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是何时知道夜衣是个女娃的?」支开了下属,冷松龄本是严肃的脸上此 刻有着几许兴味。 那只银耳扣所具的意义,除了他爷孙俩外,再无人清楚。 昔日的虎形玉佩碎裂后,冷松龄特意请了位玉匠将断玉重新打造,那玉匠将 玉材与白金结合,塑出一只镯子及一只耳扣,两者上头皆雕有虎形图腾,经由设 计巧妙的卡榫连结为一体时,便能瞧见两只玉虎相互交着颈。 若说粗犷的白金镯子是唐门主子的象征,那只白金耳扣便是未来主母的身份 代表,而今他将这么重要的物品给了明夜衣,意思似乎已经很明显了。 「七年前。」黑眸淡淡地一扫,冷天霨回答的倒也干脆。 「那么这七年来,你视她为护卫,还是一个女人?」 他眯起眼,「我听不出这其中有何分别。」 「别跟我打马虎眼,小子。」拢起灰白参半的眉毛,冷松龄难得对这唯一的 孙子板起脸。「告诉我,你是因为明丫头不顾自己性命为你挡下一枪,所以将那 只耳扣给了她的?」 冷天霨额间的青筋明显地跳动了下。方才明夜衣的那番话犹言在耳,至今都 让他快快不乐。 这就是她要的,一辈子以护卫的身份自居? 「你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冷松龄摇摇头,「夜衣,她不会是属于你的女人。」 「从前要我不得轻视明家的那个人,现在反倒又端出主仆尊卑的那套说法?」 没有正面回答,冷天霨释出的眸光绝非是该有的敬仰,而是带着一丝狼狈的恼怒。 他不愿意将那些说一套、做一套的假道学与自个儿的祖父联想在一起,但他 的话却让他不得不这么想。 「直到今天,我还是这样说,明家人在唐门绝不是家仆,是你该尊敬的心腹 至交,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不希望你去招惹夜衣这孩子。」 他态度强硬了起,「我若坚决要她,你能阻挡得了我?」 沉默好一会儿,冷松龄才缓缓地道:「打你小时候开始,对于你想做的事我 大都不干预,也从不认为这是对你教育上的放纵,而是我认定你做事会有分寸, 在你身后的责任会让你在下决定前想得透彻才行动,相对的,夜衣的事也是如此, 若你执意要她,到头来也只会苦了她,我相信这些你都懂。」 冷松龄是看着明家父女两代长大的,明硠能狠下心让夜衣这孩子隐藏性别, 接受一连串严刻的正规训练,代表着他仍不忘却祖训所言,始终坚持家仆的身份, 不敢有所忤逆。 既是如此,那么,他是不可能让明夜衣成为唐门的主母,而若真有这一天, 依明硠的性子,只怕是会亲手了断女儿的性命,也不让这事成为最终的定局。 「再说,刚在大厅上,你也听见夜衣那丫头说的,她坚持恪守她的本份,你 这身为主子的,该是庆幸能有她这样肯为你卖命的至交了。」冷松龄叹了口气, 「至于那只白金耳扣,就等夜衣提出请求时,我再将它交还给你,届时,只希望 你能记得那只耳扣的意义,别再妄加冲动。」 「她既以做出抉择,我也不会强求不属于我的东西。」丢下这句话,冷天霨 头也不回的离去。 在他身后的冷松龄,没多说些什么,只是仔细反复咀嚼他的那句话。 他的话听来毫无疑问,但其中似乎又暗藏玄机。 探视过明夜衣的伤势后,冷松龄并未立刻动身返回唐门总部,这是为了让明 家父女能多聚首几日。 说来讽刺,他们父女俩分东离西的时间多,要不是这回明夜衣受了伤,他们 父女想见上一面还不知要等到何时,这是否也算是因祸得福呢? 「伤口愈合的情况如何?」卸下平日的冷峻,此刻明硠的脸上,有的只是对 女儿的忧心。 扯开淡淡的笑容,她摇了摇头,表示已无大碍。「老爷子自唐人街让人调配 的药草对于伤口的愈合的确加快了速度。」 除了药草包外,老爷子还特意净空与房间临近的蒸气室,只为能让她单独疗 养。 而借着蒸气直接蒸发,皮肤上的毛孔皆得以扩张,药草包的疗效直接由皮肤 吸收,经全身经脉遍及全身各处,这几日她的伤口总算也是结了痂。 「枪伤好得了,疤痕恐怕很难消去。」他神情复杂的道。 「我记得您说过,伤疤是身为护卫的荣耀,留个几道在身上能让祖上添光。」 回想起从前练武受伤时,父亲总是这么跟她说。 明硠露出难得的笑容,「你还记得?」 她不知道,他会这么说,是怕年幼的她禁不住伤口的疼痛而哭出声来,让他 这身为父亲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唯有随口扯了个理由,没想到她却记到今天。 「您说过的每句话,我都记得。」别人的童年记忆是怎么样的,明夜衣不清 楚,她只知自己的童年记忆是一场接一场的比试串连出来的。 自小的聚少离多,让她对亲情更加的渴望,对母亲几乎没有印象的她,自然 就将与父亲的相处视为最珍贵的时间。 「你可会怨我让你承袭这重担?」 看着父亲,她觉得距上回见面,父亲似乎又老了些,想必是为她的伤势担忧 所影响的吧! 明夜衣目光带着坚定。「若说是重担,您不也背负了这么些年?我是您的女 儿,继承家命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 初时她或许会怨,但随着年纪的增长,她也能体会到父亲的无奈,自然也就 不再会埋怨些什么了。 她知道,自己因基本功没练得扎实而被禁食时,父亲同样陪着她挨饿;她知 道,每当夜深人静时,父亲在母亲牌位前说的,总是对她这女儿的骄傲,尽管那 些话从不曾当着她的面说,但她都知道。 明硠心怀安慰的拍了拍女儿的肩,语气中有些哽咽,「好,好……」 门外顿时传来清脆的敲门声响,接着,一名身着墨黑色衬衫、西裤的男子已 走入室内。 朝明硠躬身示了个意,他才对着明夜衣开口,「巴斯楚议员的千金来访,冷 爵请明堂主到厅堂一聚。」 按理来说,她与威蒙·巴斯楚的女儿素未谋面,何以会…… 「也通知了阙堂主?」明夜衣询问。 「没有。听说议员的千金是专程来探望明堂主的,因此,冷爵只让我来通知 传明堂主。」 她颔首示意,「我知道了。」 承袭母系大部份的遗传,克莱儿·巴斯楚有张东方面孔,身形娇小、生性柔 美,也因其母早逝的原由,长年皆着传统日本和服以表达对母亲的思念之情。 今日的她,一袭清新粉色和服,犹似朵娇嫩的樱花,与她手中所捧的百合花 束相较起,更显得人比花娇。 「不好意思,本该由我和父亲一同探访,但他临时因会议缠身,只好让我一 人先来探望明护卫的伤势。」说话时,她低首弯腰的举止看得出曾受过严格的日 式礼节教导。 冷天霨一笑,「说起来,夜衣受伤一事是我们唐门的家务事,如今,还让你 亲自来探访,反倒让我过意不去了。」 「不是这样的。若不是明护卫顾及家父安危,让人先行护送离去,明堂主也 不会因为敌众我寡的劣势而受伤才是。」说话时,她双颊因过份激动的语气而增 添两抹嫣红。 「看到你如此关心在意,我倒希望受伤的人是我了。」微笑自他嘴角逐渐蔓 延开来,冷天霨看来像个十足的浪子,带着侵略性且危险。 闻言,克莱儿本就红润的粉颊犹似苹果般通透,小脸更是往下低垂。 小女人的娇羞与男子爽朗的笑声在窗外阳光的照射下更显得刺眼,明夜衣走 进厅堂时,目光竟不自觉的闪躲开来,不敢直视那画面。 胸口的伤不是已经愈合了吗?为何现在又会传来阵阵地疼痛? 她知道自己该习惯这样的场面,毕竟这样的画面日后会时常出现,与其闪躲, 不如正面面对。 过份的疼痛愈是往下扎去,等痛到了极限就能麻木,这点在肉体上而言是能 得到证实的,明夜衣相信,心也可以,只因它也是肉做的。 她走到冷天霨面前,低首,「爵。」 冷天霨嘴角的弧度不减,眸光扫过她,继而温柔的落在克莱儿脸上,「这位 是巴斯楚议员的千金克莱儿,她听说你受伤便前来探访,你怎么说?」 「夜衣只是一名下属,况且,受的也只是皮肉之伤,实在不该让巴斯楚小姐 费心,特地走这一趟。」她的声音听不出起伏,显得淡然且无味。 「身为下属也是人,再说,你使我父亲能安全脱困,在情在理,我都应该亲 自来这向你道谢。」 克莱儿盈盈双眼中流露出真心诚意,然而,不习惯接受人家道谢的明夜衣, 一时倒显得不太自然,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目光微微与冷天霨触及,他深沉的黑眸示意要她开口回话,好半晌,明夜衣 才开口,「事实上,我会让战臣先行护送议员离开,是担心人多反倒误事,并不 全是因为顾及议员的安全,因此,巴斯楚小姐也不须这般客气。」 听她这一解释,克莱儿顿时困窘的红了脸,「这……」 「既然克莱儿有心道谢,你何不大方的接受?反倒尽说些让人不自在的话, 这未免太失礼于人了。」见状,冷天霨遂出面为克莱儿解围。 明夜衣知道他表面上虽无动怒,言词中却要她道歉示意,于是她毫无迟疑的 便低下头。 「夜衣嘴拙,向来不擅言词,若有任何不敬让巴斯楚小姐感到心中不舒服, 还请小姐原谅夜衣的冒失。」 本以为克莱儿会说些场面话,不料,她却笑了出来。 「明护卫,你说话向来都这么文诌诌的吗?」 「这点夜衣倒从没察觉。」虽然同为女人,但她不得不承认克莱儿笑起来时 竟是这般率真、不做作,不仅能掳获男人的心,也能让女人为之折服。 「嘴拙、不擅言词,甚至是你对我的称呼都太笼统了,你就叫我克莱儿,我 就直称你夜衣,可以吗?」 明夜衣感到有些为难,「这……巴斯楚小姐想要怎么称呼夜衣自然都好,但 夜衣身为下属,却不能没有尊卑之分的直呼小姐名讳。」 克莱儿直觉地朝冷天霨看去。虽是头次见面,但她相信冷天霨会是值得依靠 的男人,加上刚才的观察,她更加相信他会有办法让夜衣答应的。 果不其然,冷天霨对她微微一笑后,便转向明夜衣吩咐,「克莱儿怎么说, 你就怎么做吧!」这对自小就被教导要有主仆之分的夜衣来说,的确是件不容易 的事,但仅只是一个称谓,相信也不是太为难她才是。 「是,冷爵。」尽管有些犹豫,然他都开口了,她也只能答应。 按理来说,目的已达成,克莱儿应该高兴才是,但她却蹙起眉头,似是有心 事。 冷天霨体贴的低下头,柔声的问:「怎么了?」 「似乎从进来,众人都称你为冷爵,这并不是你的名字,是否有什么特殊含 义呢?」从小被保护在单纯环境中成长的她,自然不清楚这个称呼在道上的名气 有多响亮。 「冷爵是种尊称,唐门上下都是这般称呼我的。」 「那么,我也该这么称呼你喽?」她孩子气般问着。 「你是我的下属吗?」提及下属,他不禁朝一旁的明夜衣看了去。那天她当 着众人面前说的话,顿时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克莱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自小就怕疼,恐怕没夜衣这么勇敢,能拿自 己的身体替你挡下子弹。」 「身为我的妻子,那些以命相护的事情自然有人替你做,必要时,也有我挡 在你前面,绝不会让你伤到半分的。」没有挑明的说,但他话中的暗示让人一听 就能明白。 两个女人相同反应的敛下眼眸。克莱儿是为心中的娇羞使然;明夜衣则是为 隐藏她瞬间而来的伤痛。 「现在这么说,或许太急、太快了,但你不妨现在开始考虑,什么时候想好 了再回答我,只要那天不是我齿摇发秃、快踏进棺材的时候。」说话时,他深邃 的眸子又沉了些。 没有开口,克莱儿仍是低垂的小脸默默地轻点着。 而明夜衣挤出的微笑虽是有些勉强,但她本就显少展开笑颜,笑得不自然, 倒也让人看不出有何奇怪之处。 冷天霨眼中所看到的,是她身为下属对主子的祝贺,这让他心中原有的一丝 快意也都荡然无存。 她就真的能这么维持她的冷静,还是,她对自己的情感真如她所言的那般, 对他,只是明家该尽的义务,再无其他? 纵然冷天霨不愿相信答案会是后者,但从她毫无波绪的表情看来,他似乎是 不相信也不行了…… 不想再让她影响他的心情,他挽起克莱儿的手,「我陪你到院子走走,园子 里,有栽种中国人的富贵牡丹花,你听过吗?」 直到他们的身影离去,明夜衣仍是驻留在原地。 是夜,明夜衣一如这阵子以来,静坐在蒸气室内疗养。 密闭的空间中,草药的香气飘散一室,她赤裸的身子披覆着乳白色的方巾, 身子偏寒的她,也抵不过高温的包围,在粉嫩的肌肤上逼出露珠般的汗滴。 不自觉的,她指端来回抚弄着耳廓上唯一的冰凉,是冷爵赏赐的那只白金耳 扣。 她不晓得这只耳扣的背后是否具有其涵义,她只记得他说过的话,这辈子就 这么戴着它。 她从没违背过冷爵的话,也从没想过要违背,全因她的名字似乎就已随时在 告诫着自己—— 夜衣、夜影,夜衣是贴身衣物,夜影是投射出的影子,两者听来虽不相同, 却都是依附在旁的附属品,而既然是件附属品,就不该有自己的情绪与情感。她, 算不算是做到了呢? 是做到,也是没做到。 她能在众人面前隐藏自己的思绪,却无法阻挡夜深时,那个急欲挣脱,尚会 心动、会心痛的明夜衣,尤其当她捕捉到冷爵望着克莱儿的那抹温柔,椎心刺骨 般的疼痛便会随着四肢百骸蔓延着。 那温柔是明夜衣未曾见过的。待在他身边这么久,他身边不乏女子穿梭,只 是,那样的目光不曾流露在任何女子身上,唯独在今日破了例。 她该妒嫉吗?答案恐怕是否定的。 在腥风血雨的日子中打滚久了,让明夜衣一眼便能分辨出人心的险恶。 唐门主母的位子总会有人,而和他以往那些因权势、物质迷失方向的女子相 较,克莱儿纯真得犹如一张洁净的白纸,善解人意又惹人怜爱,明夜衣相信这样 的女子会是适合他的。 并非她心胸真如此开阔,而是她根本无从选择只得迫使自己接受。 没能有自己的思想、没能有爱人的权利,如此压抑的活着,她不是未曾想过 抛下一切,去过一般简单且朴实,睁开眼不再是杀戮,而是随心所欲的自在生活。 或许,再多点的自私、少点的顾虑,明夜衣真能做到。 然而,她毕竟放不下,她无法让年迈的父亲背负对明家祖先的愧疚,因此, 她唯有日复一日的压抑自己,过着连她都不确定的日子、不确定的溃堤,甚至是 不确定的死亡—— 她幽幽地轻叹一声,将柔软的方巾重新的包裹住身体。 而几乎是在她站起身的同时,门上的雾面玻璃有道颀长的阴影蓦地窜出,令 她整个身子霎时紧绷,本能的反应下,她拿起搁置在一旁的手枪,熟练地上了膛, 压低着身子朝边移动。 通往此处的长廊前有人驻守,按理而言,他们不可能明知她在此,还敢放人 入内,而能闯过戒备森严的守卫,却又不惊动任何人,看来,对方绝不是个简单 的人物。 碍于所处的环境,明夜衣并没有先发制人。 当对方旋开门把的瞬间,她手中的枪毫不迟疑的抵在来人眉边的太阳穴上… … 「爵?!」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