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夜色笼罩的荒野寂静无声,只有间或的秋虫鸣叫打破天籁的辽阔浩瀚。 坦克试验营地已经沉浸在静逸的梦乡中,苗岩峰却无心安睡,悄悄溜到坦克前, 继续他的研究。如果能够早一点结束无人试验,那么就可以为国家节省不少的炮弹。 苗岩峰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这个问题上。一发炮弹打出去,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几百 斤粮食报销了,他说不出有多心疼。尤其是国家现在正处于非常时期,全国人民都 细着肠子数着米粒熬日子,苗岩峰真恨不得马上就进入实战试验,把时间进程推前 一大步,早点拿到试验结果。 他钻进舱内,忽然听到咚的一声,像是什么硬物撞到了坦克上,急忙探出身。 “谁?” “是我。”赵文化不及躲避,答道。 苗岩峰跳下坦克:“协理员?这么晚了,还没睡?” “年纪大了,瞌睡少,我远远地看着个人影,过来看看。眼神也不行了。” “晚上看不清东西,是吧?那是缺少维生素,咱们组里有好几个同志都有了这 毛病。” “我说怎么看东西朦朦胧胧的呢。” “协理员,你把我当成坏人了?” “哪里,你还跟我老头子开玩笑。”被苗岩峰一语点破心事,赵文化嘿嘿地笑 了两声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苗岩峰无心与他多说,道:“我想加快试验,我心里着急。” “这也难怪,任务重啊。”赵文化应和着。他承认在这段日子的接触里,苗岩 峰的工作态度和吃苦耐劳的精神让他非常欣赏。但是,那段被审查的经历始终是他 心头的一块疙瘩,他相信日久见人心,这也是之所以他强烈要求参加试验组的重要 原因。望着夜色中这个年轻人隐约的焦灼,他竟然暗暗希望是自己太过多虑了。小 伙子,你可要站稳立场呀!他在心里轻声叮嘱。 第二天,试验继续进行。 “报告,装弹完毕。”李安民从坦克中探出头。 “你出来吧。” “还没拴好绳子呢。” “让你出来你就出来!大家退后,注意隐蔽!”随后苗岩峰疾步走向坦克。 “组长,让我干吧!”李安民已经明白了苗岩峰的意图,急忙上前阻止。作为 试验员,他非常清楚目前的危险系数仍然相当大,一旦发生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苗岩峰没吭声,跳进坦克,果断地操作着,准备按照自己的想法提前结束无人 试验。 “李安民,是什么东西挡在瞄准镜前面?” 没有人说话。 “李安民,怎么不吭声?回答!”苗岩峰不免有点浮躁。 “组长,你自己出来看吧。”话筒里传出李安民无可奈何的声音。 苗岩峰奇怪地钻出坦克,原来坦克前面正站着一个人,密密实实地把瞄准镜的 视线遮住了。他的心里腾地一下子乱成一团。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韩玉娟。 自从上次祝洪山的动员大会,他已经领略到了这个姑娘外柔内刚的倔强劲,看 她平时文文静静,轻言笑语,可是一旦撞到她的原则,却是寸步也不退让。可是事 情已经进行到了这步田地,魏可凡恰好还在营地向杜延信汇报试验情况,苗岩峰怎 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现在惟一的方法就是抓紧说服韩玉娟。 “我反复计算过,不会有问题的。” “你不能这么蛮干。按照试验方案,无人射击还没打完。” “咱们得要加快进度,部队在等着新装备。再说了,一发炮弹就是几百斤粮食 呀。” “不管怎么说,我不同意你违反试验方案冒险。”韩玉娟单薄的身体挡在庞大 的坦克前显得分外弱小,她不敢想像假如试验失败的话,结果会怎样。虽然前几次 炮弹发射顺利,但是从来就没有谁能够保证变幻莫测的试验能够达到百分百的安全。 她的父亲韩天柱不止一次对她讲过,科学不是单凭自信和勇气可以实现的,任何违 背规律的冒险都有可能付出惨痛的代价。此刻韩玉娟脑海中只有一个简单的概念, 如果一定要提前结束无人试验,她宁愿坐在坦克里的是她,而决非苗岩峰。 “玉娟,祝副司令都接受了我的意见!” “我不是部长,我是技术员。” 苗岩峰暴躁地提高了嗓门:“韩玉娟,我是试验组长……” “苗岩峰,你是组长,可你也没有权力随意修改试验方案。”魏可凡远远地看 到坦克这边的情形,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从吉普车上跳下来,边喊边跑。 他刚在电话里向领导保证,试验组的安全没有问题,身为组长的苗岩峰就带头违反 方案,魏可凡急得直冒汗。 “李安民,拴绳子。”苗岩峰不再坚持,跳下坦克,面无表情地发号施令: “大家注意——各就各位,继续试验!” 吃饭的时候,韩玉娟主动坐到了苗岩峰的身旁。 “岩峰,今天的事……” “今天的事儿是我不对,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是有点沉不住气。玉娟,你是 为了我好,这点道理我懂。”苗岩峰一反往日的冷淡,竟然主动向韩玉娟道歉。 韩玉娟闻言浅浅地一笑。这笑容落在苗岩峰眼底,他的心突然像被人狠狠地抽 了一鞭子。 玉娟黑了,黑得像个男人。都说秋老虎毒太阳,那是比酷暑更糟践人的晒法啊。 天天大野地里泡着,风沙吹,日头晒,又出不了多少汗,人不黑上三层才怪呢。男 人怎么都好说,可她一个姑娘家,正是爱美的时候,不定心里怎么难受呢。而之所 以来受这个苦,还不是冲着他苗岩峰。想着想着,苗岩峰鼻子酸酸的。她瘦了,瘦 得显出眼睛更大丁巴更尖,五官格外的醒目。他真想用自己宽大的手掌轻轻覆盖她 的面孔,她是那样的让人心疼怜惜。 可是苗岩峰什么也没说,只是使劲揉了探酸溜溜的鼻子,低下头执拉碗里的饭 菜。玉娟见状递过来一块菜窝头:“我吃不了,给你吧。” 苗岩峰默默接过干粮,喉头硬咽说不出话。 到试验组这些天了,自己和玉娟,虽然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自己却满脑子都 是坦克,儿女情长早被甩到爪哇国去了。说实话,今天还是头一遭认真地看看玉娟, 意识到她为自己吃的那些苦。其实自己已经知道关于唐医生的事情不过是误传,却 一直拖着没有找韩玉娟解开这个心结。自己心头总有个影子飘来飘去,在韩玉娟出 现的时候无言地站在她的身后。那是玛莎,她忧伤的大眼睛仿佛在问:“岩峰,你 忘记我了吗!” 我忘记玛莎了吗?我能够忘记玛莎吗?们心自问,无法回答。这份感情的存在, 让苗岩峰耻于飞快地投入到另一段感情中,更让自己觉得,如果这样做,对韩玉娟 未免太不公平了。她的付出,是全心全意的给予;而他苗岩峰,却不能保证自己给 予她的是完整。 苗岩峰不愿自欺欺人,更不愿意欺骗韩玉娟。正是在如此矛盾复杂的心态里, 让苗岩峰和韩玉娟之间迟迟不能走得更近。 这时郭红义拿着饭碗坐到桌子前,一边稀里哗啦地吃饭,一边忙里偷闲地发牢 骚:“得,费了半天口舌,还是一勺高粱米加一勺煮白菜。” 司机小金端着饭碗也走过来:“大家不都这样吗。” “可我是大肚汉,肚子里老是咕咕叫。” 苗岩峰把那块干粮递给郭红义:“你就是嘴巴多事儿,少说两句不会把你当哑 巴。” “肚子吃不饱,嘴巴过过瘾还不行吗?”郭红义说着,毫不客气地接过干粮送 进那张是非之所。 “你就不考虑影响!” “还说影响呢?你知道人家怎么说炊事班吗?” “说什么!” 郭红义停下咀嚼,四下看看,神秘地压低声声:“有人说他们把饭留下来自己 吃……” “你胡说什么,人家炊事班够辛苦的了,一人一天一斤粮食,一个月二两油, 能让大家吃饱,老班长费了多大的劲儿,你就看不见吗?”韩玉娟最看不惯搬弄是 非的人,马上反驳。 “我可是仔细看了,他们最近不和大伙一块吃饭,你说这能没事儿吗?” 苗岩峰站起身:“胡说八道!你以后再胡说,马上调离试验组,给我回去。” “你听不听群众意见呀?”郭红义不满地嚷嚷。 苗岩峰没理睬,转身要走,想了想,掉头进了伙房。 老班长钱师傅忙完了伙食,正蹲在灶前抽烟,已经烧到烟屁股了,却还舍不得 松手。苗岩峰忙上前递过一根烟:“老班长,再续上一根。” 钱师傅接过烟看看,凑近闻了闻:“什么烟?” “白盒,便宜货。”说话,苗岩峰给自己也点了一根。 “说不定还赶不上我的大炮味道好呢。”钱师傅嘴上说着,手已经把烟续上了。 苗岩峰一抬头,看见房梁上蹊跷地吊着一个个馒头,在半空中悠荡着:“老班 长,你这搞的是啥名堂?” “这地方耗子多,都饿急了,你把粮食藏在哪儿它们都能翻腾出来,不把这些 干粮吊起来,明儿早上大伙的口粮就全都成它们的夜餐了。” “您还真有绝的。老班长,您和小林还没吃呢吧?” “不急,等大伙吃完了,我和小林再吃。”听到这么问,钱师傅有点不太自在, 吭吭地咳嗽了几声。难道真的让郭红义那小子说准了?苗岩峰心下一沉,看见锅上 盖着锅盖,上前要去揭开:“这锅里还烧着什么?” 钱师傅急忙按住:“没啥,烧点水。” “正好我嗓子干……”苗岩峰不由分说地打开了锅盖。热气升腾上来,一锅翻 滚的野菜和树叶进入他的视线。 “老班长,这就是你们吃的……”苗岩峰的喉咙一下哽咽住,说不下去了。 “苗组长,你可别乱说去。大家没油水,一大一斤粮食怎么能添饱肚子呢。看 着大家饿着肚子搞试验,我这当炊事班长的心里不是滋味。” “老班长,以后我和你一起吃野菜。” 钱师傅连连摆手说:“不行。我年纪是比你大,可你的工作比我重要,累着呢, 哪扛得住这么饿着!试验组上上下下还指着你哩!” “可你也不能就这么饿着。” “我自己有数,旧社会不是说,饿死种粮的,饿不着做饭的。放心,我这把老 骨头还等着看你们造的新坦克呢!” 老班长爽朗的话语却变成了苗岩峰的催泪剂,他再也忍不住辛酸,眼泪一下子 模糊了视线。 “老班长…” 钱师傅着了慌:“你哭啥,可别让大伙看见了,你现在是领导,不能动摇军心 ……” “我没哭,我没哭……”苗岩峰用力去擦眼睛,眼泪却流得更急了。都说男儿 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 此刻的苗岩峰终于深深体味到这句话里蕴涵的痛苦,那决不是流汗流血可以相 比的。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了自己力量的渺小,在严峻残酷的现实面前,在连最基 本的生存都要讨价还价才能维持的窘迫里,人的尊严被压迫到了最底层,也被自身 的高贵抬上了真正的崇高之位。这就是我们的人民,他们普通平凡,却创造了让历 史赞美的伟大。苗岩峰越发觉得肩上的担子沉得压人。 尽管条件艰苦,但在试验组的共同努力下,无人坦克试验终于顺利通过。苗岩 峰首当其冲,再次坐进坦克里,他指挥着大家,成功地发射了第一枚实战炮弹,使 坦克的稳定性和安全性初步得到了验证。胜利的喜悦鼓舞着每个人,试验场快乐得 犹如过节。 可美中不足,本该最开心的苗岩峰却因为一叠唐医生的情书而与韩玉娟再次隔 阂,本来开始和谐的关系又陷人了僵局。 “大清早的,发什么愣啊?”徐秋萍端着脸盆,从后面推了一下正在发呆的韩 玉娟。 “没什么。”韩玉娟回过神来,忙掩饰地拿毛巾去擦水痕全无的脸。 徐秋萍看看远去的苗岩峰,笑了笑,谈起了明天给魏可凡过生日的打算。 “咱们为可凡开个生日晚会怎么样?” “是啊,这可是你对可凡表示心意的时候。”玉娟看了看她说。 “我让小金把电唱机带来了,晚上开个舞会。这些日子大家够累的,实验成功 了,也该放松一下了。另外,也是给你和苗岩峰创造个机会啊。” “你给魏可凡过生日,往我身上扯什么。你忘了,你跟我说什么来的?你说的, 要让苗岩峰先认错,否则就神着他。” 徐秋萍忍不住好笑,这个傻“丫头再这么下去,非得患上相思病。搞不懂她和 苗岩峰,明明相爱了,却又总是弄得风霜雪雨,愁云惨淡。也许他们还真是一对。 看来月老是够老了,整天糊里糊涂的,手里的红线牵来牵去,兜上一大圈才把人挂 对,还弄得一点也不爽快,拖泥带水的,让人受煎熬。 “我看得出来,这些日子,你在想他。” “天天见到他,还想他干什么?” “就是这样天天相见,又不能倾心交谈,才更难受,这叫做咫尺天涯……好了, 你们的事儿就交给我和可凡吧!”不容玉娟反驳,徐秋萍扬长而去。 徐秋萍可是说到做到。第二天晚上,熊熊的篝火就在空场地上燃烧起来,年轻 人聚集起来,享受数日劳累后难得的悠闲。 “野外篝火晚会!这个生日,我终生都会记住!”跳跃的火光照耀在魏可凡的 脸上,映照出他惊喜的笑容。 “这可是秋萍对你的一片心意。”韩玉娟不失时机地敲起了边鼓。 “秋萍,谢谢你!”虽然只是简单的几个字,但这对于魏可凡和徐秋萍来说, 却有着不同寻常的含义。他们曾经在爱情的方向上背道而驰,也曾目睹彼此感情的 选择和波动,能够走到一起,除了性情使然,可能更多源于人生观念和方向的一致。 在感情的长途跋涉中,你选择了怎样一个人,往往就意味着选择了怎样的生活。这 个生日篝火晚会,似乎要成为公开他们两人感情的宣言。 “可惜除了白开水,什么都没有。”徐秋萍不无遗憾地说。 这时钱班长乐呵呵地端着盘子走过来:“谁说什么也没有?今天优待大家—— 炒豆子!上周伙食费有点节余,买了二斤豆子,我炒了炒,还真香,大家跳累了, 尝尝。” “老班长,该怎么谢你啊!”徐秋萍高兴得跳起来。要知道,这种困难时期, 没有什么礼物比粮食更珍贵。 “谢什么,来,放曲子呀,你们年轻人乐吧。” 伴随着钱班长开朗的笑语,一支三步舞曲悠扬地飘出。小金自得其乐地摇着老 式唱机,看着大家翩翩起舞。而苗岩峰却仍未出现。 “你告诉岩峰了吗?”徐秋萍一边跳舞一边问魏可凡。 “告诉他了,他说一会儿就来。要不我再去看看。” “还是我去吧。玉娟,你陪可凡跳一会儿。”徐秋萍把没精打采的韩玉娟硬拽 到魏可凡身边,风风火火地向宿舍跑去。 韩玉娟心不在焉地随着舞曲跳着,不时踏错节拍。 “玉娟,我知道你的心在岩峰身上。”魏可凡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是该谈谈了, 他们两个老这么别扭着,连带着我和秋萍都不自在。有心帮忙做个和事老,偏偏两 人都是倔脾气,谁也不肯让一步,难坏了我们这牵绳人。爱情呀,你为什么一定要 如此折磨人,莫非你的名字叫做曲折? 可凡迂回地给韩玉娟做工作:“上次是我乱传话,才惹得岩峰和你误会了。” “这不怪你。” ‘不过现在岩峰的工作压力很大,你要多帮帮他。“ “我主动要求来试验组,不就是来帮助他的嘛。” “我是说,要……” “要什么?” “要从感情上……你知道,这是别人无法做到的。我看得出来,岩峰内心里是 很难受的。” “明明是他做错了,可他就是不开口承认。” “他这个人有些清高,固执,话说回来,知识分干嘛,总得坚持一点自己的东 西啊。” “知识分子怎么啦,就该别人让着他?” “出了气就行了,玉娟。” 宿舍里,徐秋萍也正在和苗岩峰聊着。 “岩峰,当组长,架子大了,请部请不动了。” “我这不是正要去那儿嘛,走!” “我还真当是你摆谱了呢。” “你记着,我苗岩峰在魏可凡23岁生日这天说的话:我最厌恶更是永远学不会 的就是摆谱。” “还说呢,你就不能对玉娟好点?就几封信,瞧你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不是我说你,玉娟千方百计地要求到试验组来憋了为在工作上帮你,还有她别的心 思,你这么聪明的人就真的看不出来?她……” “求你别说了。”他忙打断徐秋萍的话,“我苗岩峰再笨也看得出来,可是… … “可是什么,你倒是说呀!” 说什么?难道直言不讳地告诉她,也告诉玉娟,我还爱着玛莎,我的心里还藏 着玛莎的影子,挥之不去,思之即来?或者说,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自拔地爱上 了玉娟,就像一个喜新厌旧的男人那样,再度深深地陷人感情的旋流当中?还是对 她说,初恋的伤痕让我变得畏惧和胆怯,人力不能掌握的结局让我惟恐重新面对撕 心裂肺的别离?我承认自己的懦弱和自私,让我没有勇气像可凡那样大胆地追求和 倾诉,也让心爱的人受到了伤害,但是,这道疤痕总是提醒着我不要轻易坠入情网, 以免正在愈合的伤口再次进裂。 苗岩峰无言地仁立在门前,幽幽的夜色里传来悠扬的音乐,漫过他眼中那熟悉 的忧伤。 他们来到簧火场地时,魏可凡和韩玉娟还在跳舞。 “哟,我忘了,我还有点事。”苗岩峰突然掉头就走。不知为什么,看见韩玉 娟和别人在一起,即使是魏可凡,他还是感到I 强烈的忌妒。对,是忌妒,无法掩 饰也难以克制的忌妒。这时他听见徐秋萍在身后喊:“你这是干什么!” “是呀,我这是干什么?我这是怎么了?”他问自己,可双脚像有着独立的意 志般,已经快速地将他带离了那个场景。 苗岩峰走到伙房外,忽然听见里面有动静发出,心里咯噔一下。炊事班的人都 在参加可凡的生日黄火,会是谁?来不及多想,他急忙走了进去。 顺着手电筒的光柱望去,一只木凳倒在地上,上方吊着的馒头还在晃荡。 “谁?出来!” 黑暗里慢慢蹭出一个人,原来是郭红义。 “我饿了。” “难道只有你的肚子饿?明天早上,你就给我回去,我的试验组不要你这号人!” 苗岩峰气得声音都颤抖起来。 炊事班为了省下口粮给试验组,宁可用野菜树叶当饭吃,而郭红义居然不知羞 耻地来偷大家的伙食。如果今天没有被他撞见,那么炊事班的这个黑锅可就背定了! 他当然知道饥饿的滋味不好受,但是,牺牲别人的温饱来满足自己一时的口腹之欲, 这种行为无论如何都是可耻可憎的。 “走就走,你当我爱吃这一口呢。”郭红义却不觉得有什么可羞愧的。在他看 来,肚子饿了要吃饭,这是天经地义。至于用什么方式喂饱它,那可就顾不上太多 了。军人?军人又怎么样?军人一样要吃要喝!今天不过是运气不好,被逮个正着。 这个苗岩峰,真是多事,好好的舞会不参加,跑到外面瞎溜达什么!他恨恨地想着, 悻悻地晃出伙房。这一切也被追赶上来的魏可凡看在了眼里。 “这种人真可恨!”苗岩峰余怒未消。 “你做得对。明天我和赵协理员谈谈,让他先回去。岩峰,你刚才……我是说 刚才的聚会,你怎么突然走了?你难道连我也不相信吗?” “你这说到哪儿去了,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苗岩峰顿时不自在起来。但是 他拙劣的掩饰又怎么可能瞒过魏可凡的眼睛。 “我真没想到你这个人会这样!你说说,人家韩玉娟怎么着你了?你死撑着, 不就是那点面子吗?我要知道你这样,当时我怎么也不会就那么痛快地败下阵来。” “你骂吧,这说明你还是把我苗岩峰当朋友。” “我不想听你这些废话,你跟我说,你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可凡,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别说这些好不好?” “你还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呀?你要还把我当朋友,现在就跟我把话说明白了。” “其实你应该清楚,在我的心里有个人总是挥之不去。我也清楚,那份感情是 不现实的。可是一遇到风风雨雨,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她,使我对其他的感情都心 灰意懒……” “我猜也能猜到这一点,可是你就没想到韩玉娟的感受吗?我不想教训你。你 就看不出来,因为你,她现在也很痛苦吗?你以为沉溺在试验里,就可以忘记和摆 脱凡世的情感和烦恼吗?不要自己再欺骗自己了——” 远处,随后赶到的韩玉娟和徐秋萍望着他们,各怀一腔纷乱心绪,异常安静地 站在黑暗中。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谁也没有料到,竟然是那位唐医生的意外 造访,阴差阳错地把两个有情人黏合到了一处。 这个结局恐怕是他不曾预料也不愿看到的,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人,在我们的 生活中从来都不会匮乏。 第二天,苗岩峰和魏可凡、李安民在坦克下进行维修,玉娟和徐秋萍在一旁帮 忙。 “韩玉娟同志。” 韩玉娟抬头一看,原来是给自己惹来了许多麻烦的唐医生,马上气不打一处来, 背过身,没有理睬。倒是徐秋萍似笑非笑地开了腔:“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苗岩峰闻声从坦克底下看向唐医生。 “听说厂里的同志要来试验组,我请了几天假,来看看玉娟。”他毫不介意地 应着徐秋萍的讥讽,眼睛却一直盯着韩玉娟。 “谁要你看!”韩玉娟还是忍不住冷漠地噎了他一句。 听韩玉娟开口,唐医生立刻来了精神,才不管她给的是钉子还是冰块,照样甜 腻着嗓子表露关怀:“玉娟,我的信你都收到了吧?你妈说,这地方偏僻,我想一 定是回信不方便……” “别自作多情了,你的信都在我那儿,原封没动。”徐秋萍冷眼脱视,把唐医 生的情书掷到他怀里。 “这” “这你还不明白?早点回去吧。” 唐医生不再搭腔,转头劝说韩玉娟:“玉娟,不是我说你,你不适合干这个, 整天荒郊野外,油渍麻花的,这也不是姑娘家干的事呀!” “谁在这儿胡说八道?”脏兮兮的李安民g 曾地从坦克下钻出来,苗岩峰和魏 可凡也跟着钻了出来。 “哎哟,原来是您大驾光临,我说哪儿来的一股子臭酸味儿呢。” “我不想跟你说,我是来找韩玉娟的。”唐医生赶紧退后一步,惟恐这三个油 迹满身的男人碰到自己。 “我说,这么死皮赖脸的有什么意思!”魏可凡看不过去他的矫情劲儿,边说 着话,边故意使劲掸掸衣服上的灰尘。 “是有人死皮赖脸,可那不是我。玉娟,这是你妈托我带给你的。”唐医生扬 扬手中的礼品,满脸得意,“明白了吧?还不一定是谁死皮赖脸呢。玉娟,这是我 的一点心意。” “你的东西,你自己带回去。” “你听见了吗?快走吧。你看不见我们正忙着吗!”李安民痛快地接茬下了逐 客令。 “我当然看见了。我看,就你们于的这点事,不需要什么文化嘛。” 始终没有开口的苗岩峰间言再也沉默不下去了:“我告诉你,你可以看不起我, 但我不能容忍你污蔑我们的事业!” “事业?就你们这样倒腾这些破铜烂铁,一辈子也造不出坦克来!”‘唐医生 的话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苗岩峰的脸上。是的,他可以容忍人们歧视、 误解的眼光,可以面对唐医生向韩玉娟大献殷勤而保持缄默,但是,他决不能允许 有谁这样气急败坏地侮辱他的坦克,侮辱他们日夜奋战的心血。这话语如同点燃炸 药引信一样引爆了苗岩峰长久以来憋闷的情绪,他再也压制不住怒火,迎面挥起拳 头:“妈的!我就没文化了!” 魏可凡急忙一挡,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的脸上,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韩 玉娟死死抱住了苗岩峰。 “小于,还不快走!”魏可凡擦着脸上的血,怒声暴吼。 唐医生不敢再逞口舌之利,落荒而走。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突然爆发出一场酣畅淋漓的笑声。只有魏可凡哭笑不得地 歪着嘴瞪着苗岩峰。 天有不测风云,试验组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果然应了“多事之秋”的古语。 当一位农村大嫂顺着豆叶一路找到部队的时候,苗岩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 朵。他们的战士,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人民解放军,保家卫国的钢铁长城,人民心 中最可爱的人,竟然跑到老百姓的地里偷豆子。大嫂愁苦黑瘦的脸上布满了饥饿与 劳累的皱纹,长满老茧的双手不安地揉搓着衣襟。这一切,让苗岩峰的心像被刀锯 拉扯一样的疼痛。他知道在辘辘饥肠中煎熬辗转的滋味不好受,可是老百姓也在挨 饿,他们背朝黄天脸朝地,就指望地里那点作物生活,而现在,居然有人狠心地把 手伸到了他们的命根上。 如果没有经历郭红义的事情,也许苗岩峰一时半会儿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但是 现在他已经意识到,作为军人,职责至上,他们同样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着人类 崇高的信念和理想,也同样有着人类的弱点。他们的意志也许可以和钢铁媲美,不, 有时甚至比钢铁更经得起锤炼;但是他们的身体,依然只是血肉之躯,依然离不开 水与食物的支撑,和其他人并没有任何差别。但是,这决不应该也不能够成为任何 偷窃行为的理由。 面对苗岩峰的质问,没有人承认。苗岩峰再次愤怒了。懦夫!敢去偷却没有勇 气站出来,他感到试验组的脸皮都被剥光了。追查阳人f 僵局。 郭红义首当其冲成为被怀疑的人员。他并没有被遣回研究院。原因很简单,对 他来说,试验已经进行到这个阶段,该吃的苦都吃得差不多了,研究院正在评级, 现在回去,评级肯定会受影响。他已经做了一回赔本买卖,如果被遣回去,那就彻 底蚀本到家了。所以他找到赵文化和魏可凡软磨硬泡,坚决不肯回院。而魏可凡则 考虑到,郭红义此事一发,必然会给试验组带来恶劣的影响,连锁反应也会牵连到 院领导对他的印象。为了一个区区郭红义耽误了自己的前程,魏可凡是绝对不会算 错这个账的。 这些门道,苗岩峰是无论如何也不懂的。除了技术,他最看重的,就是如何光 明磊落地行事为人。他的世界,总是一条条笔直的大道向终点延伸而去,也许望不 到头,看不清路尽头究竟是什么,可他还是一个劲地大步流星地甩开了膀子往前走。 当遇到这样迂回盘旋的岔口时,苗岩峰总是一筹莫展。 还是魏可凡拿出了主意。第二天试验一结束,他就把大家召集到了营地的那辆 旧面包车上。 “小金,咱们今天转一圈,我给你带路。” “没问题。”说着,小金发动了汽车,按照魏可凡指点的路线行驶。 汽车路过一片小树林,本该绿意盎然的树木仿佛提前进入了冬季,只剩下光秃 秃的枝干。 “大家看,为什么好些树没有树叶,没有树皮?郭红义,你说说。”魏可凡指 名点姓。 “不长树叶呗。”郭红义永远都不是省油的灯。 “你是故意胡说八道。这些树叶和树皮都让老乡吃了。”说着,魏可凡让小金 绕道路过一块豌豆地,停在了田边。 那位农村大嫂正在地里干活,身边三个衣衫槛楼的孩子幼齿稚龄,最大的也不 过七八岁,却都在撞撞跌跌地帮忙。 “大家下来,帮这位大嫂一下。”苗岩峰话一出口,战士们纷纷跳下车来到田 里锄地拔草。 “大嫂,你男人呢?” 大嫂没有吭声,倒是年龄最大的孩子一五一十地回答:“我爹死了。” “这是你家的自留地?” “生产队分给俺家的粮食不够吃的,我妈说就靠这块地活命了。” 苗岩峰眼窝一热,问:“你们谁身上还有干粮?” 韩玉娟从兜里掏出一个剩下的菜窝头,掰成三份,分给孩子们。孩子们接过去, 急急地塞到嘴里。最大的孩子吃到一半,忽然停下,把剩下的干粮塞到大嫂手中说 :“娘,给你。” 大嫂摇摇头,默默地又推还给了孩子。 孩子倔强地塞回去:“娘,今儿你还没吃一口哩!” “豆子是我偷的,大嫂,您打我骂我吧!”李安民猛地站出来,眼里的泪花滴 落到了贫瘠的土地上,“苗组长,你怎么处分我都行,就是别让我离开组里!” 苗岩峰摸着孩子的头没吭气,转身面向那位大嫂,拿出10元钱硬塞给她:“大 嫂,他是一个好兵,实在是太饿了……这是赔你的钱。”他再也控制不住哽咽的情 绪,转身回到车上。 “大家上车,晚上还有任务呢。”魏可凡招呼战士们返回住地。 从车后窗看去,那位大嫂带着三个孩子跪倒在豆子地里,身影渐渐模糊了。 车内一片安静,只有颠簸的动荡和起落。李安民的眼泪还在止不住地往下掉。 苗岩峰破天荒地来到集市上,不过他不是要买东西,而是来卖东西。看来他手 中的东西不是很受欢迎,交谈的几个摊主都摇摇头拒绝了。 正巧郭红义从邮电所出来,突然看见苗岩峰,急忙躲起来。隔着老远,他一眼 就认出苗岩峰手上拿的正是他从苏联带回来的照相机。以前苗岩峰就用这个相机给 领导照相,让郭红义着实眼红了一阵。听说他可宝贝这个玩意了,没想到居然要卖 掉,郭红义有点纳闷,悄悄地跟在他后面,想看个究竟。 苗岩峰压根没有意识到身后的眼睛,他更不会想到的是,注视他的眼睛还不止 一双,赵文化也在其中。 “收照相机吗?这是地道的苏联货。”苗岩峰询问着一个模样文气的摊主,看 上去他好像读过几年书,和其他的摊主不太一样。 “你敢保证?”他接过照相机看了看,显然心动了。 “我自己从苏联带回来的,假不了。” “60块,多一分钱也不给。” “太少了,能不能再多点?” “就这么多,你不愿意卖就算了。” 苗岩峰一咬牙,狠狠心说:“好吧用就60!” 他接过钱,仔细地数了数,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衣服兜里,头也不回地快步离 开了,好像惟恐自己突然反悔,再冲上前把心爱的宝贝一把抢回来。 苗岩峰前脚刚走,就有人后脚赶到摊主面前买货。 “老乡,这个相机多少钱!”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一直偷偷跟着苗岩峰的韩 玉娟。 “100 块,少一分也不卖。” 韩玉娟拿起相机,轻轻地抚摸着,然后毫不犹豫地掏出钱把它赎了回来。远处 的赵文化目睹了这充满戏剧性的一幕。 月静人息,营地的伙房内却飘出焦脆诱人的香味。循香而去,原来苗岩峰和钱 师傅正在大锅里卖力地炒豆子。 “小苗,你从哪儿弄来的豆子?” “保证不会违反群众纪律,老班长,您就塌塌实实地炒吧!” 钱师傅翻着豆子,欢喜地笑成了深秋的一枝老菊花:“呵,还真香。” 第二天清晨队伍集合,试验组接到了苗岩峰奇怪的命令。他要求大家背上空挎 包,5 分钟以后在饭堂前面集合。 当看到饭堂门口的大锅时,飘香的豆子揭开了谜底。 “请大家自己装,每人一挎包。”苗岩峰许多天来头一次觉得这么轻松,一想 到同志们可以多吃点粮食,他的心里踢实了许多。 见没有人动,他赶紧动员:“李安民,你不是爱吃豆子吗?你带头。” “组长,以后我再也不偷老百姓的豆子了。”李安民低下头,小声说。 “要说检查,该我先检查。前些日子,我这心里就是试炮呀试炮的,对大家的 生活关心不够,谁有意见尽管给我提。大家每天在野外一干就是十几个小时,每顿 三两粮食,没有油水,大家肚子饿呀,可是我们没有一个人缺勤,没有一天停止试 验,我苗岩峰谢谢大家了!” 还是没人动。 “我说同志们,既然咱们苗组长给大家炒好了豆子,大家就吃吧,我们老家把 这豆于叫小人参,大家补补身体,加油干呀!”赵文化用朴实憨厚的话语动员大家。 郭红义走到前面拿出挎包:“给我装,管它哪儿来的呢,先吃了再说。” “你给我到后面去,轮不着你呢。来,李安民,我来给你装。”魏可凡一把拽 过李安民的挎包,装进满满的炒豆子。 大家也陆续走上前往各自的包里装着豆子。 “装好豆子,大家抓紧维修坦克,过两天水陆坦克就要运来,我们要把坦克开 到水里,进行水上射击试验。我们的试验已经进入到最关键的时刻……”苗岩峰不 失时机地给战士们鼓气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