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1976年10月6 日,中共中央胜利地粉碎了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四 人帮”反党集团,给党和人民带来严重灾难的十年“文化大革命”至此结束。 不久叶剑英同志和邓小平同志先后恢复主持中央军委工作,邓小平在中央军委 召开的座谈会上,进一步阐述了军队要把教育训练提高到战略地位的思想,国务院、 中央军委决定成立中央军委科学技术装备委员会,并做出了《关于加速我军武器装 备现代化的决定》。 而这一切变化,远在农村家乡的苗岩峰和韩玉娟还浑然不知。 杜延信站在这个陌生的农家小院里,眼前由各种型号的泥坦克组成的坦克阵明 确无误地告诉了他,这里无疑是苗家。 他深情地在模型坦克群中缓缓地走动,最后蹲在了一辆T54 模型前。抚摸着中 国第一代坦克,浩瀚往事如烟风涌。 “爷爷,爷爷,你别动它,爸爸要生气的。”一个稚嫩的童声从杜延信的背后 传来。杜延信转过身,眼前的小男孩圆睁着黑亮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他。那眉 宇间的神态,五官轮廓,依稀相识。 “你是谁呀?” “我是苗小军。”孩子毫不胆怯畏生,落落大方地回答。 “让我猜猜,你爸爸叫苗岩峰。”杜延信边说边打量着苗小军。 “你怎么知道的?” 韩玉娟闻声从房间内走出来:“小军,你在和谁说话呀?” “妈妈,妈妈,这个爷爷摸爸爸的坦克……”苗小军朝着韩玉娟跑过去。 杜延信转过身。 “院长?杜院长!”韩玉娟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这个老人头发花白,沧桑的面容刻满岁月和浩劫留下的沟壑纵横,但是 那挺直的腰板,坚毅宽厚的笑容,除了杜延信还会有谁? “玉娟J 年没见,我真想你们哪。” “杜院长!”苗岩峰闻讯气喘喘吁吁地跑进院子,两人不禁拥抱在一起,百感 交集。 “岩峰,下地干活儿去了?”杜延信使劲拍拍苗岩峰结实的后背。 “家里没人手,我现在也能顶个壮劳力了。”苗岩峰露出憨厚的笑容,忽然看 到李安民也在身后,“小李子,你也来了!” “还是小李子呢,说话我就37岁了,都有白头发了。”李安民喜笑颜开,“苗 工,杜院长是来接你回去的。” “回去?” “岩峰,现在‘四人帮’被打倒了,邓小平同志重新主持中央和军委工作,党 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全党全国的工作重点转移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上来,我 是代表党委来为你平反,接你回去工作的,继续研究国产坦克,把被‘四人帮’耽 误的时间追回来。”杜延信把现在的形势和此行的目的告诉了久居乡间的苗岩峰。 同时下了通碟,命令道:“你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跟我回北京。” “院长,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喜悦的神情霎时点亮了苗岩峰的面 庞。 这一夜,苗家灯火通明,苗岩峰拉起了久违的二胡,屋里传出杜延信字正腔圆 的京剧《打虎上山》。屋外,皓月当空。 铁柱和站长又在农机站捣鼓他们那爱撂挑子的宝贝拖拉机,在苗岩峰的传授下, 现在他们的修理技术显然大有进步,像模像样的。 “站长,苗岩峰家门前停了辆吉普,听说是北京来的大官。”铁柱一脸羡慕地 对站长说。 “来干什么?”站长停住手里的活儿,话音有点不太自在。 “刚才那个司机去买酒,供销社的老张问他,他说是接苗岩峰回北京的。这下, 老苗是熬出头了。” “熬什么,你快给我干活儿。”站长突然嘟哝着个脸,没好气地说。 “您这是怎么了?”明明是人家苗岩峰的好事,站长干吗脸拉得老长,跟鞋拔 子似的?铁柱心里头唠叨着,可没再敢吭气,加紧忙活起来。 第二天清晨,苗岩峰整装待发。得知消息的乡亲们也纷纷赶来送行,苗家里外 被围得水泄不通。 苗岩峰向杜延信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道:“报告,苗岩峰向您报到!” 杜延信回礼道:“苗岩峰同志,我代表党委欢迎你归队!” 这一刻的到来,对于他们两人,都绝非言语能够表达,他们选择了军人最朴素 的方式——敬礼。杜延信与苗家二老告别后又叮嘱韩玉娟:“玉娟,你也赶快收拾 一下,争取早点到北京报到。” “是,我一定尽快到北京报到。”韩玉娟敬礼保证道。 这时,农机站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过来,站长跳下车,径直走到苗岩峰面前说 :“老苗,这么说你真的要走啦?” 见苗岩峰认真地点头,他转身看向杜延信,“首长,我是个粗人,给你提个意 见,行不?” “你有什么就请直说。” “我们不同意让老苗走。”站长直愣愣地把话掏了出来,表情严肃,“老苗走 了,以后拖拉机坏了,谁修?” “这还真是个实际的问题呢。”杜延信不由得乐了。 苗岩峰也笑了:“站长,拖拉机有个小病小灾的,你们完全可以对付得了,如 果再搞不明白,给北京打电话,找我老苗。” “这可是你说的,可别进了城就不理我们这些泥腿子了。”站长嘿嘿地笑了。 在乡亲们依依惜别的叮咛中,苗岩峰再次踏上坦克之梦的行程。汽车绝尘远去, 向着前方,义无反顾。 “文化大革命”这10多年,我们在搞人为的阶级斗争,西方国家却实现了科技 革命,新中国成立初期我们已经缩小了和西方国家之间的差距,但现在我们的科学 技术和经济方面的差距拉得更大了。落后就要挨打,落后就要亡国,中央军委根据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精神,提出“军队建设要以革命化、现代化、正规化为中心”。 面对百废待兴的新一轮建设,我们必须付出更大的努力,加快追赶世界先进国家的 步伐。 “在坦克方面,西方国家的新一代主战坦克及其家族已经问世,而我们因为‘ 文化大革命’的浩劫,连第二代坦克的定型试验都没有完成。因此军委命令坦克研 究所即原坦克研究院,派人到南方边境进行调查研究,同时帮助部队修理厂解决一 些技术问题,这对发展我军的坦克将是一次难得的宝贵机会。” 杜延信之所以十万火急地接苗岩峰归队,就是想把这个任务交给他,由他带队 赶往前方部队修理厂执行任务。 苗岩峰在车上听到党委的这个决定,简直恨不能插上翅膀,把失去的时间一分 一秒地都抢回来。他打开一个小箱子,取出一大堆图纸,将这些年他对发展国产坦 克的构想一股脑地拿给了杜延信。 苗岩峰终于又回到了久别的阵地,他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句话:“我回家了! 回家了?是,回家了!这里也是我的家,是载满我坦克梦想的家!” “不知道可凡现在怎么样了?”苗岩峰想起自己的老朋友,生死中共过患难的 兄弟。 “你可能听说了一些魏可凡的情况,‘文化大革命’中他表现不好,当然他也 没干过什么大的坏事。不久前,他已经被免职了,现在他很苦恼,徐秋萍又在跟他 闹离婚,你跟他们夫妻俩都熟悉,多做做工作。”杜延信的话解答了苗岩峰的问题。 傍晚,苗岩峰放下行李就赶到了魏可凡家。眼前是一片狼藉,衣橱柜子的门大 敞着,书本杂物扔了一地,原本整洁干净的房间形同战场。很显然,这个家的确刚 刚发生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魏可凡独自坐在黑暗的客厅里发着呆。和徐秋萍的吵闹一幕幕出现在脑海中: “你这是干什么?这么大吵大闹的,也不怕影响不好?” “你还怕影响不好?!当年参与打倒杜院长和苗岩峰的不是你吗?当上革命委 员会副主任的不也是你吗?现在怎么样,没有人要了是不是?整个一个无业游民, 还怕什么影响好不好?告诉你魏可凡,我和你算是过够了。”说着,徐秋萍把离婚 协议书扔到了可凡面前,上面已经签好了她的名字。她还打算像扔协议书一样扔掉 这个婚姻,扔掉这个家! 为什么?难道我魏可凡真的走到了尽头,连自己的结发妻子都厌恶地想要甩掉 我,就像甩掉一块沾满了污垢的破抹布!过去曾听说过,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 头各自飞。这话看来一点也不假呀! 魏可凡呆呆地想着,什么也不愿意做,如果时间就这样停止下去该多好!那样, 就不用再面对明天,面对以后也许更难堪的事情了。他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到了门 口站立的苗岩峰。 “岩峰?你回来了。好,如果你还把我当做朋友,那就陪我痛快地喝一场吧。” 魏可凡从厨房里拿出一些菜和香肠,打开一瓶白酒。 魏可凡拼命喝着酒,滔滔不绝地说:“岩峰,你回到北京,这10多年的噩梦终 于结束了。今天,我以酒壮胆,要告诉你一件事儿。不!是坦白,坦白一件事!当 年你从苏联回国前的那些事情,是我说出去的。虽然那是郭红义让我揭发的,但我 原本完全可以不说,这和主动揭发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在我心里憋了10多年,我一直想告诉你,可就是没有勇气,今天我终 于把它说了出来,我现在感到好受了一点。我不会请求你原谅的。因为我知道,原 谅这两个字对于我所做的事情来说是太微不足道了……” “可凡……” “让我说下去!我实在憋够了,憋得太苦了!这些年我魏可凡升升降降,当过 造反兵团副司令,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咱也干了,可我心里一天也没有塌实过。现在 我是一抹到底,整个研究所没有一个单位愿意要我,成了臭大粪,这也是我咎由自 取吧。我不瞒你,你看,这是离婚协议书,是徐秋萍写好的,我只要在上面签个字, 我就连家也没有了。哈哈……这都是真的。我魏可凡现在是孤家寡人,这是我自作 自受啊……” “可凡,你不能再喝了。”苗岩峰夺下魏可凡手中的酒杯。 “为什么?难道我连喝酒的资格都没有了吗?”已有几分醉意的魏可凡大声喊 道。 “可凡,我是来跟你谈正经事儿的。我想过了,你还是回研究室来吧,我们还 在一起干,像我们年轻时一样。” “什么?!”魏可凡的酒醒了一半。 “你回研究室来,咱们一起干。我已经和杜院长谈过了,他也同意。” “岩峰,我的好兄弟……”魏可凡紧紧拥抱住苗岩峰,泪水滑落。 “可凡,你告诉了我这么多,而你却没有告诉我,在我被赶出研究院的那天早 晨,是你把坦克模型悄悄地放在我的门前,这些年我一直把它放在身边……噩梦都 已经结束了,让我们忘掉不愉快的过去,开始新的生活吧!可凡,希望我们的友谊 也和生活一样,重新开始!” 夜深人静,只有漫天繁星不思疲倦地眨着眼,仿佛一直在追问着什么。 苗岩峰辗转反侧,问着自己,无法成眠。魏可凡的话潮水般不断地翻涌,冲上 来,又落下去。他猛然坐起,迅速穿好衣服走出房间,敲响了隔壁的门。 “安民,郭红义在哪儿?”苗岩峰问睡眼惺松的李安民,“你认得他家吗?” 街道寂静无声,苗岩峰和李安民默不作声地并肩而行,是该见见面了,该好好 地见见郭红义了。 “你们找谁?”听见敲门声,郭红义从屋里走出来畏缩地问。 “找的就是你!”郭红义这才认出苗岩峰,脸刷地白了。“你……你要干什么 ……” 这个当年颠倒黑白是非的小人就站在面前,苗岩峰再也忍不住积攒了这么多年 的怒火,向他扬起了手臂。 “爸爸,爸爸……”这时,一个年幼的孩子睡眼惺松地走了出来,哭哭啼啼, 脸上挂着鼻涕。苗岩峰像被施了定身法,愣住了。片刻间慢慢放下手臂,喃喃地说 :“算了,算了……”忽然之间,许多不能打开的心结仿佛都自动地松懈了,他猛 然转身离开。 郭红义野兽般惨烈的嚎叫在他身后传来:“你打呀,打呀,你不打我……我受 不了……我受不了啊……” 苗岩峰站住说:“安民,你告诉他,让他跟咱们到前线去。他要是在前线耍熊, 我就给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