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不知不觉中,学期已经临近结束。 生活仍在继续,只是子默,仍在安睡。 他的气色,已经一天好于一天。 但是他仍然安静地睡着,不用理会尘世的一切喧嚣。 我们每个人都在等待,等待希望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没过几天,我刚上完课,走出大楼,对面的树阴下静静站着一个人——是这 些天来一直回避我的妙因。 我朝她走了过去。她看着我,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过了半晌,她淡淡地说:“林汐,我带你去看几样东西。” 我们一起站在子默的公寓里。 自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来过。 但是听詹姆斯说,在子默住院期间,尤其是最近,妙因在工作之余,取了他 的钥匙,给他送一些必备的东西。 就算现在这样的情形,她还是很细心。 詹姆斯说到最后,还补了一句:“如果不是你跟Richard 太固执,所有这一 切都不会发生。” 他的表情,十分的无奈。 妙因静静地牵起我的手,走到那间布置得很典雅的书房内。 我略带不解地看着她。 “林汐,子默的书房,一直是我的禁地,但是,”她默默地打开一个抽屉, 轻轻地放到我面前,“我想,对你不是。” 我看着那个被打开的抽屉,一瞬间我的眼泪充盈眼眶,扑簌簌地往下流。 我伸出手去,轻轻地触摸着。 那年校园林荫道上飘落的枫叶,保存完好的展览会门票,我送他的钥匙扣, 我的发卡,我自修时的随手涂鸦……还有,那套静静躺在抽屉深处的《莎翁全集 》。 我的手微微颤抖着,打开那套书。 那张纸,已经微微泛黄,却仍然牢牢地夹在里面。 那上面的女孩子,稚气地略带顽皮和茫然,隔着漫漫时空凝视着我。 我下意识地翻到那页纸的背面。 上面是我熟悉的遒劲潇洒的字迹,略带凌乱——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 泪! 妙因看着我,幽幽地说:“子默的钱夹,从不让人碰,他的书房,也不让任 何人随便进。有一天,他在外面接电话,我一时控制不住好奇,假装进来找个东 西,看到这个抽屉半开着,我打开那本书,看到了那张纸,”她略略抬头,“尽 管只是匆匆一眼,但我发现,那上面的女孩子,跟你感觉好像……” “子默很快就进来了,他的脸色不太好看,但是,他什么也没说,看着我出 去……” 她侧过脸去,看向窗外的夕阳,“很久以前,我有一个很好的女朋友,我们 一起长大,我跟她好得可以共用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牙刷。我们上了同一所大 学,我们约定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什么都不能让我们改变,但后来……她为了一 个男生,为了一个让她心动的男生,做了很多……所以,”她转过脸来看着我, “林汐,对不起,我在心底,一直对你有戒心。” “我知道,为了我,你牺牲和忍让了很多。” 她微微苦笑,“这么多年来,包括当年,我一直很蠢,总是要等到事情无可 挽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错误。” 她低低地说:“子默有他的固执和骄傲,我又何尝没有我的?”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很晚,但是,毕竟来了。 放寒假前,我打电话回去说学校有事,今年就不回去过年了。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爸爸妈妈听到后,只是沉默了片刻,什么也没问。 在放下电话的瞬间,爸爸的声音有点沙哑:“汐汐,不管怎样,要记得保重 身体。” 隔着长长的电话线,我点了点头,然后慢慢地昂起了头,泪水,又流回了眼 眶。 二月二十四号,春节。 这一天,我收到了很多条祝福短信。 同事的,同学的,朋友的,还有学生的。 其中一条,是少麟发来的,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希望与生命同在。 我看着那方小小的屏幕,感激地微笑。 希望,与生命同在,并且今天还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子默的生日,他二十九岁的生日。 我坐在病床前,看着那张沉沉的睡脸。 然后我绞了一条热毛巾,仔仔细细地给他擦脸。 他的脸有点瘦削,他的呼吸平顺,他的眼睫毛,仍然是那么的长,和当年一 样安安静静地阖着。 我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着,他的手掌心温热,但布满了一层薄薄的茧,摸 上去十分粗糙。 我用指尖细细地摸着,一点一点划过他的掌心。 以前,他的手,一直温润如玉。 我把脸贴了上去,“子默,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过了今天,你就 二十九岁了……”一股热热的液体蔓延过我的脸,“子默,那年我第一次看到你 的时候,你才十九岁,站在那个小小的书店里。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真的很 讨厌你。我讨厌你跟我抢东西,我讨厌你挖苦我,我讨厌你又自大又骄傲,我讨 厌你打电话给我却什么都不说,我讨厌你……” 我哽咽着:“就算现在,我还是那么讨厌你。我讨厌你一走就是那么多年, 留下我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我讨厌你回来后却不认我;我讨厌你什么都闷在心底 ;我讨厌你躺在这儿,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那么多人担心你,你却什 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我把脸完全埋进了那个手掌里,低声恸哭。 突然间我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仿若从天边传来,几乎遥不可闻:“真…… 的……吗?” 我浑身一震,我屏住呼吸,但是我不敢抬头。我怕,我怕这一切,这所有的 一切,都是我的幻觉。但是我清楚地看到我眼前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这一次,不是我的幻觉。 我蓦地抬起头去,看向病床。 我看到一双微微睁开的疲惫的眼睛,我听到那个微弱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 地说:“你……很……讨厌……我?” 跟当年一样,有些委屈的咕咕哝哝的声音。 我猛地冲上前去,趴到他的身上,又哭又笑,“子默,你醒了?你醒了?你 真的醒了?你……” 多日来的郁积,让我放声哭泣,哭得几乎不能自已。 突然间我醒悟过来,连忙擦泪,抽开身来。 他的身体还很虚弱,经不起这么折腾。 果然,他朝我咧咧嘴,吃痛般用力皱起眉,“汐汐……别哭……你哭的…… 样子……还是……”他微微叹气,“很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可是……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你, 好像……做梦一样,我宁愿……不要醒……永远……都不要醒……” 我看着他越来越涣散的眼神,有些着急地低低唤道:“子默,子默,子默… …” 他微微蹙眉,“不要吵……我累……让我……再睡一会儿……”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却仍然紧紧地握住我的左手。 我伸出右手,小心地探了探他的呼吸,然后凝神屏息,看着他阖上的眼睛。 他的眼睫毛,一直在微微颤动。 我松了一口气,放下心头大石。 我也有些倦了,靠在床头,微微闭眼。 突然,我听到身后有动静,我转过身去,病房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了, 妙因提着一个保温瓶,站在门口。 她的眼圈通红,正在拭泪,但她的脸上,含着微笑,由衷的微笑。 她看着我,“林汐,子默醒了。” 我点头,我的目光,越向她的身后,我微微颔首。 妙因有点疑惑地朝后看去。 一瞬间,我清晰地看到她的唇微微颤动,她的手下意识紧紧握住衣襟。 静静站在她身后的是穿着深色大衣,气度潇洒的楚翰伟。 突然间,我仿佛明白了一切。 站在那儿的楚翰伟,无论样貌,无论气质,跟子默都甚为神似。他朝我微笑, “林汐,恭喜,还有等子默睡醒了,帮我跟他说一声,新年快乐。” 然后他看着妙因,“嗨,好久不见。”他的声音有些喑哑,“还有,我回来 了。” 隔了片刻,他的声音又清晰响起:“希望不算太晚。” 妙因没有说话,她只是定定地站在那儿,她的肩头在微微颤动。她回头看了 我一眼,她的眼中,蓄满了泪。然后她放下了东西,转身飞快地奔了出去。 楚翰伟只是愣了片刻,紧接着也追了上去。 我忍不住,想要起身,突然我的手,被紧紧抓住。 我回眸一看,子默睁开了眼,他的眼神虽然略带疲倦,但十分清亮。原来他 一直没有完全睡着。发生的这一切,他应该都听到了。 他看着我,毫不意外而冷静地说:“让他们去。”他的嘴角微微上扬,“虽 然晚了一些,虽然……但是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 这一次他是真正闭上了眼,低低地说:“汐汐,我想你,”他的手越来越紧 地握住我的,“我是真的很想你。” 他沉沉睡去。 原来,春天的滋味竟是这样的甜美。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子默康复得是越来越好了。 他可以坐起来了。 他可以自己吃东西了。 他可以下床活动了。 他记起来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了。 他会跟前来探望的詹姆斯,还有夏言和沙沙他们微笑着聊天了。 …… 逐渐地,他又是原来那个有些沉默、有些内敛,又有些任性的子默了。 但是自从他醒来之后,我发现,毕竟七年过去了,时光在他身上,还是雕琢 下了深深的印迹。他的眼神,多了几分以前没有过的深邃,还有平静,深不见底 的平静。 无论医院的饭菜,或是我们大家送来的汤水合不合他的胃口,他都一言不发 地吃得干干净净。 一天我帮他擦脸的时候,清晰地看到,他卷起袖子的手腕上,有着一道深深 的伤疤。 他经常坐着,或是默默地看着窗外,或是默默地看着我,但是很少开口。 到后来他恢复得越来越好的时候,詹姆斯拗不过他的固执,只好把一些卷宗 送到病房里来给他看。他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间或打着电话吩咐着什么。 他工作的时候,总是很专注。但他无论做什么,都会腾出一只手来,从头到 尾,一直握着我的手,就连输液的时候也不例外。 有一次,我实在是有点累了,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恍惚中就像做梦一样,有人抱住我,一个什么温热的东西贴在我的脸上, “汐汐,汐汐,汐汐……” 即便是在沉沉的睡梦中,那份浓浓的感伤,仍让我情不自禁地蹙起了眉。 没多久,子默出院了。 出院前医生反复叮嘱,大病初愈,再加上毕竟切除了一个脾脏,很长一段时 间里,子默的免疫力会很差,要尽量避免让他感冒。 对医生的这句话,我一直很小心在意,但是我不争气的一到冬天就感冒的体 质还是传染到了他。 而且从回家的第三天起,他就有点情绪低落。 那天从宿舍出发前,我吃了很多感冒药,又睡了一下,觉得好一些之后,傍 晚才去看他。 我拿出他给我的备用钥匙打开门,屋子里漆黑一片。 我一惊,子默不在? 摸到他的卧室,打开灯一看,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我轻轻松了一口气,这才 放下了心。 他懒懒地睁开眼,看见是我,点了点头,“你来了。” 我弯下腰,一摸他的额头,有点烫,“你发烧了?”我端详着他,“觉得怎 么样?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他摇头,“不用,睡一会儿就好。”说罢伸出手,猝不及防一把抱住我, “汐汐,不要走,陪我躺会儿。” 他半闭着眼,额头上,垂下一绺汗湿的头发,他喃喃地说:“就一会儿。” 他的力气很大,我被他抱住不得动弹。 我有些脸红,想要拒绝,但最终仍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无论如何,病人最大。 于是只得顺从地上床,背对着他和衣半躺了下来。他揽着我的腰,很快便沉 沉睡去,睡得很是安稳。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也渐渐睡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旁边空空的,子默已经不见了。 我起床,走出房门,看到厨房的灯亮着。 我走过去,宽敞的厨房内,子默穿着休闲服,系着围裙。他旁边料理台上的 瓷煲里,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正在煮着汤。他略略卷起毛衣的袖子,修长的手持 着汤勺,正往汤里放着什么调味品。 旁边的小餐桌上,暖暖的灯光下,竟然放满了各色精致的菜。我愣愣地看着, 过了半天,才试探地问:“你……做的?” 他居然会做菜?! 他回头看我,微笑,“嗯,在国外的时候学的。” 他转过头去,低眉敛目,“不过回国以来,还是第一次做。” 我喉头一紧,“你不是有点发烧,怎么不好好休息?” 他不语,我看到他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又过了片刻之后,才淡淡地说 :“这么多年,习惯了。” 他小心舀了一勺汤,吹了吹,微笑着送进我嘴里,“尝尝看。” 浓浓的牛肉,还有番茄香味,我最爱喝的汤,而且真的很好喝。 可是我的眼睛,已经开始湿润。 他继续微笑,看着我,“怎么样?” 我点点头,“好喝。” 他伸过头来,轻轻吻住我,半晌之后松开我,“喜欢的话,以后……”他停 了片刻之后,略带伤感地说,“我……” 他没有说下去。 他离我那么近,他唇上的温热气息,轻轻吹拂着我。 我偏过头去,挣扎着,“子默,我感冒……” 他恍若未闻,定住我的手,继续用热吻缄封我的唇,又过了好半天,才略略 松开我,低低地说:“汐汐,不要躲……” 然后把头埋进我的脖颈,轻轻啮咬着,他的呼吸热热地吹拂着我,“请你… …不要躲……” 他的唇,一遍又一遍,摩挲过我的颈项。 不知不觉中,他的唇渐渐移到我的项链,沿着项链向下轻啄。 我看着他黑色的头颅缓缓移动着,咬了咬唇,“子默,菜……要凉了……” 他恍若未闻,他手臂的力道开始加重,他的呼吸开始渐渐加重,他的唇慢慢 下移。 突然间他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他略略松开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胸前。 我顺着他的眼睛望去,不知什么时候,那根项链已经滑出了衣服外面,还有 那枚小小的戒指。 他看着,他就那么看着。 他缓缓地又俯下头去,轻轻吻着那枚小小的戒指。他的吻,近乎膜拜般的虔 诚。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唇又移到我的颈项,久久不动。 我感觉到脖子里突如其来的一大片一大片的潮湿,源源不断的潮湿。 我清晰地听到他低低的哽咽声,我站在那儿没有动。我知道,此时此刻,他 不愿意让我看到他的眼泪。 他抱着我,就那样紧紧地抱着我。 很久很久以后,我听到他的声音,低低地一字一句地说:“汐汐,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没过多久,就开学了。 开学了,意味着我必须去面对现实。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的,我必须去面对很多应该面对的人,而且我已经 很久都没见过少麟了。 即便我在照顾子默的日子里,我的心底仍然有着一丝丝隐忧,还有内疚。 除了那个短信以外,少麟一直杳无音讯。 开学已经一个多星期了,他始终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他表现出异乎寻常的 沉默和淡然。 就连对所有情况一知半解的大姐,一天不知在外面听到什么,回来之后,微 微皱眉,对我迟迟疑疑地说:“林汐,我听到了一些传闻,关于唐少麟的,说他 要……” 我的心猛地一提,我转身看她。 大姐的眼神有点复杂。她看着我,又过了半天,叹了一口气:“算了,你… …还是自己去找他问问吧。”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