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辽阔无垠的蓝天下,火车在广袤的大地上奔驰。 时间的车轮将历史带回到1958年的秋天。 1958年7 月底,苏联共产党总书记赫鲁晓夫访问中国,再次向中国领导人提出 所谓建立联合舰队和长波电台的建议。这种企图从军事上控制中国的建议,被毛泽 东主席坚决明确地拒绝了,赫鲁晓夫当即大为不满,寻找机会加以报复。不久,苏 联政府单方面撕毁中苏签定的有关协议,在苏联学习的中国军事留学生奉命回国— —开往中国的一列国际列车上,塞满了形形色色不同种族、国籍和身份的人:小贩, 绅士,妓女……从卧铺到狭窄的过道,他们分布在每节车厢里,就像他们在世界其 他角落的足迹一样,带来了喧闹热情的叫卖声,自得其乐的口哨声,廉价放纵的亲 吻声,和萍水相逢的短暂恋情。 中国留苏学生单独占据着一节车厢,在这漫长的归途中,他们唱歌、拉手风琴、 吹口琴、看书,以不同的方式消磨着白昼与黑夜,即将回到祖国怀抱的喜悦充溢着 整节车厢。 然而,一名年轻军人却始终沉默地凝视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在他眼前掠过, 随即被永远地抛在了记忆的背后。和其他军事留学生一样,他也许谈不上多么英俊 潇洒,但是军人特有的挺拔飒爽却让他浑身散发出坚毅的阳刚之气。只是,不知道 为什么,他深邃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凝望着窗外,看上去是如此的忧伤。是的,是忧 伤而绝非忧郁。他在思索什么?是阔别已久的祖国,还是,刚刚别离的苏联? “经历连年战火而诞生的新中国满目疮痍,百废待兴,以美帝国主义为首的西 方资本主义国家对新中国实行经济和军事封锁,新中国只能依靠自己和其他社会主 义国家来建设自己的国防和经济,根据中苏军事援助协定,我国派出一批军事技术 人员到苏联军事院校学习。” 黑暗的会议室内正在放映中国军事留学生前往苏联学习的记录片,解说员用标 准的普通话清脆地解说道:“他们朝气蓬勃地走下火车,列队进入苏联军事学院, 一起参观坦克,一起走进教室,意气风发地进行学习……”这时,画面中一张熟悉 的面孔出现在他们中间。 他就是火车上那个沉默不语的年轻军人——苗岩峰,他是1956年6 月来到苏联 高等军事学院装甲兵系学习的。 “记录片上出现的这名30岁左右的苏联军人,正在为苗岩峰他们讲课。他是国 际班的教师安德列——坦克工程师,少校军衔。他很赏识苗岩峰。”画面中安德列 正在讲评学员们的论文:“作为本学期学习的总结,人家在论文中,谈了很多对未 来装甲车辆发展的设想,其中有很多想法很有启发性。” 记录片上一位高挑俊秀的苏联姑娘,将安德列的话翻译成流利的中文。随着镜 头切换,我们看到这位苏联姑娘与苗岩峰正在校园内散步。 “她叫玛莎,苏军的电器工程师,在国际班当翻译,和苗岩峰有恋爱关系。” 解说员话一出口,黑暗中就响起了低低的交谈声。显然,大家对这段异国之恋相当 关注,对他们来说,它也许就是解答整桩事件真相的一把钥匙。 记录片中的安德列还在讲评论文:“我特别要提一下苗岩峰的论文,他对坦克 的发展提出的注重整体设计的思路,与我们苏联设计师的想法不谋而合,我建议大 家都看一下。但是非常遗憾,在中国,起码你们这一代人是造不了坦克的,你们只 要会维修我们的坦克就可以了——” 苗岩峰举起手。 “我知道你不同意我的意见。可是,一辆坦克是一个国家工业水平的缩影,你 们国家刚刚开始工业化,这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记录片的镜头最后停落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一名年轻削瘦的苏联军人正认真地 倾听着安德列的讲话,表情高深莫测。 “这个人是阿辽沙,”会议室的灯亮了,负责解说的李处长走到众人前,神色 凝重地说:“他是国际班的政委,中校军衔,有苏军情报机关背景。” 列车继续向祖国的方向前行。 有人轻轻拍了一下正在出神的苗岩峰:“还在想玛莎?”苗岩峰抬起头,面前 含笑站立的人是同学魏可凡。 “玛莎!这个名字一念出来就让我感到心痛。不,可凡,不要再说起玛莎吧, 难道你还不清楚在我的心中,玛莎是我还在滴血的伤口吗?” 魏可凡却自顾自地说下去:“说实话,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甚至有些忌妒。 玛莎这样的姑娘并不容易遇到:但是,我可是比你理智,我告诉过你,我们是生活 在现实之中的。” “难道我生活在幻想中吗?”苗岩峰难过地重新把视线转向窗外,不知是在问 可凡还是问自己,“难道我是生活在幻想中吗?我爱玛莎,正如玛莎也同样爱我。 可我清楚自己是一个军人,我的坦克之梦只应该在中国画圆。玛莎,你需要我,可 是祖国更需要我!我爱你,可是面对祖国,我却有更多的责任!安德列老师说我们 这一代人不可能造出自己的坦克,不!我一定要证明给他看,中国人照样可以制造 出坦克!如果这真的都是幻想,那么就让我一辈子都沉浸在幻想中吧!” “小伙子们,要水吗?”一位身穿旧式西服的中年人提着大茶壶走过来,打断 了苗岩峰的沉思,他急忙站起身去接茶壶,“同志,您请坐。” “小伙子,你们是学习坦克专业的?” “您怎么知道的?” “上次在大使馆看电影,你们迟到了……” “这么说,您也是从苏联学习回国的?” “差不多,我是拖拉机厂的。” 苗岩峰一听来了劲,整个人马上生龙活虎起来:“最初的坦克不就是拖拉机加 炮塔吗?咱们的专业差不多。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苏联的拖拉机厂稍加改造就成 了坦克厂。” “这我也听说过。刚解放那会儿,国民党在上海的吴淞码头留下不少美国的破 坦克,陈毅市长叫我去修理坦克,我还真当了一阵子的坦克工程师呢。” “这么说,您是我们的老前辈了……” 一老一少话逢知己,热火朝天地谈了起来。苗岩峰和这位名叫韩天柱的工程师 就这样结识了。 苗岩峰万万没有想到,他还没有回到国内就已经成为一个波澜的中心人物了。 “我介绍一下,这是装甲兵技术研究院的杜院长和研究室的政治协理员赵文化 同志,杜院长亲自来参加我们的会议,说明他们很重视苗岩峰的问题。”说话的正 是方才对记录片进行解说的李处长。 “苗岩峰是我们定向培养的技术人员,我们党委很重视这个问题。老赵,你来 介绍一下苗岩峰的档案材料。”院长杜延信当年从事技术研究,曾经对装甲兵技术 做出过卓越贡献,因此他对人才相当重视。这一次竟然是苗岩峰政治上出现问题, 的确是他不希望更不愿看到的。 赵文化翻开面前的档案,说道:“苗岩峰的履历很简单,他的父亲是河北省城 关小学的一个小学教师,他在家乡读完了小学和中学,到苏联留学前是哈尔滨军事 工程学院装甲兵系一年级学生,当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他的学习成绩很好,没有发 现任何政治疑点。” “我们使馆的同志接到秘密情报,说苗岩峰有重大的政治嫌疑。”李处长提出 了问题的核心。 杜延信皱了下眉头:“选派苗岩峰出国留学,我是积极支持的。当时我是哈军 工装甲兵系的副主任,而且这件事也是经过党委一致通过的。苗岩峰学习成绩优秀, 培养潜力很大,事实也证明他在苏联的学习成绩非常突出,如果我们不慎重对待他 的政治问题,将对我们的装甲兵技术建设造成很大损失,太遗憾了。” “可是,如果他有对方的情报背景,那对我们的国防技术安全将是一个很大的 威胁。”赵文化显然不同意杜延信倾向技术原因而维护苗岩峰。 “是呀,我希望能尽快查清,拿出证据。”杜延信轻轻地敲着桌子,思索着, “我个人觉得,有没有可能是我们自己搞错了,或者干脆就是苏联人搞的离间计呢? 苏联人很欣赏苗岩峰,千方百计地要把他留在苏联,但他还是坚持要回国,这本身 就很能说明问题。” “我们已经请使馆的同志再核实一下情况,会尽快搞清楚的。”李处长看着杜 延信,“杜院长,为了国防安全,我们准备在苗岩峰回国后对他采取隔离审查措施, 您看怎么样?” 杜延信点点头说:“我同意。” 列车还没有进站,远远地就已经听到沸腾喧响的锣鼓声和人群的欢呼声。一幅 幅盛满热情的大标语拼命舞动着,迎接从异国他乡学成归来的留学生。 苗岩峰帮韩天柱提着行李,依依不舍地送他下车,车外是一片欢乐的海洋。他 们在人群中奋力挤着,突然听到有人冲这边大声喊着:“爸爸!爸爸——” 随着喊声,韩天柱的女儿韩玉娟从人群里冒了出来,秀美温婉的脸庞犹如绽放 的夏日之莲,灿烂的笑容流露出天真无邪的喜悦。苗岩峰被玉娟的美丽震慑住了, 稍稍一愣。 “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儿韩玉娟。玉娟,这是我们一起从苏联回来的小苗 同志。” 苗岩峰连忙说:“我叫苗岩峰。” 韩玉娟羞涩地点了下头,清亮的眼睛干于净净地扫过苗岩峰,旋即去拿父亲的 行李。鬼使神差,那一瞬间苗岩峰竟然想到了玛莎。韩玉娟身上好像有某种气质和 玛莎非常相似,尽管他说不清楚是什么,可是他能意识到它的存在。这个姑娘柔弱 的外表下也许藏着一团火呢,就像玛莎一样。 火车拉响了长长的鸣笛。 “你快回去吧,车马上就要开了。记着,到了北京,有什么事儿给我来信。” 韩天柱和苗岩峰紧紧握了握手,告别而去。 苗岩峰匆忙返身向火车走去,却被几个穿蓝色便装的人迎面拦住,其中一人是 负责对他进行审查的李处长。 “你是苗岩峰吗?” “你们是干吗的?”苗岩峰警惕地反问。 李处长出示自己的工作证:“我们是保卫部的,请你跟我们来一下” “我还要到装甲兵技术研究院报到。” “你先说清问题吧。”李处长冷冷地说。 苗岩峰大惑不解:“什么问题?” 李处长没有回答,严肃地命令道:“走吧。” 火车再次拉响了启动的鸣笛。 苗岩峰突然转身跑向火车,但却被抓住,按住双臂,“你再不老实,我们就给 你戴铐子了。” 苗岩峰有口难辨:“我……你们搞错了吧。” 李处长示意松开他,严肃地说:“没错。我们奉命对你进行政治审查,希望你 能配合。” 苗岩峰终于明白是真的有事情发生了,尽管他还不清楚到底为什么,但是眼前 的阵势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事情非同小可。他忽然想到了可凡,见不到自己回 车厢,他不知道得急成什么样于。真没想到回国的第一站竟然是政治审查,苗岩峰 苦笑了一下,随着保卫部的人向另一节车厢走去。 “你认识他吗?” 看着李处长手中阿辽沙的照片,苗岩峰逐渐明白对自己审查的原因所在了, “认识,他是我们国际班的政委,叫阿辽沙。” “你知道他有情报机关的背景吗?” 苗岩峰摇摇头:“不清楚,但可以感觉到。” 听他这样说,李处长不由得身体向前微倾出去:“请你说具体一点。” “前不久,我们正在上自习课,突然进来一些人,抓走了一个阿尔巴尼亚的学 员……”苗岩峰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苏联高等军事学院的国际教室内,讲桌上摆放着一只坦克模型,学员们正在写 作业,交流彼此的意见和看法。突然教室门被猛地推开,几个身穿黑色风衣的苏联 人闯进来,不由分说地给阿尔巴尼亚学员卡卢奇戴上手铐,粗暴地把他往门口拉去。 大家吃惊地看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卡卢奇的课本掉到了地上,一只皮靴踩过去,留下半个泥脚印。苗岩峰弯腰去 捡书,却在他们出门的刹那间,看见了门口指挥行动的人竟是戴着眼镜的阿辽沙。 “当时我突然觉得他这个人可能不寻常。”苗岩峰向审查人员交代。 “你对他还有什么印象?” “他这个人平时话不多,对人还蛮和气,舞跳得很好,他很爱喝酒,爱喝苏联 的那种伏特加,一喝酒就很兴奋,不过很多苏联人都是这样。” “平时他和你接触多吗?” 苗岩峰摇摇头说:“不多。” “他和你谈过让你留在苏联吗?”李处长凝神观察着苗岩峰的表情。苗岩峰一 脸坦诚,没有丝毫犹豫就承认了:“谈过,他和安德列老师都跟我谈过。” “说下去。”李处长觉得他已经开始接近整个事件的核心了。 “我记得在一个联欢会上,他们突然向我提出来,希望我将来留在苏联……” 那个夜晚,俄罗斯民族的热情豪爽让整个联欢会热闹得像煮沸的开水,苗岩峰 清楚地记得,当时他代表中国留学生表演节目——二胡曲《月夜》。 曲折悠长的音乐与意境让全场霎时安静下来,直至曲终,片刻才爆发出雷鸣般 的掌声。 演奏完毕,苗岩峰挤出欢乐的人群,这时会场上又响起手风琴演奏的《莫斯科 郊外的晚上》。 “你拉得太好听了。”玛莎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凝视着苗岩峰的幽蓝眼睛中 闪动着惊叹。 安德列上前用力拥抱住苗岩峰:“苗,想不到这么简单的乐器能发出这么美妙 的声音。” “谢谢,我们中国的二胡,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了。” “你们中国有着让人羡慕的历史文化,就像你拉的曲子,让人回味无穷。”一 旁的阿辽沙难得地说了句赞美中国的话。 “阿辽沙政委对中国音乐也有兴趣?” “是的,可是我更喜欢俄罗斯歌曲,比如这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你们还要继续谈话吗?马上就要跳舞了。”玛莎不满地打断他们的谈话,提 醒阿辽沙。 “你先跳吧玛莎,我们还要谈一谈。来,我们到这边来。”说着,三人向僻静 处走去。手风琴的声音渐渐被人群的欢呼声淹没。 “苗,我看了你的全部作业,你是一个好学生。” “谢谢老师。”苗岩峰有点诧异安德列突然的开场白,他敏感地觉察到这大概 不会是场随便的谈话。 “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请老师说吧。” “苗,你学的很多东西回到中国是用不上的,因为起码在你们这一辈子,中国 是没有能力自己制造坦克的。” “您的意思是说……” “如果你在学习之后留在苏联,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站在一旁始终一言不 发的阿辽沙突然接话,“如果你愿意,学院会帮助你做好必要的安排。” “如果我没有记错,在古罗马人所敬奉的神灵中,有一个叫特尔米努斯,他就 是守卫疆界之神。这个神的形象是一块界石。从远古时代,在你们的文化中,疆界 的神圣和保卫疆界不受侵犯的神圣性就被确认了。同样,在我们中国人的心目中, 疆界也是同样神圣不可侵犯的,我就是为了保卫自己的祖国而来学习的。”面对这 个突如其来的邀请,苗岩峰显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但是却能很快地做出回应,更 多的,是源于一个中国军人的职责和技术人员的良知。 “你的理由是很神圣的。我的意思是说,你们是搞技术的,具体地说,是搞坦 克的,根据你们中国现在的科技和工业水平,起码在你们这一代是无法自己制造坦 克的,难道你就甘心学到的东西没有地方去用吗?”阿辽沙仍在试图说服苗岩峰。 “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是,我的国家送我到这里来学习,就是为了我们回去以 后制造出中国自己的坦克来。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这会成为现实的。”尽管早已 考虑到中国军人的倔强和强烈自尊,面对苗岩峰毫无回旋余地的拒绝,安德列和阿 辽沙还是有些尴尬。 正在这时,玛莎跑了过来:“你们还要说个没完吗?岩峰,我们去跳舞吧!” 苗岩峰趁机脱身抱歉道:“对不起,我要邀请玛莎去跳舞了。”说完,不待他 们开口,便和玛莎走进舞场,在欢快的手风琴伴奏下,翩翩起舞。 安德列和阿辽沙远远地注视着他们,却神情各异。 就在苗岩峰接受审查的同时,魏可凡已经顺利到达装甲兵技术研究院报到了。 身穿新军衣的他整理了一下军容,敲响了院长办公室的门。“报告院长同志, 我是新分配来的魏可凡。”说罢抬手敬礼。面对杜延信,他难免感到紧张。 “我知道,你是从苏联学习回国的。来,坐下。”杜延信招呼说。 魏可凡没动。 杜延信不由地笑了:“坐嘛,不要这么紧张。”说着,给他倒了杯水放在面前。 魏可凡坐下说:“院长——” “有什么事儿吗?” “我们有个同学叫苗岩峰,他被保卫部抓走审查——”魏可凡观察着杜延信的 脸色,小心慎重地讲出造访的目的。 “你都知道了?有些事情要调查一下,有没有问题还没有结论,你可不要乱传。” 听院长这样回答,魏可凡略略放下心来,从兜中掏出一摞奖章:“是这样,我从他 的背包里找到这些东西,不知道组织上有没有用?” 杜延信饶有兴趣地逐一翻看:“你给我翻译一下。” “这是最佳论文奖状,这是学期优秀成绩奖状,这是——” 杜延信点点头:“用功学习是该奖励呀。哎,小魏呀,我听说你和苗岩峰是不 错的朋友?” 魏可凡紧张地站起身,立正:“报告,我们只是住一个寝室,这是组织安排的,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问题——” “你别紧张。”杜延信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来,“谁也没说你有什么问题呀。 你知道,苏联人要留下苗岩峰吗?” “我……哎……有一次,我晚上到教室找东西,刚要进去,听见里面安德列老 师和阿辽沙政委在说话……”魏可凡犹豫片刻,向杜延信讲述了那天夜里他偶然听 到的谈话。 阿辽沙说:“你真的认为,苗岩峰的论文很有价值吗?” “怎么说呢?与其说我认为他的论文有价值,不如说我认为他这个人有价值, 他很有天赋,很聪明,再学习一下,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军事科学家。” 魏可凡很熟悉这正是安德列老师的声音。怎么,他们在谈论苗岩峰?魏可凡不 由地警惕起来,放轻脚步,悄悄靠近门口。 “既然这样,我们要让他留在苏联。” “如果想让苗岩峰留下,必须是他自愿,你知道,科学是靠这个的……”魏可 凡想像得出安德列老师一定又在指着自己满头金发的脑袋。是的,头脑,他总是在 课堂上这么对他们说。 “我们要想办法说服他自愿留在苏联。” “如果他能自愿留下,当然很好。” “我们要想一切办法,明白吗?”阿辽沙的语调让偷听的魏可凡敏感地联想到, 事情可能会变得复杂起来。 “苏联人很重视科学技术,也很重视技术人才。”看着魏可凡走出去,杜延信 对身边的赵文化说。刚才魏可凡提供的安德列与阿辽沙之间的谈话,无疑对进一步 调查苗岩峰事件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证实了杜延信最初的猜测。 赵文化点头同意道:“所以他们对苗岩峰有那么大的兴趣。” “应该说,我们也很重视苗岩峰。”杜延信指指桌子上的奖章,“这些东西, 你们拿去,看过之后把它还给苗岩峰。要尽快找魏可凡谈谈,一定要注意政策。他 现在有些紧张,不要再给他增加思想负担。” 赵文化点头表示明白,又说:“听说使馆那边又搞到一些有关留学生的影片, 是苏联人拍的,很快就能带回来。” “你们看的时候叫上我。”杜延信心事重重地说。 赵文化完全没有察觉到杜延信的担忧,站起来道:“是!” 一辆大客车穿行在苏联城市的街道上,俄罗斯古老宏伟的建筑一闪而过。 这是会议室里正在放映的中国军事留学生在苏联发生的一次冲突的记录片。 大客车停在了苏联某坦克实验场大门口,中国和苏联的学员们下车集合,准备 参观。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门口的苏联哨兵拦住队伍,将中国学员阻挡在 外面,禁止他们参观。 “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上前交涉的年轻军人正是魏可凡,表情激昂,看上 去相当气愤。 “我这是执行命令。” “你是军人,我也是军人,我的上级命令我到这里来学习。” “请你出去,我在这里执勤。”哨兵对魏可凡的愤怒置之不理。 玛莎上前和哨兵交涉。玛莎的话显然发生了作用,哨兵无奈,只好打电话汇报。 银幕上出现一名军官,身后是一队荷枪实弹的苏联士兵,一字排开站在铁丝网 前,与外面群情激奋的中国学员对峙着。 苏联军官对玛莎严肃地说:“这里是苏联的装甲兵试验场,有很多保密武器, 我们接到上级命令,中国同志不能进去。” “我们到这里学习是我们两国政府达成的协议,你们为什么不遵守协议呢?” “你去问我们的政府吧。我是军人,只能服从命令。” 听到这样不守诚信的回答,中国学员情绪激动,场面十分混乱。 “大家听着,我们和他们争吵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们就在这里静坐示威。” 镜头立刻对准了提出建议的人——苗岩峰。 “如果这样,我们国际班的其他同学也不进去,我们和中国同志在一起。”玛 莎的声音响起,她和几个苏联学员进入了中国军官的队伍中。 魏可凡看向这个苏联姑娘:“玛莎,你不要这样,你会受罚的。” 安德列不动生色地走到苏联学员队前:“立正!向右转!齐步走!” 苗岩峰也催促道:“玛莎,你走吧。” “用不着你来教我怎么做。”玛莎倔强地回答。 安德列带领其他苏联学员进去了,只有玛莎站在中国学生的队伍中。 会议室的灯亮了。 杜延信率先发言:“我看,苗岩峰他们表现得都很好。” “可是这个片子还是证明不了苗岩峰没有问题。”赵文化反驳道。 “这是你们审查的事情了。我看我们这些同志表现得不错,当然也包括苗岩峰。 你们说呢?” “就这个事件来说,我完全同意杜院长的看法。” 杜延信皱了下眉头,对赵文化拐弯抹角、避重就轻的方式不满地说:“老赵, 你这个大老粗,什么时候也学会咬文嚼字了?好啊,跟他们知识分于打了几天交道, 长进了。” “院长,您不是批评我呢吧?” “批评你?老李,你说呢?” 眼看气氛僵持起来,李处长识趣地站起身:“我……我还有点事,先去一下。” 李处长一走,其他几个人也都跟着走出去,会议室里只剩下了杜延信和赵文化两人。 杜延信缓和了一下僵局,用平静的语调说:“老赵,咱俩一起工作好几年了, 我说的话不中听了?” “有点!”赵文化问声闷气地说。 “论文化程度,我比你高,可说起原则性,你一点不比我低,我要是有什么说 的不对,你可得及时提醒我。” “您又说重了。” “说实话,这些日子我总感到有点不对劲,在苗岩峰的问题上,我的直觉告诉 我,这个年轻人不是那种人。”杜延信再次对赵文化袒露自己的观点。 “您爱才是出了名的。如果排除政治问题,苗岩峰确实是个人才。可是,院长, 这可是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赵文化加重语气,把政治的大帽子又搬了出来。 杜延信突然感到胸口堵得难受,再也不能把谈话继续下去了:“政治问题还是 你们调查清楚吧。”说罢,他转身离开,把面带愠色的赵文化独自留在了会议室里。 关于苗岩峰的调查还在进行当中,调查小组特意安排了一次与魏可凡的谈话。 “请你谈谈苗岩峰和玛莎的情况。” “怎么说呢,我也不清楚他们什么时候好起来的,但是当我发现之后,我曾经 劝过苗岩峰——”魏可凡在叙述中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黄叶随风飘落在宽阔的街道上,暮夏的苏联已经可以嗅到秋天荒凉的味道。魏 可凡从教学楼里出来,看到了苗岩峰,紧赶两步,追上了他。 今天,无论如何,我也要和岩峰谈谈,我看得出来,他在恋爱,深深地坠人爱 河。尽管他总是否认,但那双看玛莎时满含柔情的眼睛却坦白了一切。 “岩峰,你这个傻瓜,所有人都已经看出来了,只有你自己还以为那还是个秘 密。但是,作为朋友,我还是要提醒你,并且有责任提醒你,你和玛莎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苗岩峰反问。 “政治,你应该清楚。我们是学习军事科学的,玛莎又掌握了很多军事技术, 在这方面我可是比你清醒……”魏可凡看见一丝忧伤从苗岩峰的眼中一闪而过。 “别说了,我都知道。” “知道,知道你还让自己陷进去。感情是身不由己的,是吗?你错了!在阶级 社会里,感情是要打上阶级烙印的。” “也可能是我错了,让我再好好考虑一下,我会把握分寸的。”苗岩峰深深吸 了口气,转身独自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魏可凡拿不准他到底会怎样处理和玛莎之间的感情。这个苗岩 峰,平时看上去不动声色,甚至有点冷冰冰的,但魏可凡却知道其实他的心火热得 像熊熊燃烧的冓火,对感情看得非常重。他总是把心事深深藏在心底,谁也猜不透 他。 “奇怪的事发生了。那次中国学生的静坐事件之后,玛莎就失踪了,新来的翻 译米哈依同志代替了她的位置。我们心中都很清楚这一定和那天玛莎对我们的支持 有关,她这样公开与自己国家作对,是不会被允许的。玛莎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岩峰简直快要急疯了,到处寻找她的踪影。说真的,我也很担心玛莎的处境,但是, 我更担心苗岩峰,惟恐他会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傻事。在这个时候,一念之差,也许 就会酿成大错。” “那天夜里,我发现苗岩峰悄悄溜了出去……”魏可凡的眼前再度浮现出那夜 发生的事情。 苗岩峰悄悄起床,蹑手蹑脚地走出宿舍。魏可凡悄悄地跟在他后面,两人一前 一后地来到了军事学院一座戒备森严的大楼外。苗岩峰悄悄接近大楼,看到有个巡 逻的哨兵走近,他急忙躲进一个转弯处的阴影中。 远处,一个苏军军官的身影也在向这边走来,越来越近。 苗岩峰紧张地靠在墙上,突然,他感到有人猛地从身后袭来,以迅雷不及掩耳 之势狠很地将他压倒在地,按住双手,任凭他拼命扭打反抗,也无济于事。 走近的军官原来是阿辽沙,他有些吃惊地发现被暗哨按住的人竟然是苗岩峰。 苗岩峰抬起头,倔强地看着阿辽沙:“让我见见玛莎。” 哨兵从地上拣起一个纸包,递给阿辽沙,那是刚才从苗岩峰的手中掉下来的, 苗岩峰见状使劲挣扎,愤怒地吼道:“还给我!把它还给我!” 纸包被打开,一朵鲜艳的红玫瑰在夜色里含苞待放。 阿辽沙静静地看着那朵玫瑰,片刻,忽然命令说:“放了他!” “他……”哨兵还在犹豫。 “我命令你,放他走!”阿辽沙怒喝起来。 哨兵松开了苗岩峰,但是苗岩峰却没有离开,他用肯切的口吻对阿辽沙说: “让我见见玛莎,我们马上就要回国了。” 阿辽沙不语,转身走开了。 哨兵把红玫瑰扔在苗岩峰的脚旁离去了,苗岩峰呆立着,地上的玫瑰花兀自娇 艳着。 这一切,都被藏在远处的魏可凡看在眼里,他不由得长长松了一口气。 “接着就发生了阿辽沙把苗岩峰接走的事情,对吗?”赵文化听完魏可凡对那 晚的描述,紧接着追问。 “对,我记得清清楚楚。第二天,我们正在上课,阿辽沙把苗岩峰叫了出去。 出于好奇,我探头窗外,看见苗岩峰上了楼前的一辆汽车,至于他们去了哪儿,都 谈了些什么,只能问苗岩峰了。” 调查已经进入了整桩事件的最核心,赵文化和李处长心中都很明白,弄清楚苗 岩峰在这次神秘的接触中究竟遇到了什么,直接关系着他个人的命运和前途,乃至 国家军事技术的安全。 “那天,阿辽沙政委突然把我叫去,我跟他上了一辆汽车,我问他去哪儿,他 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苗岩峰的情绪已经恢复了平静,但是谈到这件事 情的时候,语调中还是流露出浅浅的波动。这一切细微的变化,都没能逃过赵文化 和李处长的眼睛。 “我怎么能够保持平静呢,即使是此刻想起,我仍能清晰地体味到那种惊心与 痛苦交织的滋味。我不知道阿辽沙带我去的是什么地方,问他,他也不会说的。我 们都是军人,虽然来自不同的国家,但是军人的职责却都是一样的。” “他引领着我走进一栋大楼,然后指着一扇门,说:”请吧!‘他和往常一样 彬彬有礼,也和往常一样阴晴难测。 “尽管我不知道门后等待着我的将会是什么,但是我清楚自己除了镇定地面对, 别无退路。然而,推开门的时候,我看见了玛莎。 “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在这短暂的相聚里拼命地想要牢牢记住对方的模样。 我就要回国了,这一走也许就是永别,能够见到玛莎,是我那刻最大的心愿。 “这时,玛莎告诉我,只要我同意留在苏联,我们马上就可以结婚,这是阿辽 沙亲口说的。我承认听到她的话时,脑子混乱极了。但是,我心里很清楚,我的未 来属于中国,而决不是苏联。我问玛莎,‘你愿意跟我一起回中国吗?’”她的回 答彻底粉碎了我的幻想:“你知道这不取决于我,更不取决于你。‘”玛莎痛苦的 神情让我终身难忘,她紧紧抓住我的手,因为害怕失望,声音都在颤抖:“难道你 不愿意和我结婚?如果你不同意留下来,我们很可能永远都不能见面了!’”我不 知道拒绝对玛莎究竟意味着多么大的伤害和悲伤,但是我无法给出承诺,因为,我 是一名中国军人。 “玛莎流着眼泪使劲地摇着我的肩膀说:”你已经没有时间考虑了,赶快决定 吧!‘“不,玛莎,你不要逼我,别逼我——”这时阿辽沙进来了,不由分说地把 玛莎向门外拉去。 “岩峰,你快说呀!‘玛莎回头拼命地向我喊着,她的目光就像冬天伏尔加河 上的冰雪一样寒澈入骨。我就这样与她分别了。” 苗岩峰故事一样的经历让审查员们疑窦重重,他说的究竟是不是真话?还有没 有什么严重的情节被隐藏?不能说这种怀疑是毫无道理的,毕竟苗岩峰回国前失踪 了一天一夜,虽然晚上已经有人可以证明,而白天,大家听到的只是他的一面之词。 这件事会不会成为悬案?李处长感到心头被沉沉地压上了一块石头。 “老李,要真成了悬案怎么办?”赵文化同样不无担忧地问。 “没有查不清的事儿,不过就是时间长短罢了,这就需要长期观察,才能做出 结论。” “长期观察……”这四个字牢牢地记在了赵文化的心里。 这时小刘匆忙走进办公室:“处长,刚接到外交部的机密急件。” “快拿来。”李处长急忙打开信件,“我们的大使馆经过核实,证明苗岩峰没 有问题,向他们提供情报的人有嫌疑。” 小刘愤然道:“他们在用离间计!” “不排除有这个可能。”李处长兴奋地点点头。 “老李,你赶快打电话通知杜院长。”此刻最盼望这个消息的人应该就是杜延 信了,赵文化心想。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