案。李广太说已经开始调拨大功率的水泵了,从运到、 安装到正式排水,恐怕得二十四小时,到时候即使一天抽两米,要抽干窑里的水也 得几个月,这是不算地下那不断冒出的水啊,要是那水一边冒,一边抽,你想想, 啥时候能抽干?李大矿说是啊,那就别抽了,没用。李广太说,那不行,没用也得 抽。 李广太最后神秘地凑到李大矿的耳朵边,说道:“你要多动脑子啊,这个事故 肯定不小,但从抢救的方案上可以看出,这回是谁都不想让死亡的人数多了。” 李大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李广太又说,“你不是和镇里的鲁书记好吗?你可 以暗示他,让他尽可能少地上报人数,另外做好第二手准备,假如水位在短时间里 下降、排干,可组织一帮贴己的人,从别的地方悄悄下到窑里,钻到东山煤窑,提 前把尸体搬运到别处。这样,说不定他还会受到嘉奖呢。” 出事的当天,李来福和李虎牛都跑了。公安部门便发了通缉令。 出事的第三天,也就是李大矿从李广太那里回来的第二天,他也在考虑着躲出 去,可就在他做好了一切准备,就要动身的时候,公安人员敲开了他的家门,先没 收了他的手机,然后客气地把他带走了。上了车,他看到李广山在车里,就请求, 说,“让我给我娘打个电话吧。”李广山允许了,他就把他的情况告诉了他娘,他 娘说我早知道有这一天,你放心去吧,我到你哥那里住几天。他又分别给赵荷叶、 上学的女儿、王麦香打了电话。然后老老实实把手机交给了公安人员。 李大矿进去没几天,李虎牛也进来了。两人一见,李虎牛喊道:“老犍子!” 李大矿也喊了声:“鼻涕王!” 后来又在一次碰面的机会里,李虎牛说:“李广太也该进来的。” 李大矿说:“都进来还行?” 秦志民出院后,意识一直不太清醒,李大矿娘雇车拉着他和他媳妇还有儿子, 回了一趟李家窑。李大矿娘说志民的魂儿丢在了窑里,她要把志民的魂都收起来, 带回家。她就把秦志民的内衣脱下来,抱在怀里。她先在村前的河滩煤窑的废墟上 转了一圈。她一手拎着秦志民的衣服,一手在地上捞拣,嘴里不住地念叨,“蛋蛋 ——上来,志民——上来。”她来到村后煤窑的废墟上,一手拎着秦志民的衣服, 一手在地上捞拣,嘴里不住地念叨:“蛋蛋——上来,志民——上来。”她来到将 军坡煤窑,那里已经停产,窑上狼藉一片,她拎着秦志民的衣服,爬到窑筒子口, 用另一只手从里面捞引着,念叨着:“志民——上来,蛋蛋——上来。”然后又到 窑上各处转了转,捞拣了捞拣,念叨了念叨。当她将要离开将军坡煤窑时,她看到 一条瘦狗大老远地跑过来,摇着尾巴扑到了她的身子上,啊呀,这不是金钱豹吗? 你在哪里呢?这么多年没见还认得我呢?看看肮脏的狗,就蹲下来抚摸它,说走走 走,跟我走,到家了给你洗个澡。那狗便紧紧跟随着她,往东山煤窑走去。东山煤 窑戒备森严,人家不让她和狗进去。但她发现,几台大泵,从窑筒子里一齐往外抽 着乌水,那些乌黑的水抽到地上,形成了一条河流,弯弯曲曲地流了下去。她想, 这水都是从窑下抽上来的,说不定水里就有志民的魂儿,于是她趴在水边,拎着秦 志民的衣服,从流动的水里捞着,念叨着:“蛋蛋,上来,志民,上来。”捞了一 会儿,念叨了一会儿,她忽然想到,这水是流动的,志民的魂会不会顺着流水流走 呢?她就追着水流,往下走去,一边走一边叫“志民,上来,蛋蛋,上来。”就这 样叫着,她来到了水库。 早已干涸了好几年的水库,这时已是汪汪洋洋一大片,只是那些水都是乌黑的, 还散发着一股异味。她刚要拎起衣服念叨“蛋蛋,上来,志民,上来”时,有个女 声叫道:“婶子?” 她一看,李广山爹领着李广山的两个闺女正在那里观察着什么。她便走过去, 把秦志民的内衣紧紧地抱在怀里,问:“你们在这里干啥呢?” 李广山爹指着水库里的那些水,又指着脚下的一条裂缝,愤愤道:“抽、抽, 抽到啥时候能干?你看看,抽上来的水,又顺着这些裂缝泻到窑里了。” 李大矿娘低头一看,果然在那些裂缝前,形成了几个旋涡。李广山爹仍然愤愤 地说:“我已经搞清楚了,窑里是九十六个人,可他们说只有验尸以后才能确定。 验尸,还验个屁!尸体已经泡了半个月了,再泡下去,还不都成烂泥?” 李大矿娘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又拿出秦志民的内衣,弯腰在那个裂缝处捞起来, “志民——上来,蛋蛋——上来。” 两个姑娘怕她不小心滑下去,就一边一个搀住了她。那条狗在后面则警觉地嗅 着两位姑娘。李广太爹对着李大矿娘的后背说:“到家里歇歇吧。” 李大矿娘念叨完说:“不了,我回去了。”就带着狗和秦志民的内衣回去了。 李家窑里,秦志民媳妇和李大矿媳妇等不及了,人走这么长时间了,天都快黑 了,怎么还不回来呢?就都喊叫着找来了,半路上,走碰了,李大矿娘便抱着那团 衣服说:“快、快,快给志民穿上。” (完)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