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同根生 席在恩从小多梦。她每个晚上都会做梦。有时候会连续不停的做同样的一个梦: 总是梦到自己在不停的跑,不停的跑,却总是被人追赶,直到早晨醒来,身体仿佛像 真的跑过一夜的路似的,累得浑身腰酸背疼。她总觉得做梦太累了,不喜欢再做梦了。 夜晚降临的时候,她就会默默的请求:今晚不要再做梦了,让我好好的睡一觉吧。等 到她闭上眼睛,梦境却从不失约,不肯错过一天。 白天的时候,席在恩就会感到头痛,感到劳累。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有时候, 她就会突然间失去全部的力气,整个身躯仿佛要倒塌了一般。 席在恩有一次自己爬到房顶的烟囱上,坐在那里张望。她只想知道自己能不能爬 上去,她小心的坐在那里。席东水回来了。看到后,居然什么也不说,既没打她,也 没骂她。只是以后再也不会花上五块钱去请人掏烟囱了,而是吩咐席在恩掏烟灰。第 一次的时候,席在恩只是好奇,并没有感到害怕。当她开始掏烟囱的时候,却真的害 怕了:她很怕会从屋顶上掉下去摔死。她没有拒绝做这件事,她在席家早已失去拒绝 的勇气了,每当她拒绝做一件事的时候,就会换来一通咆哮:“就这么点小事都做不 好,将来能成什么气候?当年……” 对于席在恩来说,要她干什么都行,只要别在她面前提“当年……”席在恩宁愿 提心吊胆的爬上房顶,也不愿意听到父亲那番“当年……”的理论。她已经养成了自 己的习惯:所有害怕和恐怕都放在自己的心里。 日记本已经写满了几个了。她偷偷的藏好了,不让任何人看到:那里全是她心里 要说的话。她害怕一个人呆在果园里,她害怕掏烟囱会从房顶上掉下来摔死。她有时 候很想哭,有时候也很想痛痛快快的笑。她只想做一个女人,她不想有一个“非凡” 的未来。她只要有温暖的家,有温暖的爱。 席在恩有家,也有爱,只是不知道算不算温暖,算不算爱:席东水和田秀芬满足 她的一切满愿,从不拒绝。甚至有时候席在恩故意做一些大人讨厌的事,他们也从不 冲她发火——她是特别的。可是,席在恩只要说一句正常的小孩子应该说的话,席东 水就会破口大骂:“没出息的东西!”虽然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而且还是个女孩 子。 席在恩一天天的长大了。 林霞、林意也没有因为日子的流失而停止了生长,反而更加茂盛了:一个赛一个 的学习好。 席玉娥和林有根的战争随着林意们的长大渐渐升级了:席玉娥回娘家更勤了。席 在恩的奶奶见到林有根之后,也不再劝说了,只是不停的生气。席在恩觉得父母的战 争也随之而升级了。田秀芬抱着她哭的时间越来越多,越来越长了,令席在恩感到窒 息。“在恩,我全是为了你才留在你们席家的啊。你千万要记住啊。” 席玉娥家的战争,终于因林有根结束了自己生命而结束了。林有根,这个一生本 分的老农民,在中国这个地大物博的土地上,在被别国的人敲诈、争抢、掠夺了不知 几万万财产去的土地上,却再也掏不出更多的钱来养育自己的儿女了。随着席玉娥 “窝囊废”的咒骂,他拿起那本该给自己土地上的庄稼喷洒的农药,喝进了自己的肚 子里。他就那么轻易的被几十块钱的学杂费压倒了:他从来没有偷闲过,他从来没有 贪吃过,可是他就是没有钱供自己的孩子上学! 当席在恩看到家里堆满了一些旧东西,桌子、凳子什么的,还有一辆旧自行车的 时候,才知道那个一向和善的,疼爱自己的姑父已经彻底的从这个世界上消的失了。 这个憨厚老实的男人,空有一身的力气,却因付不起三个学生的学费在羞愧中, 含恨离去了。 席在恩看了看林意。林意木然的站在那里。 他没有眼泪,只是一尊石像一样的站立着。林有根死的时候,林意就在眼前。林 意清清楚楚的看到,父亲睁着的双眼,充满了对生活的留恋和渴望,对人生的不舍和 牵挂。 尽管这样,他到底还是死了。林意忽然间从绝望中升起一种快意。一个无用的人, 活在这个世上有什么意义呢?徒然的让他的子孙后代因他的无能而受累。除了烦恼, 他还能够为他们做什么呢?还不如死去。 林意心里轻松起来。从小到大,他看够了林有根那副总是无可奈何的窝囊样。每 当到了交学费的时候,那样的一个男人总像一只被困守在笼中的狗熊,笨拙而又无奈。 总是要母亲出面才能解决问题。从前他还不曾意识到自己的心底深处,已经对父亲充 满了厌恶,直到当他用一瓶农药结束了自己窝囊的生命时,林意才真正的意识到,自 己原来对这个所谓的父亲早已厌烦透顶了。 他应该早点死掉。林意当时看着父亲那卑屈的身体逐渐僵硬的时候,忽然间这么 想。 席在恩看到林意的嘴角居然有了笑意。心中像一阵寒流飘过:她觉得自己浑身冰 冷,像是被什么东西冻僵了一样。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和林铁在一起的时候,会觉得那是自己的兄弟,是心里很亲 的那种。 和林意在一起的时候,她常常有一种莫明其妙的情绪涌上心头。 席在恩是喜欢林意的。在所有的表哥之中,她只喜欢林意和四表哥。有一天,四 表哥对她说:“如果我们不是表亲的话,我一定会娶你的。” 席在恩笑了笑,如果真的可以,她一定不会嫁给四表哥的。 她一定会嫁给另外一个,她喜欢的表哥。 林意冷冷的笑,让席在恩有一种说不出的痛。 席东水和田秀芬的战争也一而再、再而在三的升级了。 后来席在恩就特别的喜欢看《三国演义》,尤其是诸葛亮和周瑜那一段:“既生 亮,何生瑜!”席在恩心里暗暗难过,三国里的这句名言,她是从小就知道的。她知 道周瑜已经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了,如果没有诸葛亮,他肯定是那时的第一,偏偏老天 又搞出个诸葛亮来,把个风流倜傥、多情多才的周瑜硬是给活生生的气死了。说老实 话,诸葛亮可能是嫉妒周瑜家小乔吧。自家老黄夫人奇丑无比,纵然有几分才气,他 小诸葛又不缺才,独缺红袖添香罢了。周瑜出身名门,家财万贯,又娶了个美人小乔。 诸葛亮一定是嫉妒周瑜才专门气死他的。 诸葛亮要是知道了,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里,有这么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是这么 想的,准得从坟堆里蹦出来撕烂了她不可。席在恩在心里轻轻一笑。那时她不知道姑 父林有根的死已经使她失去了平静的机会了,林意和她已经是一对冤家了。她从此注 定了坎坷不平。 有一天,席在恩刚刚放学,还没走到村口,老远就看到一阵浓烟滚滚而起。 村子里有人急急忙忙地跑着。席在恩快到家的时候,看到一个堂叔正提着一大水 桶从家里冲了出来,差点撞上她。 “连叔,怎么了?” 连叔喘着粗气,脚下跑的更快:“你家着火了。” “我家?”席在恩稍微迟疑了一下,立马箭一样冲回家里去。 火已经灭了一些,村里的男男女女,正拼命的一桶桶的向火里泼水。堆在墙角边 上的玉米秸和一些木柴已经燃成灰烬。墙壁上全是黑的。 田秀芬正在竭尽全力的哭喊着,仿佛世界未日已经来临似的。席东水呼呼在那里 大喘气,脸上铁青铁青的,一边恶恨恨的说:“这日子不用过了。” 席在恩慌了,不知如何是好。田秀芬看到她回来,一把拉到自己怀里,搂的她喘 不过气来。田秀芬的嗓门更高了:“在恩啊,咱娘们不用过了啊!”然后一把鼻涕一 泪的把席在恩的衣服擦了个透亮。 “鬼叫什么!”席东水吼道。“不过就不过了!”他从田秀芬怀里拖出席在恩来, “你自己看看,养来养去,养了这么些丫头,个个都是烂柴禾!有个好的,将来也是 给别人预备的,有个屁用!” 说完把席在恩顺手一丢,不巧丢在一只水桶上,席在恩一下晕了过去。 “我的闺女啊!”田秀芬凄厉的喊叫起来。“在恩,在恩,在恩你不要丢下我啊!” 村里的赤脚医生赶到这里,他看了看:“不碍事,不碍事,打点葡萄糖就好了, 快扶她到家里躺下来。” “就是,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再怎么着孩子要紧。”一些邻居也劝着。 席在恩醒来时,看到葡萄糖吊在墙上,正一滴一滴的钻进自己的血管里去。 “你说怎么办吧。”席东水哑着嗓子说。“我是舅舅,我不能不管。” “你要管,咱们的孩子怎么办?你也不看看,村里有几个孩子上学的?家里不过 刚够用的,咱家欠的帐还没还上呢。” “那也不能不管。”陈东水脸胀的发黑。 “他有叔叔大爷,他姑姑家里有的是钱,他们不管,轮的到咱们?”田秀芬扭过 脸去。 “我就是要管!”席东水寸步不让,“就算不管别人,也要管林意。”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看着林意学习好,他来了,咱家的孩子就不用上学了。我 告诉你席东水,他再好也是个外甥!闺女再不好,也是我自己生的,我不同意!” “哼!”席东水气哼哼的走了。席东水心里很酸楚,他二十二岁做了村支部书记。 正是官运亨通的时候,眼看着要提拔到镇里去,老婆却一个接一个给他生了些女娃。 为了生个儿子,一狠心,书记不做了。镇里三番五次来找,而且明说了,很快就会提 拔。他还是忍痛舍下了。只想要个儿子。他家三代单传,他的爷爷闯关东一去无音讯, 父亲去世的早,家里只有他一个从十七岁就失去父爱的男人。要不他怜惜林意呢。他 嘴上不说,心里很是憋闷。林意是个风华正茂、才华横溢的人,将来却要寄人篱下, 前途一片茫然。 “妈,妈。”席在恩虚弱的问,“妈,怎么了?表哥怎么了?” “唉,”田秀芬叹了一口气,“你姑父死掉了,你爹想把林意留在咱家里养着。” “怎么会这呢?他家里不是有叔叔大伯的吗?”席在恩吃惊的问。 “傻孩子,你姑父一死,本来人家家里就说是你大姑给逼死的。再说林意那几个 都要上学,叫谁下来都不肯,你大姑也不让。家家户户自己的还养不过来吃,倒有钱 供他上学了?要是他们肯下来一两个,你大姑也不会整天跟你姑夫打架了,不就是因 为穷闹的吗?不整天的打个没完,你姑父会死?俗说话的好:‘好死不如赖活着。’ 不是走投无路,哪个会真想去死?死是容易,要活过来可就难了!” “在恩,要是我真跟你爹散了,你跟着谁?” “妈!”席在恩心里一跳。 “我说的是真的,你好好想想,我看你爹是铁了心要养林意的了。林意要是来了, 你们准定上不了学了,你爹肯定会只供他上。” “妈。” “你放心。妈养得起你,妈一定供你上大学。妈吃够了没文化的苦,不会让你再 受这个苦。就为了不识字,不知挨了你爹多少的气。你要是跟了妈,妈将来不管要饭 也好,改嫁也好,总要供你上大学。” “妈,你不要说了。”席在恩说。她是知道的,每次田秀芬说错了话,席东水就 会破口大骂:“你这个没文化的东西!” “在恩,你好好想想。林意年年考第一,你爹一定让他上学的。妈这一辈子心里 只有你一个。招弟、领弟我是顾不来了,我只能带你一个人走。等你将来长大了,有 能耐了,你就来找她们。” “妈,我知道了,你别哭了,我跟你走。”席在恩只好这样说,她其实很害怕田 秀芬会真的带她走。她虽然不喜欢爹,可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啊。 “好闺女,我知道你不会丢下妈妈不管的。”田秀芬听到席在恩的话,眼泪立刻 像决堤的黄河水,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伤心。 一个人一生中永远可以有很多机会选择很多事,比如说爱情、友情,比如说事业、 前程,却永远没有机会再选择一次父母。机会只有一次,还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所 以尽管世上的人都希望自己有一对好的父母,却不得不面对眼前的这两个人,无论自 己喜欢还是不喜欢,都得叫他父亲,叫她母亲,并且永远只属于那两个人的孩子了。 一个人一生中最大的命运,并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是最大限度的掌握在父 母的手中。尽管父母们把希望给了学校,给了老师,以为有了好学校,有了好老师, 就有了好的前途。却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已经给了儿女打下了深深的铬印, 已经注定了儿女们的前程。 首先是种子的问题。打个比方,农村人种庄稼,总要选择好的品种,才会长出好 的庄稼来,才能卖个好价钱。所以一个优秀的人,大多是首先有一对优秀的父母。即 便有个别的,并没有一对好的父母,却在某一方面上也取得了成功,那么这个成功并 不是可靠的,而是危险的,在他的身上带有不良的因子,总会因为这来之不易的成功 而毁灭自己,甚至伤害到别人。优秀的品质,不代表着有钱、有势、有地位,而是真、 善、美。 其次是时间的问题。种农作物的时候,往往要选好时机,早了不好,晚了也不好。 既要节气好,又要雨水好。这样长出来了农作物既齐整,又旺盛。 第三是侍弄的问题。无论是牲畜,还是农作物,这一年里,都得小心侍弄着,到 了一定时候,才能有所收获。有一个不小心,一年的辛苦就会全都白费了。 这些问题所有做父母的都知道,农村的人善待着每一只猪,小心伺弄着每一分地 ;城里人努力的赚着每一分钱。然后不论农村人还是城里人,都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 交给别人,让别人去侍弄自己的孩子,自己只站在那里说:“要有出息,要有出息, 为了你,我付出了……”总之,一切是为了孩子,为了孩子不吃不喝,为了孩子日出 而作,日落而息,为了孩子…… 许多人从孩子走向父母,又从父母走向死亡,也从来没有人问过自己这样一个问 题:为什么你知道不能亏待了猪,要好生伺候着,更不能放心把猪交给别人去养,必 须自己时时刻刻的小心,注意着它的吃,它的睡,甚至它的情绪,猪才能吃得香、长 得胖,才能卖个好价钱。却从来不问一下,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管是什么时候, 只管有个孩子便好,然后把自己的种子交给随便的什么人,就指望着这孩子将来长大 了做不了李世民,或至少也是个乾隆,当不了比尔·盖茨,最少也得是个李嘉诚。 孩子有了过错,不是学校不好,就是老师不好,要不就是孩子太无用。 那些做父母的这时候,就全忘记了这是自己种下的,也压根不去问什么时间该怎 么办。所以世间人总是这样一代代的小心的伺候着猪,伺候着地,却偏偏忘了自己的 种——自己的孩子才是自己要小心伺弄一生的。父母生了他,就要为他负责,这个责 任不仅仅是让他吃饱、喝足,接受良好的教育。否则的话,即便是剑桥大学、牛顿大 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十年、百年的教育,也是无法改变他根深蒂固的本性。 所以,孩子的一切的好与不好,最根本的原因仍然来自自己的父母身上。 席东水天天骂田秀芬是个无用的东西,骂席在恩们是一群烂柴禾,从来没想过, 当年他娶不上媳妇的时候,天天跑到田秀芬家里,好求歹求的求了来。然后就和这个 自己嘴里所说的“没有用的东西”,生了一大群“没有用的废物”。 席在恩心里越来越苦闷,有一天,她在自己的日记里写道:爹既然娶了妈妈,就 应当爱她喜欢她,为什么总要骂她呢?如果要骂她,又为什么要娶她呢?姑姑是个好 人,姑父也是个好人,好人为什么要自杀呢?如果自己从小很傻,爹和妈失去了指望, 会不会就平平淡淡的过日子了呢? 席在恩在日记时里写来写去,忽然间就好像想明白了似的:对了,有办法了,如 果自己傻一些的话,学习不好的话,爹和妈就不会再那么那么器重她了。就不会天天 教训她了。既然林意喜欢读书,要考大学,就让他考好了。 席在恩想的很简单,她以为只要自己学习不好,就会解决所有的问题了。 席在恩的成绩直线下降。她没事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在那里画画,画山、画水、 画美人。当然画的最多的还是荷花。没事的时候,她读完了家里所有的已经破烂的像 样的,不像样的,甚至于用来揩屁股的那些书,也翻烂了所有亲戚家的书,包括学校 边上那个租书的小店里的书。那里边有很多小人书,甚至还有连环画。 她喜欢《郑渊洁童话》中的皮皮鲁,但她更想自己是阿奔,来到人世间,只是为 了别人好,等别人都好了,自己就悄悄的走开,回到自己来的地方。 书读的越多,席在恩的话就越少。她觉得人世间太复杂了,复杂的叫她头痛。不 但坏人要欺负好人,就是好人与好人也会不停的误会。非要到了大结局,才会明白。 人干嘛要那么复杂呢?席在恩有些不明白,也没有人给她一点解释。席东水和田 秀芬非但没有因为她的成绩不好而停止争吵,反而加剧了。 “没用就是没用。”席东水像一头发怒的狮子,“看看吧,女孩子就是女孩子, 到底是些没用的烂货!刚上初中就不行了,你还指望她会有什么出息?一群烂柴!” 田秀芬惘惘然,席在恩看起来还是那个席在恩,怎么就立马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小 女孩了呢?她要的是一个将来能出人头地,能为她争一口气的女强人,不是一个默默 无闻的小女人。在席东水面前,田秀芬还是不服气:“不管怎么说,她是我生的,我 就是不养林意。在恩再怎么不行,将来也要给我养老的。林意不会给我养老送终的!” 田秀芬不肯放弃对席在恩的希望,她始终相信席在恩,即使将来没什么出息,也 一定会嫁个有出息的老公。 “把林意过继过来不就是你的儿子了?他会给你养老送终的!”席东水说。 “我不要,就是个女儿,我也要自己生的,不要别人的儿子!”田秀芬寸步不让。 席在恩开始逃课。老师们莫明其妙,问她怎么了。她低着头什么也不说。上课也 是在那里画画、看杂书。除了作业,从来没做过任何的练习题。再也没记过任何的笔 记,这个“光荣的传统”一直持续到大学毕业。 老师家访的时候,对席东水和田秀芬说:“席在恩啊,是好牛不拉地。上课的时 候,老师们不管讲什么问题,她全都懂。有时候全班的人都不明白的,她全能给你讲 出来。以前也总爱举手回答问题,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上课也不积极了,考试也不好 好考了。你们可得好好管教,这个孩子可是个聪明的孩子。” “家里管着呢,不知骂了多少回了。不知怎么的就考不好了。”田秀芬陪着笑脸 解释。 “学校里的老师人人都夸她呢,全学校里只有席在恩一个人,不管见了哪个老师, 都会先站住了问了好。不像别的学生一样,一见了老师,就没头的苍蝇一样飞走了。 县上、镇上的领导来听课,所有的老师遇到难一些的问题,只叫她起来回答,别的学 生举了手都不敢叫,怕万一答错了。只有席在恩永远不会错,所以叫她回答保险些。” “那她怎么就考不好了呢?”席东水和田秀芬就面面相觑。 老师家访走了,田秀芬就问席在恩:“在恩,是不是学习上感到吃力了?” “没有啊。”席在恩淡淡的说,“还行。” “行什么行!”席东水毫不留情的说,“女孩子大了,自然就不行了,脑筋就跟 不上趟了,你看看人家林意!又拿了第一名!全镇第一名!” 席在恩笑了笑。林意考了第一名,她心里很高兴。她愿意有个哥哥,虽然林意不 是她的亲哥哥,可是大姑家的儿子,也是有血脉相连的。如果林意真的过继到她家里, 那么他就是长子了。席在恩知道,在农村,过继的儿子也是儿子,那样的话,爹就会 把所有的愿望都转移到林意身上,自己就不必再承受那么多的期望了。至少不必再陪 人喝酒了,那东西真不是个好滋味。就算自己不能上大学,也无所谓了。 上大学真就有那么好?席在恩不信。一个人不见的一定要上大学,不一定非要住 在城里。席在恩只去过两次平源城里,很不喜欢那人人都羡慕的城市,水泥地光秃秃 的。她更喜欢这广阔无垠的土地,席在恩最喜欢赤着脚走在土地上,那种滋味很让人 感到踏实,泥土的清香让人陶醉,她也喜欢清早小鸟的叫声,让人清醒。城市令她她 很不舒服。全是水泥,铁网。 她也不喜欢城市的声音,一天到晚,到处“轰轰”的响。到了傍晚,静寂的天空 像要给扯破了似的。她喜欢乡村里的夜晚,连小鸟也眯上眼睛睡了,天地之间万籁俱 静。 考上大学就意味着以后要在城市里居住了。所以即使为了可以在自己喜欢的时候 赤着脚踩在那泥土上,席在恩也就对上什么大学没什么兴趣了。相对于城市来说,她 更愿意找一个当农民的丈夫。她喜欢当农民的感觉。她喜欢一个满身泥巴的丈夫,还 有一个满身泥巴的小孩。她喜欢。 席在恩对田秀芬说:“就让林意上大学吧。我可以去学画画。” “你疯了?”田秀芬惊惶失措的说。 前几天,学校老师说:谁能画出个立体的桌子来,就送他到县里的艺术学校里学 画画。那时候的美术课,小学生的时候,老师有时候高兴了,也会让学生们画个圆圆 的太阳,画个鸡蛋,上了初中之后鸡蛋也不用画了。所有的美术课,都给其它课程的 老师理所当然的占用了。学校里也压根就没有美术老师。所以要画出一个优美的鸡蛋 来,都是一件相当难的事来。还画立体的桌子呢。 学生们只当没听见,毫无反应。 席在恩却认真的问:“老师,是真的吗?” 老师说:“当然,县里艺术学校下来选人了,就这几天呢。” 席在恩又问:“什么叫立体图?” 还不知道什么叫立体图呢,老师笑了:“就是像课桌那样的,你得让人看出来, 那就是张桌子。” 话音未落,席在恩已经从粉笔盒里取出一支粉笔来,居然真的就画出来了,桌面 错落有致,背面上半截画的实线,下半截点的虚线。 老师吃惊的说:“你怎么会的?” “我自己想的呗。几何里不是有实线有虚线吗?看不到的当然是虚线了。书上不 是也说,实际上长方形的东西,画在图里就是菱形。这不正好吗?”席在恩指着桌面 说,“这不就是一张桌子吗?” 老师说:“席在恩,你回家问你家里同意不。同意的话,就给你报名。” 席在恩今天就告诉了田秀芬。田秀芬听了,断然拒绝了。 席在恩说:“我学画画,一样能赚不少钱的。” 田秀芬斩钉截铁的说:“在琴岛我是见过给人画像的,披头散发的,像个疯子, 蹲在那儿像个要饭的。你想都不用想!” “妈——”席在恩哀求着。“我真的好喜欢。” 田秀芬一看,知道是不能强求了,马上软了下来,换了另一副态度:“我就知道, 女儿就是不可靠,你是只想画画,不想养我的老了。我好可怜啊。”说着就要哭起来。 “这可叫我怎么办呢?” “好了,好了。我不学了,我考大学。你就别哭了。”席在恩烦躁的说。席在恩 每次一见到她哭,就浑身发麻,头痛欲裂,四肢无力。 “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真是让我伤透了心!”田秀芬眼泪就要出来了。“我在 你们席家受苦受累,全是为了你啊,你就不能给我挣口气?是不是想活活气死我啊?” 席在恩就不敢说话了,垂头丧气的站在那里听田秀芬的苦难史。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