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不可说 东峡谷外的沙滩是很宽阔的,但入谷处却较狭小,那里拥挤着数不清的不知有 多少年代的古树,盘根错节,藤蔓如织,将之锁得犹如警卫森严的中南海大门。 烟笼寒水雾笼纱。一个姑娘一直隐在那大门外的蔓叶丛中,她已经在那里掩藏 了两天一夜,冷得发木,饿得发昏。她不时向里张望,就像受尽冤屈迫切想进去亲 自向毛主席申诉而又没有证件被哨兵阻在门外心有不甘一样。她不但总向里张望, 还时不时警惕地回首向下谷方向扫,神色极为慌张。终于,她看见一头斑斓小虎和 一头怪兽从雾中跳钻出来了,是饿得眼花了还是咋的,她把那头斑斓小虎当成了领 袖级人物,不顾门口警卫阻拦,冲进去抱住那头吹着口哨的斑阑小虎痛哭起来。继 之,忽然吓着了似的,瘫软在地。 姑娘是黄贻娟。 斑斓小虎是我。 怪兽是跳跳。 黄贻娟不是被吓着而是饿昏了。 山洞食物也不是太多,我只取来一只烤熟的锦鸡,黄贻娟一边狂啃一边递给我 一张报纸,刚展开,我一双牛眼睛就瞪圆了——朱三娘和方小红的照片竟骇然登在 报上,一旁三重不同字体的大字号标题更令我发懵:开华夏先河 反潮流英雄在我 省出现——为党不做雌伏,为国不忘沟壑——朱三方小红反击资产阶级暴力事迹记 占了整整两个版面的正文更是令我愕然:说全国惟一的地主村龙爪人性情狂野,历 来野心勃勃,逆历史潮流而动,在刁民赵广和黄海带领下年年谎报灾情,抗交公粮, 屯集粮产,大肆砍伐倒卖国家森林,过着靡烂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虽设有公社级 党委政府,但副书记高楼以下一班人经不住金钱诱惑,人人纸醉金迷纷纷栽倒,与 村人沆靡一气,欺上瞒外,已经完全堕落同流合污。朱三同志从六十年代初以来, 就与村里这股反动势力做着坚持不懈的斗争,屡次欲到县委汇报反映,均遭到赵广 黄海及其夫朱江等人捆绑、毒打、关押、灌屎灌尿等非人摧残,身心受到极大伤害。 去向公社主任英千里汇报,反遭英千里强暴。县委赵书记是我党久经考验的地下工 作者,早察觉地主村图谋不轨,及公社一班人腐化堕落之问题。为充分掌握地主村 反革命罪证,及摧残革命志士朱三同志的第一手材料,赵书记曲线救国,特派知青 方小红去公社代任文书。但地主村和公社一班人异常狡诈,方小红同志屡屡受挫不 说,原副县长白差同志相反被倒打一钯,受陷丢官。为了完成党交给的任务,救朱 三同志于水火,方小红同志不负使命忍辱负重,毅然牺牲了自己火红的青春,方查 知公社妇联主任汪萍乃是与武装部长沈爱闻和主任英千里乱搞男女关系后向某某领 导所力荐,卫生所医生黄贻娟亦是与党委副书记高楼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后所委任。 在深入村里调查过程中,方小红同志数次遭遇生命危险,多次被人暗中袭击,终于 掌握了地主村妄图颠覆无产阶级政权的一切物证罪证,揭开了地主村有持无恐的一 个关踺性人物的面目真象……这里有个说明,说因为涉及××、××资深革命家, 以及省和国家高层某领导声誉,文中不提。然后接着说方小红在某一天再次冒着被 害的危险深入村中,终于从地牢中救出久死一生的朱三,设计冲出了地主村人的围 追狙击,回到了党温暖的怀抱。 一派胡言!我气得把报纸撕得粉粹。方小红,原来你才是那个“鬼”!你美丽 腼腆的背后竟然掩藏的是祸心,包含的是魔鬼树一样杀人于无形的毒液!今后再遇 到你,不把你那张漂亮的脸蛋撕个稀烂,老子就不是横牛儿! 黄贻娟差不多吃完了那只锦鸡,有了点儿精神,但身子还是忍不住直发抖,神 情慌恐不安。我想把虎皮大衣为她披上,她摆手说她穿了禾儿的棉衣,不是冷而是 怕。接着,讲起了两天来村里发生的事——甄缔老爷爷在原始莽林的深谷洞穴中修 炼了上千年,也没能登上天庭成神仙,朱三娘和方小红凭借信口雌黄竟一步登天了。 疯疯癫癫的朱三娘一举将地区副专员一职收入囊中,方小红则一跃任了县委副书记。 但是朱三娘还没到任,一晚便在县委招待所突然暴毙。被地主村残害了几十年都没 死,跳出狼窝过上了好生活却突然死了,赵书记用不着推敲就肯定了是地主村向党 和人民发起的疯狂反击。 于是在我进谷那晚,赵书记与方小红和复职而且任了县长的白麻子、以及被赵 书记任命为民兵指挥部主主兼公安局副局长的周国正一道,率领公安局县中队及民 兵指挥部所有人马,赶到望龙村口埋伏,凌晨时抓获了正扛着木头下山的赵叔黄叔 等村民。入村后,又直扑公社把高牡丹她爸,英主任,沈部长,汪萍全逮捕了。那 时天已蒙蒙亮,黄贻娟正上厕所,见状不妙,即刻翻进张书记院中。人在生命受到 威协时是会发挥出自己也难以相信的潜能的。黄贻娟能徒手翻过两米来高的栅栏也 令人称奇,回头又从后院飞身跃上禾儿住的楼阁更是令她自己也不可思议。她匍匐 在楼角惊惧得一动不敢动,一双眼睛紧盯着办公楼下那穿堂甬道。天大明后,曾见 周国正试图砸开铁锁进后院入张书记家搜索,不知咋的,被赵书记一记耳光打走了。 她怖栗的心才稍缓下来。 可是到了十余点钟,一个兵却无声无息来到她身后,把她吓得灵魂出壳,正欲 惊叫,那兵倏地捂住了她嘴,要她不出声,说不是来抓她的,急切地问她知不知道 我在何处?她还没作答,猛听到办公楼下铁栅栏碰墙的声响,就见赵书记跟在一脸 怒容的张书记后面进了后院,回头那兵已不见踪影。再回头,只见张书记忽然转身 喝了一声“你也给我出去!”赵书记便讪讪的点头哈腰出去了。张书记仿佛长得有 顺风耳千里眼,一进屋就上楼把她喊进禾儿房间问还有个人是谁?她咋能说清那兵 是谁?张书记也不追问,说赵书记之所以对公社和村人如此大动干戈,是蓄谋已久 的事,方小红利用朱三娘的颠三倒四蓦然崛起,正好给他对付村民的借口,加上担 不起正大红大紫的朱三娘突然死亡的责任,村民便又成了他卸掉干糸的把子。然后 对她说,我已经失踪了,据关伯伯推测我可能去了峡谷,但关伯伯要守护关爷林抽 不开身,所以要她来峡谷寻我。但她被张书记托着从后山林中送到峡谷口后,望着 峡谷阴森可怖的原始林带却没敢再前进一步。 黄贻娟眼巴巴地望着我:“关雪,咋办啊?” “咋办?老子去劈了方小红。” “你可千万别激动啊,张书记说……说要我找到你后就躲在峡谷,直到他来叫 我们才能出去。” “闪烁其词!张书记倒底说的啥?” “他真……真是这样说的。” “是吗?”我用一种讥屑的眼神看着黄贻娟,“哼哼!那你躲在这里,我可要 出去了。” “小妹——”黄贻娟一把把我抱住,唏嘘起来,“张书记说你身份已经被方小 红识破,门专员因此而下台了,赵书记已经升为地委副书记主管公捡法,下的一号 逮捕令就是你啊!张书记也知道你性格,要我死也要把你缠在峡谷里。” 黄贻娟突然改口唤我小妹,着实令我惊讶了小会。我嘻嘻哈哈笑起来,“什么 身份?我喜欢女扮男装谁管得着?逮捕我,哼哼,岂不滑稽可笑!” 突然,下谷的路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我迅速抽出菜刀顺手推了黄贻娟一把, 本意是要她赶快钻入林中藏起来,谁知这一把竟把她推得飞起来直落到两三丈远的 莽林中去了,惊骇得我望着手板发呆。 来的是十来个军人,为首一人非常面熟,直至我面前方认出是去年与我一道乘 门专员专车来卧龙的李继羽。不同的是,一年前他身着的军衣是两个兜,现在是四 个兜,想来已经升官儿了。真是冤家路窄!落在他手上,一箭之仇他肯定是要回报 的了。谁知,他是不认识我了还是装相,他把手枪别进了枪盒,神情既不那么严厉 也不是那么客气,问我是谁,为啥一个人在谷中嬉笑,不怕狼吗?我说,你看我像 谁?山中王,狼见到我不魂飞魄散才怪。他忍不住一笑,一挥手,“打你的猎去吧, 不要再大呼小叫。”带队飞快地退出去了。 黄贻娟跌进林中就没哼一声,真怕她摔死了,连叫了她两声她才回应,要我也 赶紧进去,说问我话的军人就是在找我的那个丘八。我自然不会进去,想进去也来 不及了,李继羽带队又返回来了。我迅速把手中菜刀扔给黄贻娟,要她用以自卫, 无论如何都不要出声。李继羽指挥士兵散开伏在谷口,只带着一个兵快步来到我面 前。我想他可能认出我了,是来找我岔的,可他没言声,那个兵却冲着我埋怨开了 :“我们排长叫你别嚷别嚷……这下被周主任周副局长听到好了?命令我们带你上 去。” “谢谢,”我说,“你们不来我也会上去。” “去逞英雄还是口舌之争?那是无谓的死!”李继羽忽然变得很严厉,望着我 略一沉吟又说:“我现在告诉你一件事,一个当年在战斗中负伤后由你们村救活的 老战士的事。他的一排人马土改后被派到你们村监视村民长达半年之久,他为此非 常痛苦,回去后便逐级向上反映,说你们村为解放事业立下了汗马功劳,应该给予 公平合理的待遇。结果如何?结果是被以反革命罪判刑入狱。但他人狱后,心却仍 在你们村,仍不断写申诉为你们村讨公道,直至1968年8 月被人活活打死在狱中… …” 李继羽哽噎住了,望向一线天光,少顷,继续说:“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 我爸。如果这社会能讲理讲法,我爸的遭遇会如此惨绝?号称天堂的你们村会像如 今这样荒凉?你又岂会成为孤儿?” “你早认出我了?” “你这种性格,谁遭遇一次都将铭刻心骨。” “过奖。”我一抱拳说。 “啥时候了!你还玩得出这套?”李继羽诧异极了,“你知不知道你的罪名? 村里的罪名?冒充省和国家领导人之子招摇撞骗,污蔑陷害党的领导干部,扇动和 组织地主分子从事反党颠国活动……这已经够严重了,朱三死后,有人把抗战时日 伪轰炸你们村死的那十多个八路军伤员再次上纲,说是村里与日伪联合故意陷害。 还说村里从解放至今就对党怀恨在心,野心勃勃,一直私藏大量军火,一天磨刀霍 霍,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这样一来性质就完全变了,变成了暴乱。谎报灾情, 抗交公粮,屯集粮产,大肆砍伐倒卖国家森林是为了建立独立王国与党分庭抗礼酬 集资金。而周国正又在你寝室搜出一个大土碗,赵书记说那碗是当年反党反社会主 义反三面红旗而被正法了的你们村第一任乡长关一的,断定你是……” “是他漏网子女,小反革命?哼哼,荒寥透顶!帽子任由他们戴,他们到底想 干啥?”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那是死罪!不单是你,是全村!” 李继羽说着在地上狠踏了两脚,又一脚把一块鹅卵石挑在空中,倏然出掌把鹅 卵石击得四分五裂,心里的怒气仿佛就消了一大半,表情显出了一丝儿得意的成份。 他接着说:“你表哥一排长已赶回军区汇报,这一手就是他教我的。他让我入村就 去找你把你藏起来,若不听话就出手制服你。此其一。其二,若是不及躲藏,让我 转告你切莫横来,这次行动不比在省城抓他当马骑,更不比往常,是经过中央文革 领导小组和省地批准的,明令,若遇反抗,可采取断然措施。断然措施懂吗?就是 鸡犬不留。现在周国正知道峡谷有人,但并不知道是你,我带进来的这些战士的父 亲或是亲人在战争中都在你们村疗过伤,一腔热血极富正义感,绝不会出去说。听 话,钻进去与你同伴在一起,不要再发出声响。” 哼,花青松,竟然冒充起我表哥来了。我很不解,李继羽只与我蒙过一次面, 并不知道我姓啥名谁,为啥一见面就知道我是花青松托他找的人?而且还知道黄贻 娟藏匿之地?又惊奇于关一这个名字,不觉脱口而出:“请问,李昌羽是你什么人?” “我是他儿子。” 李继羽回答得铿锵有力着地有声。我有一丝儿吃惊,花飞谢小说中所述的李排 长李昌羽竟也是真事真人真名。这更增添了我的勇气。我说:“我服你了李排长, 不是怕死,也不是怕你这身黄皮皮和你手中的家伙,而是敬服你爸和你本人,因为 咱村老少也在怀念你爸。对你说句实话,我至今不知道我爸姓啥名谁,也不敢肯定 天籁村,也就是现在的龙爪是不是我的故乡,假如那个关一乡长真是我爸,我会为 他自豪。但是你放了我,不怕……” “步我爸后尘被撤职杀头是吧?”李继羽急急地打断我,“若怕,我就不会取 名继羽。我爸为正义为真理不违良心,临死也没后悔,我不学他学刽子手?快藏进 去,不然就来不及了。” 真来不及了,伏在谷口的战士发出了周国正下谷的信号,李继羽急切地说了句 “快躲进去!”同时猛推了我一把,我纹丝没动,他却像反被我推了一把似的,连 退了好几步,吃惊之余再过来推我时周国正已经到谷口了。 我低声道,“快把我扭住,不然你真会完蛋。”见他犹豫,我又说了句,“你 不是说不作无谓的牺牲吗?” 这句话很起作用,他眼一红转过身去,挥手让两个战士抓住了我胳膊。 风声倏然大作,带了一股杀气,峡谷顿时漫空红叶,叶挨叶发出一种令人发悚 的单调。周国正挟带的便是那股气,神情比峡谷还狰狞还可怖,一到就训了李继羽 一顿。然后把目光转到我身上,上下瞅了瞅,忽地发出一声怪异的笑:“嘿哈——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狼皮被揭去又扮起虎来唬人了。还认识我吗?嘿哈嘿哈……” “嘿你个奶奶哈你的妈!烧成灰老子也认识你个……” “我个啥?” “你个狗屎!” “看清楚点儿!啥狗屎牛屎?本人是周国正,卧龙县公安局周局长,民兵指挥 部周主任。” 周国正耷耷眼皮,神情一下子变得让人不可捉摸,既像个孩子被推举为司令后 的得意,又似故意在耍我,难道他精神并未痊愈?再试他一试。我说:“咋没看清 楚?你小名就叫狗屎。” “我还有个小名?”周国正着开始发急,使劲儿搔头,“谁告诉你的?我咋不 知道?” “狗屎孬孙子啊,是你爸亲口对我说的还会有假?他说你妈生你出来时,你就 像一堆狗屎……” “我不信,我不信……” 周国正开始用力擂自己的头,跟他来的持枪民兵中有一位边喝止我边劝他,反 被他劈了一掌,嚷嚷:“你再敢出声老子就毙了你。你们知道他是谁?是我爸的爸, 不然咋叫我孙子?不然我爸咋会把我小名告诉他?” 嚷毕,忽地向我跪下,涕泪横溢,嚎啕起来:“爷爷,我爸在哪儿?你带我去 找他吧,我还有许多许多事弄不清楚,要问他……” “孬孙子不要急啊,你爸不就在这儿吗?” 我厌恶极了,向跳跳一呶嘴,跳跳理解失误,忽地立起来,奉令详装扭我的两 个士兵吓得撒手跳到了一边。周国正却抱住跳跳痛哭,连声爸啊爹的叫。跳跳得了 便宜却并不安逸,仿佛不屑于有这样的儿子,从喉咙发出两声喔喔,见周国正仍不 松手仍在喊它爸叫它爹,张嘴衔住了周国正手腕。周国正像遭电击一样蓦然一颤, 哭叫戛然而止,神色即刻恢复狰狞,一抽手,枪口一下子对准了跳跳脑门…… “不!”我大惊失色,迅疾伸手推周国正。 ——晚了! 跳跳死了,死在叫它爸喊它爹的周国正枪口下。 枪响的同时,周国正也像一节腐木飞弹起来,越滩过河砸进了对面的古树林— —是他爷爷牛儿我伸出的手击飞出去的。 但周国正没死,只挂了点儿彩,晕厥一会后便没事。他爷爷我却又多了条罪— —报复行凶。我当时抱着跳跳哭不出来,不相信活蹦乱跳的跳跳眨个眼就死了,并 不知道周国正被我击飞出去,至又听见一声枪响时才回神过来。方知周国正被手下 搀出来后气急败坏要毙我,被李继羽将他枪口拨朝天了。 “你说不是她,是那畜牲?”周国正瞪视着李继羽。 “正是。那畜牲毫无人性,凶猛残暴……” “李继羽,你当我是猪?” “哪儿呢,”李继羽挥手让战士把我押走,回头接着说,“猪是畜牲,你可是 民兵指挥部主任,还是公安局副局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想想看,她一个手无 缚鸡之力的小女孩岂能把你像玩猪尿脬一样抛到对岸……” 我已经被押出“警卫大门”,话声渐渐听不见。走到半山,峡谷突然又传来一 声枪响,一群白鹤从林中惊弹而出撒向轻烟缭缭的雾空,宛如晴空吹散的朵朵白云。 接着广播里方小红的声音湮没了一切。方小红的声音与往昔判若两人,义气风发豪 情万丈,正在控诉揭发村民的罪状。 上谷后我要求回我寝室一趟,一个战士说我寝室已被翻了个底朝天,意思不去 也罢,加上那时两个警察忽地赶来给我上了手铐,也就不再吭声了。 村里雾气迷蒙,令我倍感温馨的鹅卵石路面在我眼里已经如漾在水中的月儿支 离破碎面目全非。老人们扶着门框颤兢兢地目送着我,几十个孩子恐惧地高喊, “爹,娘,牛儿大姐姐被抓住了……”惊恐地往公社跑。大院里所有村民的目光都 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不是怜悯不是惊恐,而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绝望。村长赵叔和 黄叔郭叔等二三十人均被反绑跪在台上,高牡丹她爸和英主任沈部长汪萍及花飞谢 汤灿盛凡也在其中。赵书记白麻子等则高高地坐在公社办公楼前。方小红一副巾帼 派头,双手叉崾,在台前对着话筒口沫横飞,正聊斋某晚她去村长家欲解救再次遭 到摧残毒打的朱三娘,如何被伏在外的我差点儿把她一刀劈死,如何多次夜深人寂 潜入村里,亲眼目睹村民扛着机枪步枪在村巷里操练等等,要村民识相点儿,坦白 交待云云。我被两个警察带在方小红旁,也就是批斗台前面最显目的位置勒令跪下, 我会那样听话就不是横牛儿了,昂首挺立。两个警察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将我按下, 各飞起一脚踢向我小腿,只听两声扳骨节儿的脆响,左右两个警察一下子跌坐在地, 各搂着一只脚“啊——啊——” 不断叫唤。赵叔黄叔郭叔眼里闪出惊喜的光,但 目光在我身上反穿的虎皮大衣上。郭叔一字一字哽出两个字,“二——哥——”泪 水一下子涌了出来。赵叔轻轻说了句,“忍,要忍啊孩子!” 这时,周国正来了,一脸杀气,直奔赵书记和白麻子处,一个士兵也跑向一脸 络腮胡子的中队长。中队长脸色大变,带领送我来的那十几个士兵急急而去。趁此 时机我想戏耍一下方小红。我盯着她学着周国正那样的怪笑:“嘿哈,小婊子,你 还挺会摆龙门阵嘛……你把你那火红的青春献给了哪两个人了?是沈部长还是英主 任?要不还有高副书记?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这算啥?踩着他们头颅勇攀高峰,要 怀上他们的孩子,头颅像英主任,眼晴鼻子像高副书记,耳朵嘴巴又像沈部长,问 他爹是谁,你咋交待啊……” 方小红连连倒退,忽然干呕了两声,我逼视着她:“说对了吧,怀上了耶,看 样儿还是三胞胎,一人一个,正严正地向你提出抗议呢……” 正戏着,方小红蓦然一头撞向我胸口,砰一声响,只见一团模糊的影儿飞弹起 来砸进台下人群中了,眼前方小红已不见踪影儿。稳如卧龙山的我这次不得不惊诧, 我既没防范也没用力,咋会自然生出如此拒人拳脚于千里之力?是甄缔老爷爷输入 我体内的那三成功力之故?也太了得了点儿,如果伸手岂不把人砸成肉饼?愣神间, 眼前晃来了白麻子和周国正。 白麻子堆了一脸笑,伸手摸了摸我身上的虎皮,含意不明地来了句,“很好, 很——好!”然后说:“本县栽在你手上,又从你手上翻身可谓老天有眼。你现在 还有何话说?你爸这身虎皮可不比梅公子的招牌,即便你有千般变化这回也死定了。” “唉,可惜!”我说。 “可惜啥?”白麻子追问。 “可惜我没有一个漂亮的老婆。”我说。 “这不要紧,呆会和你爸在一块后,他会在地狱为你找一个像你一样漂亮……” “晚了!”我叹息一声。 “不晚不晚。”白麻子说。 我说,“咋不晚呢,如果现在有,就可以让她去和赵书记睡觉,我既可以免死, 还可提升为县长哩。” 白麻子笑容顿时僵住,转瞬又绽开了,瞥了周国正一眼,周国正即刻高嚷什么 反叛主犯已被逮住,村民既然跟着冥顽不化,那就从简从快,由县长兼法院院长的 白麻子宣读判决令。 “且慢!” 这声音恍若滚雷,震得人耳鼓发麻,显然是从后院发出来的,但眨眼间张书记 已到了台前,来的速度和身姿就像天鹰临空而降,吓得白麻子和周国正目瞪口呆。 张书记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好一会,闪出像赵叔等见我时的那种愕然的惊喜,这种 喜把他面庞上那种生死一般伤切的沧海桑田给填平了。但我分明看见他心里在流血, 并听到了滴血在他腹内嘀嗒作响。 “老……老首长……老……老书记,我们可是按指示按政策办……”白麻子结 结巴巴,边说边退。 “你畏惧啥?我要伸手,你白麻子和赵颢今天不会站在这里!”张书记冷哼了 声,又说,“你们审判的应该是我,而不是无辜的村民和公社其他领导。你们也看 清了所截获的罪证不过是几根枯木,并非枪支弹药。而村民进狭谷砍伐这些枯木换 取点儿粮食果腹是奉我的指示。至于啥私藏枪械反党暴乱,啥迫害朱三,以及方小 红讲的一切是真是假你们心里比谁都清楚,那就把这一切都算在我张顿头上,包括 朱三的死。 “另外,你们都知道我张顿与关一的关糸,若这个小姑娘是关一之女,我岂会 让她去村中下苦力受饥挨冻?我张顿16岁参加革命,17岁入党,从没因个人私利求 过组织,现在我恳求你们这个组织放过这小姑娘,放过在学校教书的那三个不懂事 的小青年,放过所有村民和公社其他干部,然后把我张顿项上人头提去交差……” “张书记,你这样说就是蒙骗白大麻子了。”张书记话音没落,高牡丹她爸忽 然站起来,表情还是那样不正经,他说,“你一天圣哲之治,栖栖遑遑,孔席不暖, 墨突不黑。除了抓革命捉生产组织学习外,就只知读毛选。我高楼见村里实在揭不 开锅了瞒着你叫他们去峡谷把那些枯死的树砍去卖,与你有啥关系?与其他干部和 村里百姓又有啥关系?朱三在方小红教唆下写信向省里向中央告刁状,是被我训过 两次括过两耳巴,要杀要刮,恐怕还挨不了你张书记的边。一边凉快去吧。我高楼 平常附庸风雅爱在纸上涂抹点儿东西,拿去给花老师指正……” “一派胡言!”牡丹他爸正形象地说着,英主任蹭地站起来,怒目圆瞪,像要 一口吞下高副书记,他说:“高楼,你要不要脸?谁证明,要拿出证据呀。哼,真 是!枯木是我私下去峡谷砍倒后让村民去扛的,赵广黄海说死也不去,我要治他们 不听党的话,他们才无可奈何地听了。这事,当时公社代文书现在的县委方副书记 亲眼目睹。还有,那小说是你写的?你有那笔墨?不要脸!把老子的笔墨拿去打肿 脸充胖子,方副书记方小红也不服你。因那小说是方副书记赤身裸体与我深入浅出 切搓了无数晚上,由我执笔写出来拿去请花老师斧正的。至于关雪这小丫头,谁知 她打哪旮旯来的?关一之长女?笑死人了,谁不知道关一长女早在大跃进时期夭折 了?还是我亲手埋的呢。而打朱三及朱三的死,方副书记亦是胸有成竹明察秋毫… …朱江老弟,我英千里不是人对不起你,你老婆朱三早被我染指了。但常言说得好, 老马需嫩草。我英千里有了方小红方副书记这棵主动送到嘴边的娇嫩得水滴的草儿, 自然不想再吃朱三这棵枯黄无味的草了。不想朱三醋意大发,找我吵闹,结果就被 方副书记和我按住狠揍了几次。唉!方小红方副书记,你不仁我不义,到如今你也 怨不得我英千里抖露事实真象了……” 英主任一副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样子。略一顿,继续说:“赵书记,白县长, 周主任周局长,什么暴乱什么反潮流壮举哟,这一切不过是我英千里和方小红为了 达到永远水乳交融的目的密谋策划的啊!岂料朱三官儿反比方小红大,方小红妒愤 得要死,来电话要我暗中去县里除掉朱三,以使她取朱三而代之,说目的达到将保 荐我任副县长。人生在世谁不想升官发财大红大紫光耀门庭?我便去峡谷摘了两片 魔鬼树叶偷偷去了县里,在方小红指引下摸到朱三房间……赵书记白县长,你们是 知道的,魔鬼树三丈之内杀生于无形,我只把那树叶在朱三面上一扫,朱三就归西 了。 “赵书记,白县长,我英千里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啊,这一切实都是我和方小 红血口喷人做出的孽,……” “龟儿子,老子操你先人板板……” 一声尖厉的叫骂打断了英主任,不用看就晓得是方小红。 方小红此时哪里还有美可言,牙龇目瞪,就像个母夜叉。她张牙舞爪欲去抓打 英主任,被来到台上的赵书记喝住了。赵书记向张书记唯诺一笑,那一笑内容挺复 杂,像在说这不就得了,老书记何必发怒?又似蕴含着不可揣测的心机。他亲自为 英主任松了绑,要英主任去拿出毒害朱三的证据——魔鬼树叶。英主任略一犹豫转 身去了,一会便举着一片长长的箭叶飞跑而来,高叫着“魔鬼树叶在此,证据在此, 不想死的闪开十丈。” 直奔赵书记。赵书记反应相当快,一下子就闪到了周国正 身后,周国正无处躲藏,抬手向英主任当胸就是一枪。英主任踉跄两步,稳住,嘴 角沁出鲜血,目光转向我,似欲对我说点儿什么,但没说得出来,砰然倒下了。 有思维的动物都是嬗变的东西,有时理念行事都非常高尚完美,有时又低下龌 龊。英主任此时的理念和行动在村民和我心中是一种无尚的壮举。但他用心良苦的 移花接木没能成功,赵颢说他拿片棕叶当魔鬼树叶有意识制造恐慌,颠倒黑白混浠 视听。罪不容赦的是恶意攻击党的新生事物,可以说死有余辜。这壮了周国正的胆 儿,更猖狂,更肆无忌惮。他横跨几步来到张书记面前,枪口指着张书记脑门,直 呼张顿,警告张书记不要倚老卖老,否则莫怪他周主任周局长枪下无情。 张书记默然而立,眼睑缓缓垂下,神情已经不是往昔生死交汇的那种戗然的苦 难,而是一种受尽凌辱后那种绝望的悲哀。带了雪意的霜风拂过,只见他雪白的头 发一缕一缕雪花一样随风飘逸而起,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拔,一把锋利的刀在剃, 转瞬,头顶已如收刈后的土地。我仿佛听见那缕缕白发在风雾的挟裹下哀叹、呻吟、 哭泣。全场无论是村民还是士兵、警察、民兵和赵颢白麻子方小红都骇然得呆住。 听说过有人悲伤过度一夜白发,还没闻过有人转瞬间头发荡然无存。台下有村民唏 嘘起来,泪水也朦胧了我的眼睛,正想叫一声“爸”冲过去,周国正的枪不知咋的 已经在张书记手上了——我真没看清楚,只看见周国正正挨着张书记急风暴雨般的 耳光。 好一会赵颢才愣过神来,训诉了愣怔怔回不过神的周国正一番后,对张书记说, 不是他不听老领导指示,而是上命难违,人证物证俱在,上面早定了调。然后说, 至于我是否关一之女不难搞清,待会掘开关爷林后即可知晓。 张书记句话没说,只把目光调向我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仰天一叹,抱起英主 任深一步浅一步出大院去了。 白麻子急不可待,对着话筒喂喂了两声,即刻开始宣判,我和花飞谢赵叔黄叔 郭叔朱叔及鄢校长七人被定死刑立即执行,台上余人,包括盛凡和汤灿都被判了十 年以上有期徒刑。 我这才知道花飞谢写的小说被抄出来了,定为反党小说。 在白麻子宣判过程中,那个络腮胡中队长匆匆进来把赵颢叫到一边,不知说些 啥,看样子很愤慨。赵颢的神情好像是在对中队长一哄二吓,末了,拍拍中队长又 来到台上。那十余个士兵却人人含着泪花怒目瞪向周国正。我正在想咋不见李继羽 李排长呢?便又听到了白麻子的破锣嗓子:“现在我宣布,将组织反党颠国的头目、 历史反革命分子关一之女关雪等七人押往关爷林,掘墓后执行枪决。” 身后忽然又传来一声“且慢!” 是花飞谢。他说:“请问赵书记白县长周局长,你们凭什么说这女孩是关一之 女?凭什么说她和我们这些人反党反革命颠覆无产阶级专政?人证物证在哪里?又 是奉谁的指示定我们死罪?是中央还是你们称为国家领导省领导的那个梅老东西? 若是,请把电话接通,我要和他说话。” “你他妈活得不耐烦了?什么东西,敢骂……”周国正终于回神过来,又抬起 了手中枪。 “赵书记,白县长,”花飞谢不睬周国正了,“你们想不想知道我为啥敢骂你 们省委书记?想不想知道我母亲是谁?告诉你们,我母亲就是花蔓纯。” “花……花蔓纯大姐是你母亲!?你……你是说你才叫梅关雪,是梅书记的儿 子?”赵书记惊诧不已,“那你为啥又叫花飞谢?她……关一的碗和虎皮大衣为啥 在她身上,这不是证据是啥?认罪伏法吧年轻人,不要耍花招了。梅书记和花蔓纯 大姐的儿子岂是你这样一棵干柴棍!” “告诉你赵颢,”花飞谢表情冷冷的,“我并不想认那老东西,但是为了洗涮 这女孩和村民的不白之冤,我得说一件事让你相信。你曾在1959年冬的一天,和方 博一道被警卫领到那老东西办公室去过,当时我四岁多点儿,正在他办公室挨他毒 打,你还赶过去替我挨了两下子。你向他汇报的内容我记得不是太清楚,但我妈清 楚,这在我写的书上有详细的描述,在此我不想重提。当时我只记住了你这张奸诈 的嘴脸,和在他面前那副战战兢兢样以及自报是卧龙县公安局赵颢的情形……这足 可证明我的身份了吧?” 赵书记不禁一颤,脸唰地白了,惊惧地,有意无意地瞥了周国正一眼。花飞谢 接着说:“现在说这女孩的事。我出走时并没告知那老东西,但到地区时门专员认 出了我,所以在路上我又和这叫花飞谢的女孩交换了名字,不是梅关雪是梅观雪。 我母亲曾回来祭我姨父姨母,带走了我姨父吃大锅饭过共产主义生活时的碗和虎皮 大衣,见这女孩孤苦伶仃衣裳单薄,我就把我姨父的碗和虎皮大衣送给她了。她天 真可爱深得关老喜爱收她为义女取名关雪,这是全公社及你们都是清楚的事。 “赵书记,白县长,我想我已经解释得够细致了,请让我和他通次电话,他毕 竟是养了我十八年的父亲,如果他真要你们杀我,我无话可说,但你们绝不可杀其 他人,否则……” “鬼话连篇!”受冷落已久的方小红一声轻叱打断花飞谢,“你是梅书记的儿 子,啷个衣服都穿不起?告诉你,梅关雪的身份我去省里查得清清楚楚,她与她妈 独居,她妈外号冷美人,名叫梅念一,她从小无爹本名就叫梅关雪,是火车站那片 区有名的谁都惹不起的假小子。她来龙爪之前她母亲刚死,我亲眼见他在警备区门 口砍伤了前警备区刘司令,她是负罪在逃,即便不是关一之女,也罪不容……” “方小红,我知道你是谁了……”花飞谢打断了方小红,表情仍是那样温文尔 雅。“你是方博的女儿,是复仇来了……” 我也知道方小红是谁了,还知道白麻子是谁了——方小红就是那个在我去杀刘 司令时在花坛边蜷缩着睡觉的乞丐;在煤车上诱惑一个女孩的就是白麻子——而那 个经不住诱惑与白麻子肌肤相亲的女孩也正是方小红。 天哪!这个美女蛇,那么小就有常人不可比拟的心机!那么小就恬不知耻地晓 得用自己身体来换取所需,达到其深藏不露的目的!…… 脑中翻江倒海,花飞谢的话却一句没漏:“你的遭遇我很同情,我承认老东西 对不起你家,但不承认他对不起你爸。不说你爸打着巩固江山的旗帜泄私愤恩将仇 报置我外公外婆于死地,并迁怒于天籁村,单讲前几年他在省城害死的人少吗?被 他害的有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数得清吗?所以你爸可以说罪有应得。你恨 那老东西尽可以找他报仇,奈何不了亦可父债子还来杀我,我决不还手。为啥要莫 须有的陷害村里百姓呢?你如今也是孤儿,不妨对你说句心里话,善恶只在一念。 你和周国正都不过是某些处心积虑害咱天籁村人的人手中一枚棋子,一个垫背,把 咱村一锅端了,你俩的使命也就结束了。说得直截点儿,你俩的生命也就终结了。 所以我奉劝你不要执迷不悟,放下屠刀及时回头。否则,你活过今天也绝活不过明 天!” “你他娘的活腻了,敢吓唬方书记?你老子是梅书记,我爹就是王副主席。” 周国正把枪口对准了花飞谢,“你再敢说一个字,老子现在就崩了你!” “你敢!” 这一声是我发出的。我一切都明白了,再不明白,我就真是一头牛,尽管天地 还是雾气迷蒙。花飞谢写的不是小说而是龙爪村史,亦即是天籁村村史,全是真人 真事。那个牛牛就是花飞谢,松松就是花青松,他俩都是我亲表哥;那个犟犟就是 我,关一就是我生生的爸,关伯伯就叫关天是我生生的大伯,成功是我亲舅舅,被 我砍了一刀的刘司令及张书记便是我爸刎颈之交的兄和弟刘飞张顿,禾儿就是我同 胞的姐,赵叔黄叔郭叔朱叔就是赵广黄海郭天朱江……但是我爸的虎皮大衣如何落 在甄缔老人手上?甄缔老人是谁?难道是我爸?我爸没死? 周国正枪口一转对准了我,“那老子就先毙了你。” 花飞谢倏然大笑,把周国正注意力又扯了过去。 “周国正,我言尽于此,不信拉倒。至于你爹是谁只能问你妈。从你残暴奸诈 毫无人性被人当枪使还沾沾自喜上看,你爹很有可能是含牙戴角之物。” 周国正不知是被张书记括晕乎了,还是一提到爹娘二字就发懵?神情困惑地又 开始搔头,自言自语,“含牙戴角之物,含牙戴角之物是啥?” “是跳跳。”我接口说。 “啥跳跳?是我爹的名字吗?他在哪里?” “它在峡谷被你打死了。” “胡说,我咋会打死我爹?” 周国正不再搔头,怖容渐显,好像在清醒了。人不可能犯两次同样的错误。我 好汉不吃眼前亏没吭声,花飞谢不知情,应了一声,“什么事情你做不出?何况一 条狗!”我出声阻止已经不及——周国正扣动了板机。 ——花飞谢应声栽倒。 几步之距,子弹正中头颅,花飞谢哼都没及哼一声。素缟一样的雾笼罩了他那 张忧郁白净的脸庞,在空中花絮一样恍惚的张书记的一绺白发直坠而下,像一团药 绵贴在了弹孔上,整张雅致的脸完好无损,就像睡着了。 “雪儿——” 乡亲们痛哭,惨呼。不是呼我,是呼花飞谢。 突然,几乎在同时,台上台下的乡亲们倏然出手了,转瞬间就将三十余名战士 和二十多名干警及六七十名武装民兵的枪下了,并且开始捆绑。周国正更是连挨着 枪托。也不知赵叔黄叔郭叔等是怎么在那刹那间崩断绳索使的什么暗号?正在这时, 我真切地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似甑缔老人又似李继羽,还似老天爷:切莫冲动, 赶快制止!否则性质就变了,性质一变天籁村就真完了。我不由己地大喝了声“住 手!”并没使啥劲,只是一种意念解除束缚,手铐便应声而脱。这声喝,我自己也 是感到突然而陌生的,这已经不是我横牛儿的性格,赵叔并未禅位于我,但乡亲们 如闻圣旨,即刻住手了;黄叔那么刚烈的人虽然含着一眶热泪,但也未敢违抗。我 似乎仍是不由己,说:“叔婶们,把枪还给他们。我们天籁村是真心爱国爱共产党 的,历来只知救护子弟兵,他们也真是人民的子弟兵,如果没有他们,我在峡谷就 被周国正杀了;警察中也惟有周国正是赵颢和白麻子养的一条疯狗。就让他杀吧, 咱天籁村人不是他这种流氓刽子手杀得完的!” 我转向赵颢和白麻子,又说:“你赵颢这条命不是天籁村人民能活到今天?为 啥要将你的救命恩人往死里整?天理何在?良心何在?如果天籁村不是真心爱国和 拥护、爱戴共产党,岂会倾心投身革命?上千青壮年岂会跟随党走战死沙场尸骨无 存?咱天籁村如反革命岂会为党倾尽所有?党又岂会谱写一曲《心中的天堂》让红 军八路军新四军解放军高歌咱村?可是,解放后你都干了些啥?你和门跃华,方小 红他爸方博,还有夏明玺老红军及诸葛成功处死了为新中国的成立倾家荡产的我外 公外婆,把参加革命达到老红军级别的咱村村民全划为地主打入另册,你还去向吃 水忘了挖井人的梅书记诬告杀害了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的我爸关一,一次又一次派 ‘鬼’来陷害天籁村,欲置天籁村民众于死地,这是毛主席共产党叫你做的?夏老 红军在枪毙了我爸后就悔悟了,去世前在《心中的天堂》后面填的一阕词就是明证。 我也敢肯定门专员早在杀了我外公外婆后就已经良心发现。可你却变本加厉又捧出 方小红和颠东倒西的朱三娘欲取门专员而代之,一举毁灭天籁村。其一你实现了, 其二你绝不可能达到目的!真正的共产党不会做唇亡齿寒的事!人民解放军和干警 们的眼睛也是雪亮的,他们绝不会向为了新中国的解放事业牺性了所有的天籁村人 民开枪!因为天籁村爱党爱国之心绝无仅有!若有反心,不会等到现在!若有反心, 绝不会把枪杆子还给你们!若有反心,不说村人,就是我这个被你们判了死刑的女 孩,取你项上人头也是易如反掌! “刚才村民的冲动,是因为地痞流氓疯子周国正把枪口指到一个16岁就在炮火 中出生入死的老八路头上,使他刹那间肝肠俱碎毫发尽脱!日本鬼子、国民党、及 朝鲜战场以美为首的联合国军的弹片可以穿进他身体,但没有谁敢寸步之遥把枪口 指着他的头!是因为刚才被周国正这个疯子枪杀的青年,他不但是梅书记的儿子, 还是省军区刘司令的亲骨肉。他不过是写出了天籁村变迁的历史真相,何罪之有? 你们就宣判他死刑!你们授意方小红朱三娘糊弄党一步登天,英千里主任糊弄你们 一下就一头栽进了地狱。试问……” 唏嘘忽然大作打断了我,入峡谷的那十几个战士也喊着李排长跟着哭出声来。 中队长的络腮胡仿佛在这一两个时辰内像春来草儿一样疯长,青幽如墨。他无言地 望着我,那眼神仿佛是在等待我的命令。不管是与不是,我还是感激地向他点了点 头,问他李排长去哪儿了?他眼睛倏然一红,目光迅速移开了。 冷静的激昂,慷慨的悲歌,不过是对狼道白。 就在那瞬间,又握了枪把儿的警察和武装民兵,随着周国正几声怒眉瞪目的嚷 嚷,有五六人把赵颢白麻子和方小红护在了核心,十来人迅速提枪冲上办公楼居高 临下架设起来,其中有一挺轻机枪犹为吓人,其余推弹上堂,机头大张,一排排阴 森森的枪口重又对准了台上台下的村民。情形大有即刻开火之势。不解的是,县中 队的士兵却反其道而行之,整队随络腮胡中队长跑步去了大院门口。 悲凉和哀痛一块突袭心头。悲我异想天开幼稚可笑。赵颢连张书记那样的老革 命都敢示意手下凌辱,连正当红运的省委书记公子都敢暗示手下枪杀,岂有不敢屠 杀全是地主的村人?况且他来天籁村扛的就是“肃反”大旗,杀尽村民在其眼里只 怕是当踩死一群蚂蚁。痛我进退无策:进是死,因为如此反而会赋予其“平息暴乱” 通杀的借口;退亦是死,因为来不及退,也无路可退。就在我仿佛看见了众多死神 兴高彩烈地莅临场中跳舞的那电光石火之间,我有了主意,冲赵颢一笑:“赵书记, 请你过来一下。君子成人之美。况我也活得难受,成全你了。三条生命想来足以使 你回去交差,说不定还会连升三级。因为你破了三件大案,一是花飞谢反党小说案, 二是英千里谋害朱三娘案,三案最大,那就是抓获并毙了缉捕十多年而无果的历史 反党分子关一之女梅关雪——一个组织反革命集团妄图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的毛丫头。 是她处心积虑妖言惑众唆使村民盗伐森林,从而连累了村民和公社一干人。刚才你 也看见了,村民一切行动都是听从她的指挥。枪打出头鸟。想想吧。如果你执意暗 示周国正对村民大开杀戒,哼哼,恐怕人民解放军不答应呢!” 赵颢自然没有听我话出“安全区”,但浓浓的杀机在我第二句话出口后就淡了 不少。话到中途,周国正怒瞪双目,节骤平繁地眼观赵颢,似没得到明确示意,也 只能对我干瞪眼。 更没想到的是,我最后那句话刚落,赵颢忽然面如白纸,神情几经变幻,紧张 地与白麻子叽咕了几句什么,白麻子便分开护卫带着一个警察跑向院门口的络腮胡 中队长。看来没达成什么意向,一会后一脸愤然地又跑回护卫群中,和赵颢方小红 周国正等交头接耳起来。约刻来钟,白麻子又独自穿出警察护卫圈来到了我面前。 似心有余悸,身子有点儿颤,脸上却挤满了笑。他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好好, 赵书记很赏识你敢做敢当的气魄,说你能着眼大局很好,很好。”眼珠子咕噜噜转 了转,忽然狐疑地盯着我:“你真是关一之女?” “荒唐!你们不是以此而判我死刑吗?” 心里骤生怒气,不由生出一拳打碎白麻子脑袋的念头。正在这时,一缕细如游 丝的疼痛忽然由丹田缓缓而出,直击心叶。那种疼痛不是太剧烈,但非常难受,就 像魔鬼在饮你的血诱你的魂魄一样令人瘫软。我忙放弃念头,深呼吸了几口气,那 丝疼痛方缓缓隐去。可我却感觉像大病了一场,头上仿佛顶着一盆火,头发都似乎 在燃烧,汗如雨下,气仍是不太顺畅。 能轻描淡写崩断铁铐子,掌力岂不胜刀斧?白麻子被吓住了,连退几步,不是 那么连贯地急辨:“莫生气莫生气,我我我……本县的意思是说……是说你是关… …关一的长女还是次女?有何凭证?你你……你知道,要不追……追究其他人刑事 责任,这可是关……关键。” 白麻子的“莫生气莫生气,”倒提醍我想起了甄缔老人的留书,老人不是担心 我自我克制力差、告诫我在没将内力练得与身心融汇贯通时动肝火之怒是我大忌? 况且赵颢这只老狐狸在护卫丛中盯着我,答得稍有破绽就前功尽弃了。我又长长地 呼吸了口气,详装怒气难抑,说:“你们谁不知道我妈和我妹葬在望龙村西山口? 凭证,凭证不就是你们说的我爸的碗和虎皮大衣?再故弄玄虚明知故问耍小聪明, 你脑袋不可能有这铁圈圈硬!” 白麻子又退了一步,“误会误会……党不能冤枉一个人,枪毙一个人总得核实 准确对不对?”皮肉颤了颤,眼珠儿一转,忽然又问:“你小名叫啥?” “乖乖,乡亲们也叫我乖儿。” “今年多少岁?” “去年我向你报到是19,你说今年是多少?” “程序问题,程序问题。”白麻子连连摆手,“到此为止,到此为止。我个人 同意你的要求,这……这就去向赵书记汇汇报,与方副书记周主任他们再议一议。” 白麻子一走,我也坐下了,表面上给人的感觉很自如,实则别提有多难受。有 股气像个淘气的孩子在体内四处乱蹿,搅得五脏六腑鸡犬不宁,咋也不听招呼。赵 叔黄叔郭叔三人即刻过来在我前后盘腿而坐,伸手分别贴在我任督二脉区域,恍惚 感觉三股绵柔之气穿肤而入,我喉咙便感到又热又痒,不自觉地一张口,“哇”地 吐出一口蜂蜜,啥蜂蜜啊?是一大口乌黑如浓墨的血。气血刹那顺畅如初。三人收 手,郭叔泪水默默地滚滚而下,赵叔和黄叔神情虽隐忧浓郁,眼里却有丝喜悦,问 我身上虎皮大衣是从何而来?我俱实相告后他俩即刻翻脸,说我根本与关一毫无瓜 葛,不要枉自送了卿卿性命。我只回了两句,他们就都像小孩那样搂着我哭了。我 说:“赵叔,黄叔,我和我爸一样做事自有原则,如果我的生命能换来全村平安何 乐而不为?牛儿是满17岁回村的,相信17年后的今天还会回来,希望叔叔们那时不 要再不认牛儿!” 纱雾变成了水涟涟的湿雾,像毛毛雨,越来越浓,空中浮地上扑,抬头不见天 低头不见地,我全身上下挂满了晶莹的水珠儿。赵颢白麻子等议一议的结果出乎意 料的莫名其妙,竟然采纳了我如儿戏的建议,只判处英千里,花飞谢和我死刑,其 他几十人撤消前判决免于刑事处份不再追究。接着押解我去关爷林执行枪决。不料, 又杀出来一个程咬金,汪萍突然上前阻住去路,冷笑,那种冷笑充满了嘲弄和挑战。 她眼睛像两把锋利的刀子死死盯着赵颢和白麻子:“你们是什么共产党?是共产党 的败类,为共产党提鞋都不配!全公社谁不知道这丫头精神不正常,经常疯疯癫癫 打胡乱说?你们竟然也当真,还老革命地下工作者!告诉你们,姑奶奶我才是关雪, 关一和诸葛梅雪的大女儿乖儿。把这小丫头放了,要杀要刮本姑奶奶悉听尊便。相 信你们今后也不得好死!毛主常领导的真正的共产党绝不会姑息养奸,容许你们胡 作非为滥杀无辜!阎王爷会打你们下十八层地狱五马分尸……” 我惊讶,错愕,愣住了。赵颢却一点儿不惊,冷哼,“狸猫换太子!敢公然反 党!你是谁以为我不清楚?硬要往枪口撞。那就陪你爷爷奶奶去吧。” 一挥手, 令人又将汪萍绑了。抢时间赶速度似的,又一挥手,押着我出了公社大院。 我对汪萍没一点儿好感,不知是因她那副法官脸孔还是因她是公社干部?反正 我从未与她打过招呼,她也没喊过我,村中相见形同陌路。赵颢那话使愣怔的我更 愣怔了,难道她也是一个改名换姓的孤儿?那她与我有啥关系?为啥要使偷梁换柱 的手法,以生命为我开脱? 出了村,随李排长入谷的十几个战士上来强行接替了押我的几个警察,我才醒 神。一个战士低低的告诉我,说中队长提醒我小心,赵颢和白麻子绝不可能让我牵 着鼻子走,而是另有阴谋。但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绝不会下令向村民开枪。并告 诉我他们的李继羽排长在峡谷被周国正开枪打死了。但中队长和他们入谷寻觅时, 却不见了李排长尸体。 我愕然得站住了,直觉在某个环节上出了差错,周国正这条疯狗无故枪杀了解 放军一个排长,赵颢竟然无事一样,那还有啥事不敢做的?可李排长尸体哪里去了 呢?难道是被黄贻娟或是甄缔老爷爷抱入古木林中施救去了?但愿如此。 关爷林湿雾更为凝重,空气都仿佛没有流动。关伯伯在墓顶垂目打坐,像闭关 的禅师一动不动,恍若与墓已融为一体。飞飞蹲在他身旁,昂首挺胸,不怒自威。 押着我才上山包,警察和民兵队形倏然扇形散开,抢占了有利地形伏卧在地,枪口 直指赵叔等强悍之人,喝令原地不动,如前进一步将格杀勿论。来到距夏红云墓冢 一二米处,白麻子挥手止行,“关老,关老,” 的叫着向关爷林走去。刚越过夏 红云坟冢,他忽然像撞在一堵无形的墙上了,也仿佛突遭飓风,蓦然趄斜着倒退十 来步,待站定面色也是一片死灰。回头望了望被警察护卫着的赵颢,鼓足勇气站在 原地老调重弹一捧二吓,目的就是要关伯伯让开,他们要掘墓看看葬的究竟是关羽 还是关一。 关伯伯一如故我听而不闻,白麻子挥手令几个提钢钎的民兵过去撬,几个民兵 没比白麻子多行一步也迈不动步子,只是没弹回来。周国正怒喝都他娘的是些饭桶, 说怕啥?不就是一个老不死的老东西?提起钢钎扑过去,眼看将至,却像被谁猛击 了一掌似的飞弹回来,重重地砸在夏红云坟冢上。就在那时,飞飞一跃而起,没扑 向开腔说话的白麻子,也没扑向凶残的周国正,而是凌空扑向有护卫的不言不语的 赵颢,仿佛知道这人才是主谋和罪魁祸手。但它和跳跳都不知道面对之敌手握的家 伙是啥玩艺,也不知道面对的人比豺狼虎豹还凶残,它快,枪子比它更快,它虽然 扑倒了赵颢,但只伤了其一点儿皮毛,因为它还在空中便中了十来枪已然气绝,不 过是闭住一口气,本能地伸出一双爪儿推翻了仇敌。 雾气迷蒙中,关伯伯的身影很模糊,仍是那样稳如磐石。白麻子眼珠儿又在转 了,我想他可能又想出了某个鬼点子,没想到他的点子是在我身上,他要我过去劝 关伯伯下来,他说:“不要紧嘛,即便葬的是你爸,最多是换块墓碑,绝不会动他 老人家尸骨。如果不是,村民不就脱了干系?你不也就不用死了?去吧,劝他老人 家下来啊。” 我过去了。绝不是听从白麻子诓孩子的儿话! 我心里已经一片雪亮,无论关爷林葬的是谁,一场屠杀都不可避免——也许这 就是胳腮胡中队长让战士转告我“赵颢绝不会让我牵着鼻子走,而是另有阴谋”这 句话的全部含意。 可是,我呆在了墓碑前。 关伯伯——我亲亲的大伯已经死了,双目圆睁,两滴殷红如血的泪在眼眶外已 经凝固,悲愤之色填满了他沟壑遍布的面庞,左胸明显有两个穿出的弹洞,不知是 谁趁击飞飞之机向他开的枪?从穿出的弹洞看,此人是在关爷林后,或是稍偏右后。 周国正那么凶残,也没敢向张书记开枪。是谁胆大包天比周国正还要疯狂,竟敢向 一个老将军开黑枪! 好想嚎啕大哭啊!可是我不能,赵颢若知道关伯伯已死,就再无所忌了。正在 这时,传来了白麻子急不可待的声音:“关雪,关老咋说?” 我强忍悲痛作了个无奈状,“我大伯说本来他并没有反对你们掘关爷林,想不 到竟有鼠辈敢从他背后开黑枪。我大伯要我问你和赵书记,向一个三四年就参加革 命的正军职老干部开黑枪当属何罪?如果不把他绳之以法,你和赵书记谁都甭想活 着走出天籁村。” “关老,此话从何说起?如果真有此事将严惩不怠!”雾茫茫,风萧萧,白麻 子好不义愤填膺,声怕关伯伯听不见,说得很大声。然后瞥了瞥赵颢又接着说, “只要你老出具证据,指出是何人,我们将立即将其逮捕就地正法决不留情。” 我装着和关伯伯说了几句话,又伸手摸了一下关伯伯渐渐冰冷的手,回头手一 摊:“白县长请看,证据就是我大伯接下的这两粒弹头。这粒带血的弹头还伤了我 大伯的胳膊。” 白麻子起码在三丈开外,人影也摸糊不清,岂能看清我手心里有啥东西?我继 续说:“我大伯说此人已被他罡气罩住,只要你们说话算话,他即刻回关口。” “是……是谁?” “就是他!” 我一纵跳到关爷林后,手从右至后疾速划了一道弧线,实际上我谁也没指,可 是奇迹出现了,那个叫钟涛的年轻警察吓得瘫软在地,转瞬爬起来哭叫着“赵书记, 赵书记……”踉跄着跑向赵颢,“赵书记,我……我可是奉你……” “李什么?李继羽?李继羽让你杀关老?” 白麻子突然打断钟涛,一改笑面虎表情,倏然从怀中掏出一支驳壳枪,横跨几 步堵住钟涛,“砰”一声枪响,钟涛脑袋就像炮仗爆南爪,爆出拳头那么大一个洞。 白麻子眼睛都没眨一下,极富气势地一转身,严峻地看着中队长:“你听见了?还 想不通!你不知道不理解的多了!李继羽和他那被专政了的爸一样是混进革命队伍 中的败类你知道吗?李继羽他爸李昌羽为地主资产阶级鸣冤叫屈,公然诬蔑党的方 针政策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与封建王朝没什么区别你知道吗?他李继羽本人混进队 伍后纠集钟涛等密谋反党,策划暗杀老红军老革命你知道吗?这一切周局长调查得 一清二楚。你说这样的人能留在革命军队里吗?不是罪有应得吗?军队是党的军队, 必须服从党的领导。现在我再次命令你立即执行党的决定!否则,后果……” “中队长,别听他的!”我放开嗓子吼起来,“他们代表不了共产党。他们这 是欲盖弥彰满天过海杀人灭口!钟涛欲说的是奉赵颢的命令而不是李排长……” 赵颢一声冷笑,这声冷笑仿佛是下达屠杀的命令,周国正甩手就给了我一枪。 没打中,子弹打在墓上弹出去,发出骤然拨了一根琴弦儿似的声音。 “坏蛋!”酸枣儿和曼儿叫着不知从何处蹦出来,一人咬住周国正一只手,周 国正哇啦啦大叫,先后提起酸枣儿和曼儿狠狠掼出,酸枣儿和曼儿先后发出不同的 两声惨呼,像断线的风筝弹向空中,翻转着,旋转着,砣螺似的直向关爷林旋来。 我惊呼着飞身跃起,接住了先到的酸枣儿却没来得及接住曼儿。曼儿一头撞在 了关爷林墓体上,小小头颅当即破裂,吭都没吭一声,小生命就终结了。老子不一 掌击碎他周国正天灵盖就不是横牛儿!一时雷霆之怒不由而生,云起龙骧纵身一跃, 跃起来了,不足一尺,颓然坠地,大口大口地连喷鲜血…… 一缕游丝般的疼痛在我纵身的同时倏然兵分百路,勇、猛、狠、准,像万支利 箭齐发,一下子穿透了我四肢百骸。首先感觉到的是一种千刀万刮般的痛楚,然后 就感觉五脏六腑熊熊燃烧起来,四肢好像已经与身体分离,就像一辆翻下悬崖解体 燃烧的汽车,不说动,呻吟也发不出了。 我萎顿地靠在关爷林墙根,大脑这个主机还在转动,但无数兵马正在向它猛力 进攻。视力所及,周国正手中黑黢黢的枪口又对准了我。一个人影向我飞扑过来, “砰砰砰——” 几声枪响,这人栽倒的瞬间用身躯护住了我胸腹——是郭叔。又 一个人影飞扑过来,随着一阵枪响又倒在我身前——是村长赵叔。随后黄叔、朱叔、 鄢校长、盛凡、汤灿一个接一个前赴后继为我阻挡枪子,都倒在了我身旁或是身上。 我想说,你们咋这样傻?赵颢已经不是人……但我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一口一 口地喷血。 突然,丫口传来一声大喝:“住手!军委有令……” 浓雾迷漫,看不见任何物体,但我听出了那是花青松——我亲表哥的声音。兵 马分成数十路在向我视角神经发起攻坚战,视力逐渐模糊。我觉得有只手在抚摩我 的脸,断断续续说了句“雪妹,能与你一道死,我好幸福。”那只手便滑下去了。 我听出了那是盛凡的声音。 傻瓜!和我一道死有啥幸福? 不一会,朦朦胧胧地看见花青松气喘吁吁地冲出浓雾,似乎下起雨了,花青松 从头到脚湿漉漉的,直奔赵颢和白麻子,急切地说着什么?大概意思好像是说,朱 三娘的死经省和军区医疗专家解剖诊断,是因长期过度缺乏营养,骤然饱食大鱼大 肉,肠胃难以适应导至急性发炎大出血所至。鉴此,军委在叶剑英元帅主持下,已 将有关天籁村所谓叛乱材料及方小红朱三所谓反潮流之事报告了党中央毛主席,将 重新彻查,令对村民不可有任何暴力行动。 “文……文件呢?命令呢?诊断……断书呢?就就就…… 就凭你空口白话?“白麻子又回到了以前的白麻子,话声抖颤,一点儿不连贯, 想来极为恐惧。 “省军区刘司令和省公安厅厅长随后就到。”花青松说着,似忽然看见了倒在 关爷林血泊中的我和赵叔等人,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喊:“小妹——赵叔——” “又想唬老子!” 周国正枪口又吐出了火舌,花青松喊声戛然而止,脚步未止,贯性使他砸倒在 我面前一两米处,我看不见他,但知道,我在世上只剩下一个亲表哥小虎了。 小虎,我的表哥,你可千万不要再出现啊!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