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 韩老司令醒来那几天,韩越天天去医院探望,很多人都说韩家老头生了个好儿 子。 搁平常人家里韩越绝对得不到这样的口碑,老父亲受了这样重的伤,做子女的 还不得24小时天天床前伺候着?那甚至都不能叫孝顺,那是为人子女的义务! 但是那种家庭里,韩越那样的表现就是少见了。就像他从生下来到现在没吃过 司令夫人亲手煮的一口饭一样,韩老司令对儿子的关心还不如韩越小时候的贴身警 卫员。韩越十八岁参军以前住在家里,父子之间偶然对话,韩越都没叫过爸爸,一 般都叫老首长。后来长大了,老首长不叫了,改叫我们家老头子。 韩老司令住院这段时间,警卫员、保姆、医生、贴身护士、杂活看护……林林 总总加起来能挤爆一间ICU 。韩越去或者不去影响都不大,哪怕他每天只打个电话 问下情况,别人都不会觉得不正常。 但是他不仅天天都去,有时候还亲自给韩老司令擦擦脸擦擦手,就那两下劳动 量,把司令夫人感动得一塌糊涂。 所有人都不知道,韩越其实心里有愧。 他抓到那个重伤了他父亲的人,却不打算把犯人交出来,甚至偷偷的藏起来保 护着。 韩老司令身体恢复得很快。 在他那个级别,哪怕感冒发烧之类的小事都会闹得惊天动地,无数专家学者夜 以继日的紧张关注,无数好药不要钱似的上。更别提肋骨被砍断两根胸腔被开了个 洞这样的大事了,韩老司令要是治不好,医疗系统内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下台呢。 国家在这方面一向非常重视。九十年代中期,一个三七年前参加革命的厅级老 干部可以随意报销全部医疗费,钱直接由省政府老干部处掏,数额无上限,有时甚 至可以花费上百万巨款!当然真正落实在医药上的可能只有一半或者三分之一,很 多人会从中得到好处。 但是国家对于这方面的厚待,由此可见一斑。 韩老司令醒来之后,韩越每天都尽量抽时间去医院看他。很快老头子能坐起来, 然后能坐在轮椅上推出去吹风。韩越偶尔会赶上吹风的时间,就亲自推着轮椅,跟 韩老司令在医院花园里漫步。 有一天韩老司令精神特别好,散步的时候还要求警卫员退开,只留下韩越一个 人在身边。 “我最近看你有点上火?”周围没人的时候,韩老司令突然问:“你是遇到什 么事情了吗,韩越?” 韩越最近因为高家、侯家疯狂搜寻凶手的事情逼得有点急,韩老司令的话一下 子戳中他痛点,脸色微微变了一下:“没有,是军工项目的事情出了变故。” “……这样啊。”韩老司令点点头,突然又问:“那个姓楚的孩子,你们找到 他了吗?” “……没有。我们在……在尽力。” “哦,尽力是件好事。”韩老司令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就在韩越打算把他推回 病房的时候,突然只听他缓缓的道:“我说呢,要是你真的抓住了小楚,不如就把 他放了吧。” 韩越捏着轮椅的把手,突然整个手臂肌肉一僵,半晌才勉强调整出正常的声音 来:“……您怎么这么说?” “因为我那天听你妈说了韩强的事情。当然我这个意思你妈是不知道的,我就 跟你说说罢了。”韩老司令稍微在轮椅上坐正了一点,又道:“你大哥当年撞人, 后来我叫人赔钱,你妈还拦着不让,我当时就说事情如果做绝了,以后是要遭报应 的。其实我当初确实想让你大哥吃几年牢饭,好歹受个教训,以后做事也不会那样 糊涂。但是……唉,到底是我老了,糊涂了,最后听凭你妈买通高良庆,做出这种 事情来,最终还把高良庆给害了。现在想起来我真的后悔啊!” 韩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得闷头听着。 “这件事情归根到底,是我们家欠小楚在先。你大哥害了他家两条命,他只剁 了咱们家一个人,我老头子竟然还捡了条命回来,可见还是咱们韩家得了便宜的。 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如果不收敛反省的话,今天有一个楚慈出来拿 刀报仇,明天会不会有其他人抄着手枪上门要债?我年轻刚参军时,也觉得这世上 有公理,有道德,但是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的走下来,到老享福了,我反而就忘记要 敬畏这世间的道德跟公理了。现在想起来,是我不该啊!这一笔笔的血债,归根到 底是我的罪过啊!” 韩老司令顿了顿,声音十分低沉甚至于沙哑。 “你这两年应该也没少对人家做混账事,韩越,该收手时就收手吧。你小时候 你妈偏爱老大,我也没管她,不知不觉薄待了你。现在我老了,老大已经走了,我 不想再一次失去你这么个儿子!我不想有一天再看到你被砍成几十块!” 韩越骇然一惊,半晌才叫了声:“爸……” 父子俩对望了好几秒,韩越渐渐稳住脸色,点点头道:“如果我抓住他,我会 尽量按您说的去做的。” 韩老司令凝视着儿子的眼睛,肃然道:“我希望你真的说到做到。” “……但是爸,侯家也在找他,侯宏昌他爹妈也不会放过他,就算您愿意放他 一马,那两家人可未必愿意。侯宏昌的事情算是个大案子……”韩越说着突然一顿, 紧接着长长叹了口气:“我知道您是什么意思,您愿意不追究了,但是不会阻止侯 家人追究他。说到底您也不希望我因为楚慈而跟侯家人翻脸吧。” 韩老司令摇摇头,并不多加言语,只说:“侯宏昌家是一滩烂泥,你没必要跟 他们家掺和。” 韩老司令坐在轮椅上,韩越推着他慢慢的走回病房,父子两个一前一后,看上 去十分舒缓放松,其实他们心里都雾霭重重。 回到病房以后韩越看着护士把老头子搬上床,重新输液打针、插管子,一系列 琐事忙完,他才让护士都出去,病房里只留下他们两个人。 韩老司令问:“你还有什么话跟我说吗?” 韩越静默半晌,突然跪下来,给韩老司令磕了个头。 他从来没跪过任何人,膝盖宁折也不弯,哪怕流血流汗都不流泪。这一跪一磕 头,惊得韩老司令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连声问:“你这是做什么!起来!快起来!” 韩越不为所动的跪在地上,低声道:“爸,这件事我对不起你!” 韩老司令心里一时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沉默很久之后才长长的叹了口气: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呢?就算没有你,他迟早有一天也会找到咱们家的!再说你这 么大人了,我还能强逼着你跟谁谈恋爱吗?” 韩越用力摇了摇头,说:“我不是为这件事对不起……” “那是什么?” 因为什么呢? 因为在刚才出家门来医院之前,他还在为楚慈吃完东西就呕吐的事情而着急上 火? 因为在所有真相被揭露的时候,他心里竟然隐约有点对韩强当年撞人的怨忿? 因为在司令夫人都气疯了的这段时间里,他屡次撒谎说至今没抓到楚慈,甚至 脸不变色心不跳的对所有人都这么说? 韩越从小就被教育要为家族而付出,要承担起一个男人对家庭的重任,要光宗 耀祖,要光耀门楣。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达到了这些要求,谁知到最后才发现,他 是唯一一个背叛了父母亲戚的人。 有时候他看着在自己面前沉睡的楚慈,他睡得那样熟,就紧贴在自己怀里,只 要稍微伸手用力一下,就可以立刻捏断他毫无防备的脖颈。这个人杀了他一母同胞 的兄长,伤了他年逾六十的老父,将侯宏昌高良庆这样惹不起的主儿一刀毙命,还 砍断了富商赵廷的一只手。不论是法律、道德还是社会公理,都毫无疑问会要求他 血债血偿。 但是韩越下不了手。 他明知道那是错的,但是他下不了手。 尽管想亲手杀掉楚慈的想法如同附骨之疽一样在韩越灵魂深处纠缠着,但是一 股更绝望也更悲哀的力量,自始至终阻止着韩越的冲动,让他每次克制不住把手放 到楚慈脖子上的时候,都会心脏绞痛得喘不上气。 他没法想象失去了楚慈,他会怎么样。 活着太冷清,也许他会忍不住跟着楚慈一起去死。 那天晚上楚慈再一次把吃进去的一点东西全吐了出来。 那跟他以前用冷暴力对抗韩越,韩越逼他吃什么他就吐什么的行为不同,这次 真的是他控制不住要吐,而且吐出来的都是完完整整没消化的东西。 韩越惊慌得手都在抖,想打电话去叫任家远,但是任家远今天晚上有一个十分 重要的手术,贸然退场赶过来势必会引起怀疑。 楚慈把该吐的全吐完了,感觉胃里针扎一样的痛,他忍不住捂住腹部,紧紧的 蜷缩在了沙发上。 韩越一手搂着他,一手端来热水,低声哄劝:“你喝一口吧,好歹暖暖胃……” 楚慈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虚弱的摇摇头。 韩越赶紧把水杯放到茶几上,用双手把楚慈抱起来,尽量让他舒服的靠在怀里。 楚慈昏昏沉沉的任凭韩越摆弄,过了半晌感觉疼痛稍微退下去一点了,他睁开 眼睛,看到韩越焦急担忧的目光。 那眼神竟然有些柔软的东西,放在韩越这么个强硬铁血、脾气暴烈的人身上, 实在是太少见了。 楚慈突然闭上眼睛,笑了一声。 那笑容虽然十分短暂,并且也轻淡到几乎不见,但是仍然让韩越吓了一跳,甚 至以为自己看错了:“你……你……你没事情吧?你……还难受吗?” 楚慈摇摇头,虽然没有看韩越,但是脸上表情十分温和。 韩越简直受宠若惊,手脚都不知道放到哪里了。楚慈在他怀里就像一块烫手山 芋一般,忍不住想摸,却又热得烫手不敢摸,连心脏都嘭嘭嘭跳的厉害。 “我,我去打电话叫医生,我去看看任家远手术完了没!” 韩越慌不迭的要逃,却突然听见楚慈轻轻叫了一声:“……韩越!” 就仿佛军队里被下了命令一般,韩越立刻屏声静气的转过头去,手指因为紧张 而微微发着抖:“是是是,是是,……怎么了?” 楚慈苍白的唇角微微浮起一点笑意来,说:“别去叫医生,坐下来吧。” “你还疼吗?还要不要紧?胃里觉得饿吗?要不要我去……” “不疼了。”楚慈摇摇头,胃里针刺一般剧烈的痛苦还在一跳一跳的冲击着神 经,他脸上却除了苍白之外别无异色,“我有点冷,你陪我说说话吧。” 韩越拿来一床厚厚的毛毯,仔细把楚慈包裹起来,然后把他整个人搂在怀里, 沉默着蹭他的脸。 韩越头发毛刺刺的十分扎人,扎得楚慈脸上有些刺痛,但是却分散了他对胃痛 的注意力。 “说什么呢……”韩越声音闷闷的,半晌才迟疑着道,“我们家老头子都醒了, 你怎么总不见好呢,我一想起这个就烦得慌……” 楚慈闭上眼睛,无声的笑了一下。 他始终有种预感,觉得自己这次,可能是好不了了。 他见过自己的父亲因为胃癌得病,挣扎,最终告别这个世界的整个过程。他对 那个过程,有着触目惊心的记忆和预感。 “要不明天天亮,赶紧把任家远请来家里看看吧。你这样子叫我怎么放心,万 一出什么问题,你让我怎么办呢?” 韩越抱怨着,声音里却听不出真正有什么怨忿的情绪,倒是担心更多一些。 楚慈无来由的觉得好笑,便问:“如果我好端端的活着,你怎么跟侯宏昌、高 良庆他们家人交待呢?” 韩越沉默下来。 “你这样一天拖一天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你心里应该清楚,侯宏昌他们家 人不会因为时间的推移就淡忘我这个罪犯吧。” “……那我又怎么办呢,”韩越苦笑一声,那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些痛苦,“我 这么恨你,又没办法眼睁睁看你送命,我这么的……这么的喜欢你……” 楚慈垂下眼睛,望着韩越。 橙黄色的灯光下,这个男人一贯冷硬深刻、棱角分明的线条微微有点扭曲,仿 佛在因为什么束手无措的事情而发愁。 这是楚慈第一次看到韩越这个样子,不那么强权霸道,不那么暴力强硬,也不 那么的,面目可憎。 他心里微微的叹了口气,别开目光。 就在这个时候,韩越突然讷讷的低声问:“……楚慈,你认识我这么久,杀过 这么多人,有没有……有没有曾经爱上过……什么人?……” 楚慈愣了一会儿,才慢慢的、轻轻的笑着反问:“你觉得呢?……” 那尾音虽然带着笑意,听起来却十分疲惫。 更像是一声微微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