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莫斯科绝恋 大约第三天,我就听到一个骇人的消息,白冰冰要跟刘满富结婚了。这消息令 全连人震惊,刘满富那瞎婆娘才死,白冰冰怎么就勾上了连长?傍晚吃饭时,大脚 花子、片儿娘们又聚到我家门口,谈论这件事,都骂白冰冰。母亲不相信,母亲说 :“那条蛇是渣滓啊!”大脚花子趁机刺母亲,说:“渣滓咋样?比窑姐强!” 这时,大路口腾起一团白雾,接着响起“丁零零”的声音。大脚花子们扭过脖 子去看,哇!刘满富用自行车驮着白冰冰一路飞来! 白冰冰那天穿件红白格子衬衣,翻领,露好大一截脖子,腿上是黑色喇叭裤, 脚登尖头皮鞋,头发是烫过的,很时髦。中国抵抗了许多年的“资产阶级香风”, 在70年代末又悄悄回来,并且势不可挡地吹遍了城乡的角角落落。遥远的天堂河跟 着一起时髦起来,先从女人的头和脚。母亲看到白冰冰竟然有了明星派头,吃惊之 后是嫉恨。大脚花子为了进一步刺激母亲,拍手笑道:“啧啧!棒!” 母亲张大嘴,傻了。眼瞅着那辆自行车一圈又一圈,示威似的,从身边飞过, 直奔刘家大院。刘满富这么做是故意的,听说场里的头头们对这桩婚事不大支持, 说,找个啥样儿的女人不成,偏找渣滓?刘满富说,我是找老婆,不是提拔干部! 我不管渣滓不渣滓! 听听,刘满富是多么没觉悟没原则,他简直疯啦!大伙都感到惋惜。可我觉得, 这小子总算有了点人味儿,是男人。不像那个周革命,革的什么命?!只是我还是 不相信,白冰冰怎么会跟刘满富呢?要知道莫斯科是多么喜欢她啊! 可有一天,当我爬到黄土坡愣神,忽然间发现一股青烟拖着又大又长的尾巴, 从白冰冰细小的烟囱里挤出时,我信了。凭着一个14岁小女人的感觉,白冰冰真的 跟刘满富好上了。白冰冰不饿肚子了。事情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呢?我敲打着自 己的光脑袋问:这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令一对原本相爱的人分手? 究竟是白冰冰出了问题,还是莫斯科出了问题?从前看见他们在一起,我总是 在心里诅咒,快他妈散伙吧!我的那些无耻的想法好比一股暗流在阴沟里泛滥。可 现在,我是多么希望在校园里看到他俩相亲相爱的背影! 雨还没有要停的意思,家家屋顶上压了一片塑料布,屋里面接着脸盆尿盆大碗 小碗。路上是一洼又一洼黄水,出门得穿胶筒。 地里的庄稼和瓜菜经过一场沙暴肆虐,幸存者本已不多,这场暴雨又带给它们 新的厄运。麦地里的麦子倒成一片,得进到没膝深的泥水里用手薅。而那些飘着穗 子的玉米就像婴儿的小脑瓜,软软耷拉在水中。干涸多日的天堂河最近暴涨,据说 已超出历史最高水平。这真是一场奇特的雨,广播里说百年不遇。 惶惶不可终日的人们不能一天到晚总躲在屋子里吧,他们开始占卜算卦。有革 命群众认为,一定是因为天堂河安置了大批北京渣滓,所以老天爷才要惩罚天堂河 人。也有人说,是美女蛇惹的祸,说不定是她为了得到刘满富,把那瞎婆娘弄死的。 瞎婆娘变成了鬼,来报复天堂河。这一个月里,先是沙暴,而后是火灾,现在又是 暴雨,人们担忧接下来会有一场更大的灾难降临。 小孩子家对灾难天生缺乏切肤体验,下雨在我们看来是件稀罕事。加上周革命 通知我们又可以上学了,白冰冰回来继续当老师时,我高兴得赤着脚在雨地里跳。 我们高声喊:“雨、雨大大下,天堂河不害怕!” 母亲对这一巨大转折显然缺乏思想准备,她的脸比老天还阴,叹道:“看来姓 刘的真被那条蛇灌迷糊了!”说完这句话,母亲的牙就痛起来。 我们的教室彻底塌了,白冰冰让大家到她宿舍去上课,小黑板挂在床头。二满 一直不肯露面,她恨死白冰冰了。因为她爸用自行车驮着白冰冰去过几次场部,在 我母亲的授意下,二满便把自行车轮胎给扎了。一个夜晚二满还把白冰冰门口那堆 柴给点燃烧了。刘大满本来很听白冰冰的话的,但经不起二满的挑拨,也不去上课 了。 白冰冰却死皮赖脸往刘家跑。我亲眼看见她端着一大盆衣服到河边去洗,床单、 被里、裤衩,没一样不是血乎拉叽的,看着吓人。 可白冰冰却很有耐心地,一遍遍搓,手搓得通红。怎么有这么多血迹呢?谁流 了这么多的血?想来想去,我不明白。 一天早晨,我去白冰冰宿舍上课。因为去得早,白冰冰让我陪她一道去叫大满 二满。二满一开门就瞪着白冰冰骂:“美女蛇,臭渣滓,我不许你再登刘家的门!” 白冰冰说:“二满,你不能不上课呀。”二满说:“你他妈又不是我妈,管那么多! 要不是我爸保你,你这种人早该下台了!”说完,操起一把斧子,砍在院子里那张 新做的大木床上。她说:“我让你们睡!好好睡!” 白冰冰的嘴唇颤了颤,把:一个纸包放到床上,出了院门。 这时,“咚”地一声,那个纸包被摔了回来,砸到我脚上。我拣起来,打开, 是一条红花布缝制的月经带,柔软而精致。 白冰冰望着盛怒的二满,泪光闪闪。她对我说:“你拿去用吧。‘,不知怎么, 突然间,我也想哭。我有月经带,那是我偷偷从旧帆布包上扯下的一块布,两头用 钉子扎了眼,拴根麻绳,就凑合了,但磨得人掉皮。所以每次来号,我都不敢跑不 敢跳。现在好了,我有一个真正的月经带了。 有一天夜晚,我出去解手,又听到一阵熟悉的歌声。我一路循着歌声过去,看 见莫斯科站在学校的小操场上,大雨哗啦啦地下,把他浇成了落汤鸡。原来莫斯科 被关了几天后,躺在医院的一名北京渣滓就招了,说自己为了烧一只田鼠吃,不小 心点燃了林子。 说完,那人就咽了气。因为那个北京渣滓是别的连队的,莫斯科就被放了。 莫斯科面对成为废墟的小学校,唱着一支忧伤的歌。肯定是外国歌,只有调子, 听不懂词。调子很长,像一条小路,曲曲弯弯地把人带到一个遥远的地方。那儿, 谁在等着他吗?我觉得该是个女人,非常美丽的女人。 我轻轻走过去,空气中有一股酒味儿。灰暗的天光下,莫斯科的脸瘦削苍白, 衣服不整,头发搭在眼前。我说:“你怎么啦?”莫斯科看了我一眼,答非所问, 说:“雨天唱歌真好,老天爷会为你流泪呢!老天爷都在疼着你,你说你还难过什 么,是不是?来,梅儿,跟叔叔一道唱歌吧!大声唱!高高兴兴地唱!……”说完, 他搂着我的肩接着唱。唱着唱着,声调降下来,哽住了。此刻,这个高大的男人, 这个坚强的男人,这个总是在地窖里歌唱的男人,在战栗,在哭泣。像一个无助的 孩子那样,倚着一个叫梅小二的女孩儿肩头。 那个女孩儿感受着他无力的喘息,倾听着他沉重的心跳,她难过地抚摸着他湿 漉漉的头发,心中生出一股湿漉漉的情感。她用舌头轻轻舔着他的头发,就像一位 小母亲……z 第二天,她的乳房胀痛得厉害,腰酸腹痛。她不顾一切跑到白冰冰的宿舍,对 她的老师说:“你为什么要离开他!”女教师看了她一眼。她说:“他是个好人, 现在他病了,你该去看看他!”女教师又看了她一眼。她火了,提高嗓门说:“你 真狠心!” 女教师第三次看她。 这次女教师的目光异样而长久。这是一种不友好的目光,一种带着猜忌和怨忿 的目光,一点不像从前那个女人了。半晌,她对她的学生说:“你好关心他呀,你 小小年龄就懂这么多,是不是你妈教的!以后你少管我们的事!那个人与我无关! 我要结婚了!” 女孩儿吓得跑了出去。 她从家里偷了半碗玉米面送到莫斯科宿舍,为他煮饭。他躺在那里,满嘴白泡, 面容憔悴,看着她进进出出。她在家里没有做饭的权力,所以她煮的玉米糊糊有股 生味儿。可他吃得很香,她问好吃吗?他说好吃。她说,以后我天天给你做。他笑 了,说你怎么能天天给我做呢?你这么小。 “哗!”一股灼热的东西这时涌出她的身体,来那个了。她的脸红了。她说, 白冰冰有什么好!好女人多得是!他放下碗,不说话了,闭上眼睛。她愣了一会儿, 看着他,小声说,你这么好,真的可以找到老婆,真的。如果找不到,等我长大了, 给你当老婆,行吗 他一下睁开眼,在她手上轻拍了一下,笑出声来,说:“小毛孩子!”她红着 脸说:“我已经长大了!” “哗!”又一股热流涌下去。她猛然捂住肚子,两手发颤,面色苍白。他问你 怎么啦?她擦了一把虚汗,说没怎么。其实她的肚子痛得厉害。每次来潮都要痛上 几天。 那个忽然长大的女孩儿,是我。 雨终于停了,大多数北京渣滓都到田里抢救倒伏的麦子去了,莫斯科和七八个 北京渣滓被刘满富派到学校建一座新教室。 那两天,白冰冰上课有些六神无主,我听得也索然无味。我一心只想着早点下 课,下了课我就可以跑到莫斯科那里,帮他搬砖,运泥。我们新建的教室据说是全 场最好的房子,刘满富如此积极,全是为了讨好白冰冰。每次我去工地,都看见白 冰冰在那里,高绾裤腿,满头大汗地往越砌越高的房上挑泥。我注意到她和莫斯科 谁也不理谁,甚至目光都尽量回避着,但当白冰冰突然停下休息时,你会发现她眼 底藏着的忧伤,那忧伤正穿透巨大的空间,直射莫斯科黝黑的脊背。 刘满富现在每天都骑着他的破自行车往这里跑。近来他更加肥胖,脸色也越发 阴森。他发现白冰冰总朝那个方向愣神,就不高兴地说,卖啥呆!快回去做饭吧。 以后你不要来这里干活了!可第二天白冰冰又来了,还蒸了一盆玉米发糕分给干活 的北京渣滓吃。当白冰冰分到莫斯科时,刘满富恰巧来了。白冰冰多给了莫斯科一 块发糕。在场的人都知道不妙了。果然白冰冰走下窄窄的木梯时,就被刘满富一掌 推过去!那一掌使白冰冰滚到木梯下,又翻了两个跟头,满脸是灰。我和莫斯科都 看得清清楚楚。捏着牛块砖的莫斯科两眼发黑,朝下瞪了很久。待白冰冰跟着刘满 富走后,他才大喘一口气,抬起手,却见那半块砖已碎了,哗啦啦落到脚下。天哪, 他的力气多大呀。 新教室很快就建起来了,莫斯科带着人把操场铲得平平整整,立起了新篮球架, 还砌了一座台子,用来升国旗。我们学校还从未升过国旗呢,大家都激动地盼着 “六。一”快快来。白冰冰从场部商店扯了块红布,做了一面国旗,五角星是她用 黄线一针针绣上的。 大满二满兄妹终于露头了,二满瘦了许多。我听说她爸得知她和大满骂了白冰 冰后,第一次揍了她,让她跪在白冰冰面前。二满烈得很,说:“让我给一个臭渣 滓跪,我还不如死呢!”说罢,操起一把剪子要自杀,白冰冰去夺,手被扎伤了…… 这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上午上完课后,白冰冰突然留下我说:“梅小二,你能 帮我个忙吗?”这是上次出了那件事后白冰冰第一次找我办事,我又惭愧又感动。 原来白冰冰想做一根升旗杆,找了好多杆子都不理想,有的虽直,但太短;有的够 长,却不够直。她算找对人了,我学习不行,干这种事别人是比不得的。我拍拍胸 脯说:“成!”虽说胡杨林被大火烧了一片,但我相信能砍到一根又直又长的枝干。 当然胡杨树的枝干肯定不行,胡杨树这家伙从来就不往直里长,且越老越不正经长 而嫁接在胡杨老树上的青杨就不同啦,简直就像立在沙漠里的王子,英气勃发。 午饭是在白冰冰那里吃的,白面馒头,炒鸡蛋。这在我们家想也不敢想,我们zz 家可不是前一阵儿了。我“吭哧吭哧”,一气就把三个馒头塞进肚里。白冰冰看我 吃得如此用劲,笑着拍了拍我的脑袋。这一拍,我心里顿时愧得慌,觉得应该向面 前这个女人认个错,我说:“白老师,上次那份材料是我妈让我写的……”白冰冰 又拍了拍我的头,说:“没事,老师不记你。” 我们各拎一把斧头,出发。 走到学校操场上时,我看见莫斯科正围着一个平台做收尾工作。那台子不大, 半米多高,抹得溜光,看来这就是升旗用的台子了。莫斯科见我们过来,没说话。 这时白冰冰推推我,我就径自向前走去。走了一段儿,停下来,看见他们在说话。 俩人站得很近,白冰冰正在说什么,莫斯科眼睛看着一边。接下来,莫斯科开始说 话,他挥动着手臂,架势有些凶。虽说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从俩人激烈的手势, 可以想见他们的不愉快。果然莫斯科扭身离去,白冰冰追了两步,但莫斯科还是头 也不回地走了。过了一会儿,白冰冰眼圈红红地来了,一路上她没跟我说一句话。 到了天堂河,我们才发现天堂河完全变了个模样。它已不再是从前那条瘦弱温 厚总是淌着浑浊泪水的老人河了。它像一千匹野马在奔腾,一万头牦牛在咆哮,大 地在它足下正呻吟颤抖,天空被挤压得开始变形。这里已看不见多少绿色,偶尔有 一星绿,也是那么岌岌可危。这一望无际的天堂河啊,这白花花的天堂河啊,你如 此愤怒,不顾一切,你是想洗尽留在胡杨废墟上的那些黑色血迹吗? 在河的狭窄处,我们小心翼翼过独木桥,到对岸。这桥想必是那些挖甘草的人 搭的,紧贴水面,走不好就会掉下去。我们一步一晃地走过去,回身一看,头晕腿 软,才知道能走过这破桥有多不容易。但没了这座破桥,又该怎么办呢? 那天,我和白冰冰在林子里转了一个多小时。天快黑时,突然碰到了父亲。父 亲被刘满富调回连队当库房保管,父亲是干一行爱一行,大雨把库房淋塌了一个角, 父亲便瘸着腿来到胡杨林,准备弄两根木头修库房。父亲一见我们,就笑了,干瘦 的脸笑得歪歪扭扭,皱皱巴巴。我当然知道他的笑全是冲着白冰冰的,他近日出了 趟差,可能还不知道这个女人就要嫁给刘满富了。父亲听说我们要找旗杆,二话不 说,接过白冰冰手里的斧头,乐颠颠地就向前跑去。不一会儿,父亲扛了一根又直 又长的小青杨来了。白冰冰激动地说:“呀!好眼力!”父亲撇着嘴说:“那还用 说!林子虽大,但哪达长啥我一清二楚!”父亲用刀剥开青杨的皮,三下五除二, 一根漂亮的旗杆就出来了。我和白冰冰一前一后扛着旗杆凯旋而归。一路上,父亲 都在后面唱李玉和,在父亲的感染下,白冰冰也唱起来,唱李奶奶。两人唱着唱着, 开始比画。我在边上哈哈大笑,白冰冰来时的不快烟消云散。 谁知仅过了两个多小时,天堂河已无边无际,天地苍茫。河风很大,河面上掀 起几米高的浪头,像大张血口的怒狮。远处看不见的什么地方,不时传来几声尖叫, 那声音转瞬间就被河水吞噬了。 我们开始寻找那座独木桥,可哪里还有独木桥呢?白冰冰皱着眉头说,这怎么 办?父亲望望天说,回不去了,现在过河太危险!不如住下,晚上我把那个皮筏子 补好,咱们明天一早回去! 明天就是“六。一”了,明天我们还要升国旗,唱国歌,戴红领巾,怎么能耽 搁呢?白冰冰说,不行,我们得回去。父亲显出从未有的执拗,他说,你不能走, 万一天堂河垮了,你回去也是找死! 白冰冰终于答应留下来。 父亲从前就在这一带放羊,熟悉地形,我们跟他来到一座大沙包上。沙包上搭 建了一座草棚,那棚子像哨楼,高高的,尖尖顶,上中下三层,挺密实。父亲说他 过去放羊常在这里落脚。晚上,父亲不知从哪儿弄了一些麦粒,煮了一锅,又打来 一只野兔,烤得焦黄。 我们三人围着篝火吃饭,父亲一边吃,一边还要抿几口老白干,一副幸福无比 的样子。我这才多少理解父亲从前为啥不爱回家了,这里是清静的、自由的。 可这里的蚊子让人受不了,个个长胳膊长腿,进攻性很强。白冰冰坐在那里不 一会儿就招架不住了。父亲撂下兔子腿出去,片刻就拔来一些芦苇,熏烟子。烟子 很冲,熏得白冰冰连连咳嗽,眼泪鼻涕一大把。父亲不安地拿出一条黑不拉叽的毛 巾,递给白冰冰。父亲对这个女人殷勤到家了。吃下一碗煮麦粒,啃了半条兔子腿 后,我浑身热起来,脑袋发晕。我困了,我对父亲说。父亲顺手撂过一件羊皮袄, 我拎着它就爬到顶层的破蚊帐里睡觉去了。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想必不很长。睁开眼,脑子糊里糊涂,觉得有丝亮光牵 着我在跑。我翻身坐起,探下头看,一团暗光托着两片影子在晃。 “抹点苦豆子汁,保准能治你的痒。来,试试……” 两片影子靠近了。 “咋样?不痒了吧?”灰影子向白影子移去。 突然白影子挣扎而起,像一只受惊的白蝴蝶速速逃离,但身后紧接着就罩过来 一张巨大的黑网。白蝴蝶似乎还未来得及发出尖叫,就被覆盖了。“咔嚓!”什么 东西脆脆地折断,那是白蝴蝶的翅膀,接着整座棚子抖动起来!天哪,难道大水冲 到了棚子下面?我顺着柱子朝下溜去。边溜边想,父亲和白冰冰呢?父亲和白冰冰 呢? “咔嚓!”又是一声骨头折断的脆响。这一声直戳到我心里,我清醒了。清醒 的我知道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因为我糊里糊涂失去警惕的傻睡!我那老革命的父亲 又犯错误了!我那一直被称为“软蛋”的父亲不再是软蛋了!望着跪在白冰冰脚下 那个满头大汗、万分激动的老男人,我不知是该为他高兴,还是悲哀。我揉了揉没 睡醒的眼睛,很疼。我知道我的仇恨来了,它丝毫不含糊地选择了白冰冰。 虽说肯定是父亲的问题,可谁叫她是外人呢?那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女教 师,此时坐着,像个蜡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可是,我恨她!我冲上去对着那张 脸,狠狠地“呸”了一口,跑出棚子。 我能往哪里跑呢?回家?不,我并不想告诉母亲。我只是感到心里难过极了, 泪水顺着脸颊“刷刷”地淌,风一吹,冰凉。不远处,天堂河在呼啸,它就像此时 的我,愤怒又绝望!白冰冰,你怎么能跟我父亲那样?白冰冰,你对不起莫斯科呀! 白冰冰,你不配做我们的老师!……我在暗夜的河畔上,拼命地跑着、跑着,脚湿 了,裤子湿了,铺天盖地的洪水向我包围而来…… 身后,白冰冰在大声叫着:“站住!危险!” “哗!”一个浪头劈向我。头皮一阵发麻,闹不清怎么回事,身子就被什么东 西托了起来。啊,好轻哪,轻得像飞了起来。“梅小二!梅小二!……”白冰冰的 声音在浪尖上追逐,真讨厌!我一脚蹬开那扑过来的温热身体,像荡秋千那样俯冲 而下!这时下面有什么东西把我拽住了,死死拖去。我大张着嘴,想骂,骂不出来 ;我蹬着腿,挥动胳膊,拼命往上,可就是上不去。我的耳朵哗哗响着,脑子里嗡 嗡乱响,一颗心憋得要跳出来了,天呀,我要死啦!快救救我呀! 突然,我的胳膊被什么东西钳住了,生疼。我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身子一下 轻了起来。啊,透过气来了。我看见自己趴在半截胡杨树根上,身后,白冰冰奋力 把我往岸边推。河水已没到她脖根,她大喘着说:“抱紧树根!” 我抱紧树根。河岸一点点靠近,我伸出一只手想去抓岸边的草,这时一排巨浪 朝我们劈来!树根猛烈颠簸了两下,被抛到半空,我死命地抱着树根。几个起落之 后,我又重新浮起。这时去看白冰冰,她已冲出数米之外!她挥着手臂喊道:“抱 紧树根!抱紧!” 话音未落,一排大浪在我们中间劈下。等稀里哗啦碎成一片时,一切都似乎平 静了。我瞪着白花花的河面,呆了,大叫一声:“白老师——” 我知道她再也听不见了。 我知道她再也回不来了。 第二天天放亮时,无数人到这里寻找自己的亲人。放目天堂河,暗灰色的水面 上到处飘着枯木、甘草,还有人与牲畜的尸体。 有的人临死,手里都紧紧抓着一把甘草,或一双鞋。我这才明白昨晚我们听到 的一些尖叫声,该是他们最后的呼救。 他们的尸体陆陆续续都找到了,惟有白冰冰的尸体没有找到。 父亲找了一遍,刘满富带着人和莫斯科又各找了一遍,还是无影无踪。难道流 到天堂河下游的另一条河去了?那条河是通到国外的。三个男人一样的焦灼,一样 的悲恸,一样的沉默。刘满富和莫斯科先后跑来找我,说:“你跟白老师一起去的, 你谈谈当时的情况好吗?”我吞吞吐吐,不知怎么回答。我想,如果他们再来找我, 我说不准会哭出来,把那一切都交代了。但这时父亲把我叫到外面,跟我进行了一 次认真谈话。父亲严肃地说:“你不小了,该懂事了。 人有时要说实话,有时却只能讲假话!讲假话不好,但不讲假话,你就无法在 这个世界上活卞去!“ 我点点头。 一连的人都说白冰冰是为了给学校砍旗杆被大水淹死的。一些过去骂过白冰冰 的学生家长似乎受了感动,十分悲痛,他们带着孩子主动来到白冰冰的宿舍,在白 冰冰的遗像前放上一些吃的,以此悼念她。刘满富甚至哭了一场,带着二满在白冰 冰的屋子守了一天一夜。 没有人知道白冰冰是为了救我而死的,或者说是因为父亲而死的。我之所以听 从父亲的话,其实也是为自己开脱。可我知道,我这一生都无法逃脱。 “六。一”的演出如期进行,是莫斯科组织的。那天,下着小雨,我们戴着鲜 艳的红领巾,整齐地站在新教室前的操场上。看着国旗从白色的旗杆上徐徐升起, 所有人都流卞热泪!值得一提的是,我穿上了白裙子,是白冰冰从前穿过的裙子, 莫斯科把它借给了我。穿上它的前几分钟里,我曾经产生一种强烈的想法,我要向 这个失去爱人的男人忏悔!可是,当我转过身去时,我又想起了父亲的话。后来我 拉着《国歌》,一边拉一边流泪。那一瞬,我意识到,我将永远失去欢笑! 别了,我不能言说的苦难的童年! 别了!于苦难中给予我知识和光明的北京老师! 但洪灾并未马上与我们告别。紧接着又逼向防洪大堤,逼向庄稼地,逼向周边 连队。一天傍晚,都要睡了,父亲突然接到通知,到连部开会。父亲近一段时间心 神不宁,沉默寡言,我知道是为什么。父亲接到开会的通知后,很紧张,以为他的 事败露了,颤巍巍地披上衣服,连烟袋也忘了拿,就匆匆走了。其实与白冰冰无关。 这是一次关系到全连人生命安全的大会。场部下了指示,要求周边连队紧急撤 离!尤其是一连。因为一连离天堂河最近,人口也最多,孩子多,女人多。距离洪 峰到达时间只有两小时了,要全部撤离难度很大。驻军部队只派了两辆车,来来回 回起码得跑三趟。 撤离工作由谁来负责?烟雾缭绕的会场一片沉寂,刘满富背着手,走来走去, 汗水顺着他的胖脸刷刷直淌。他那两名副手紧张地低着头,恨不得钻到地底下的样 子。终于,刘满富在父亲身边站住了。这是在我家发生那次不愉快后,他第一次面 对父亲。他目光里有一丝羞愧,有一丝无助,但口气是硬的。他说:“梅老贵同志, 经过慎重考虑,我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阶级觉悟高,富有斗争经验,指挥和 调动能力也很强,渣滓们都听你的。这是党对你的又一次考验……”刘满富的话还 没说完,父亲就像一名老兵那样,站起身,激动得噙着热泪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 已不再是情敌政敌了,而是一位英明决策的指挥官,令父亲满怀感激和崇敬。只听 父亲“啪”地一个立正,举起右手,庄严地向刘满富行了个军礼。 刘满富当即给了父亲一匹马,一匹比从前那匹马更漂亮的大黑马。 父亲“嘿”地一声,跃上马背,拉着重新属于他的渣滓队,浩浩荡荡上了抢险 第一线。 那是一个怎样的夜啊,空气闷热,漆黑一片,远远就能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 粗粗的,缓缓的。那是大地在喘息,那是天堂河在叹息。这喘息声一点点地近了, 一点。点地变得紧促。父亲当然听得懂这声音。他命令他手下的“渣滓兵”加快速 度,把全连的革命群众从床上往下赶,从家里往汽车上拽。真难啊,那墙上挂的镰 刀,那缸里腌的酸菜,那木箱里放的旧鞋,天堂河人没有一样舍得下,丢得开。有 人抱着一只老母鸡,四仰八叉,往地上那么一躺,大喊:“我不走!死也不离开天 堂河!”是啊,这是生养他们的家啊,再穷再破,也是家呀!我母亲也是一副要死 要活的德性,当莫斯科来到我家时,她抱着那只宝贝木箱,说:“你让我死吧,我 早活够啦!” 被莫斯科一把拎起,塞到车上,母亲“哇哇”地哭起来,泪眼里却都是欣喜。 “谁不走,就给我把他狗日的捆到车上揍!”马背上的父亲挥着胳膊发出指令。 一时间,天堂河鸡鸣狗吠,喊声哭声一片。在这紧张慌乱中,父亲在暗中一笑,看 到过去那个威风凛凛、年轻有为的小梅老贵又回来了。“啪!”老梅与小梅亲热地 握了一下手,老梅便宣告历史结束。 按我父亲当初的计划,这辆军车把最后一批革命群众送达目的地后,回过头来 就该接应留下的北京渣滓了。但老梅一走,小梅就不这么想了,小梅悄悄对司机说 :“不用来了。”雄心勃勃的小梅心中有一个“阴谋”,那就是带领他的渣滓队与 洪水决一死战,保住连队,保住天堂河!这样,他才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战士。小梅 把这件事看作老梅东山再起的一个契机。小梅得帮老梅。 小梅把143 名北京渣滓带到防洪大堤上。马灯一举,呵,下面苍苍茫茫,沸沸 腾腾。黑亮的浪花一个追着一个,似千万只蛇头,在腾跃,在厮咬……小梅同志挥 了一把脑门上的汗,一手叉腰,一手高举,愤怒地说:“看见了吧,就是它们要夺 去咱们的家园和麦地!看见了吧,就是它们要让天堂变成地狱!难道我们能答应吗?” 一片沉默。渣滓们都觉得这个声音太年轻了。 小梅提高声音说:“说!不答应!” “不答应!”下面传来不齐的一些声音。 “娘娘腔!大声点!” “不答应!” 小梅对这次的声音很满意。他进一步鼓动道:“好样的!这才是战士!这才是 英雄!好吧,现在就请你们向后转——跑步!” 前方100 米处早已备好了工具和装沙的麻袋。小梅把北京渣滓分成三个队,一 队,莫斯科负责守堤;二队,孤狼负责运输;三队,许大马棒管装沙。渣滓队副队 长莫斯科对小梅同志违背场里的指示所作的决定,提出意见,小梅铁青着脸,把他 骂了一通。小梅发狠地对大家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要奋斗就要有牺牲。让那 些胆小鬼都滚吧,滚得远远的!有种的给我留下,天堂河是咱们的家,咱要誓死保 卫天堂河!……” 小梅过去参加过延安保卫战,那时他们就是喊着口号夺取胜利的。 渣滓队这次奋斗的结果是,从粮库里抢出十袋面粉,并救出几头牛和一圈小猪 娃。此外,把我常去看炊烟的那座黄土坡整个儿挖空了,运到了防洪堤上。但,凌 晨两点一刻洪峰到达时,漫天洪水还是将一连淹没了。在这次抢险中,莫斯科带领 守堤的北京渣滓有23人丧生…… 我们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