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突然,一个尖锐的声音像鸷鸟的喙一样猛烈地啄击着我睡梦的坚硬外壳,把我 维持睡眠的意志捣得支离破碎。我失望而又无奈地醒在弟弟的床上,听到母亲在隔 壁我的房间门口叫我。母亲以领导通知开会般的口吻说该吃饭了,让我快点起床。 我像饰演死者时生怕漏出破绽的演员一样屏住呼吸,固执地沉默着,免得在弟 弟的房间里发出不合适宜的声响而暴露目标。我觉得扰人睡觉和看人家的钱包一样, 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而沉默则是我惯用的一种表达抗议的方式;同时,如果让 母亲发现我反常地睡在弟弟的床上,那么弟弟的死隐藏在我们各自的内心深处的痛 感将获得一个新的起点而再次出发,给人以更真实具体的迎头一击,其后果不堪设 想。强硬地僵持了片刻,母亲终于放弃了叫唤,代之以一声沉闷叹息,而后拖着因 衰老而生硬迟缓的脚步走回厨房。 一片灰暗的天光照临弟弟的窗户,以阴沉为基调的梅雨天气仿佛某种恶劣的流 行性疾病,旷日持久地持续着,没有显露出任何向好的迹象和回旋的余地。在阴雨 迷蒙中,时间的概念也变得淡薄而迟滞,仿佛凝结起来无法展开,让人辨不出黎明 黄昏。 早晨的空气中夹杂着一股浓重的凉意,加之弟弟的床塌没有被褥,让我不禁打 了个寒战。按照农村的习俗,弟弟的被褥做为陪葬品烧给了到天堂后就变得异常怕 挨冷挨饿的弟弟。只有家里来了需要过夜的客人时才临时铺上新的被褥,但客人刚 走,被褥又像展览完的名贵字画一样迅速被收了起来,以免沦为老鼠们的俱乐部、 大本营和各种活动中心。 我光赤着身子蜷缩在弟弟的坚硬的木质床板上,用游览历史遗址的目光满心凄 凉地扫视着弟弟空荡的房间。弟弟的房间俨然名人故居,仍旧保持着他生前的布局, 只是缺少堪称装饰的摆设,和我的房间大致类同。不过,弟弟的床架要显得精巧些, 所以在视觉上不会给人以明显的局促感。在靠床头的木质墙壁上,几颗图钉斜着钉 了一张不知以何种途径获得的玫瑰与枪炮的海报,从乐队成员的张狂的造型上,可 以看出一种与流行金属乐相比更为强硬嚣张的地下摇滚乐的特征,以及一股浓重的 将肮脏暴力颓废兼收并蓄的朋克自由主义色彩,给人一种强劲的震慑人心的的视感, 像弟弟本人。海报右边,挂着一把由于荒置经久而蒙上了厚重灰尘的木吉他(看到 吉他,我突然死死抓住床架,防止自己蹿起来模仿弟弟的样子抱着吉他煞有介事地 弹弄一番,尽管我对弹吉他就像狗对捉老鼠一样一窍不通);空无一物的书桌上, 绛紫色的漆皮每天都在剥落;空荡的天花板上,蜘蛛每天都在织新的网,网上每天 都黏附上新的灰尘;房间里仿佛藏有不明动物的尸体,散发出一股荡散不去的奇怪 气味。总之,在弟弟的房间里,每一处因时光流逝而出现的变化,都让我伤感得几 乎要涕泪流洒。 弟弟比我小一岁,却当仁不让地和我一起上了学。初中毕业后,我们分道扬镳, 他决然毅然地买了一把吉他,一边练习弹奏一边练习种田,同时留了一头足以让人 产生性别困惑披肩长发。在我职业学校毕业后暗无天日的酗酒时期,他大概是受到 了一些所谓流浪歌手的影响,以十八岁的年龄抱着一把吉他信誓旦旦地说要走遍天 下。结果两年后,他并不没有如愿以偿地走遍天下,而是潦倒失意地回到家里,仿 佛一封因写错了地址而被退回的书信。沉寂了半年之后,他又抱着吉他到广东的一 家工厂里去烧电焊,结果在走遍天下之前首先走遍了那家工厂的车间。只是,烧电 焊和弹吉他实在是九天九地,相去甚远,弟弟始终没能烧出精彩烧出未来,只好于 三年前辗转到了浙江。不想,浙江给他的见面礼竟是一场莫名其妙的车祸。弟弟赍 志而终。 弟弟的尸体在冷藏室里停放了半个月后,家里才闻知死讯。举家悲痛之际,父 亲匆忙凑了一笔钱,和家族里的一位年高望重的长辈前往浙江料理后事。弟弟的尸 体惨遭火化,骨灰和梦想一起撒在浙江四月的海面上。依照习俗,父亲照例把弟弟 的各种生活用品烧成了灰烬,却意外地留下了弟弟的吉他和一段貌似歌词的文字, 想必是要留个纪念。那段文字就好比是初恋情人的名字,我始终记得: 我的晓风温柔拂煦过谁的麦尖 我的清泉欢畅流转在谁的山涧 残阳横亘天地,归鸟寂寞扑棱流连在谁的天边 韶光云烟轻逝,茫然回首张望不见了我的童年 我不顾一切流转红尘只为抚弄你憔悴的脸 我不辞千里仗剑人间只为凝望你忧伤的眼 我不能抚弄你的脸,我不能凝望你的眼 山花飘零碾坐尘,来年回暖又相见 佳人散落赴天涯,相去不啻如天渊 辗转难眠的夜,你在我的记忆里演绎不可复制的缠绵 孤单无助的夜,我在睡梦里用眼泪抚摩你消逝的容颜 幸福渺远得我无法望见,我满心怅惘又茫然 罪恶的我啊,罪恶的我啊 让我再看你一眼,让我再见你一面 在爱上你以后忘记你以前 这段貌似忧伤而又飘忽不定的文字仿佛一阕脱离了人物和历史背景的残缺诗词, 不知是对内心情感的一种无病呻吟地夸张,还是在它的背后真切地隐藏着一些不为 人所知的个人的情感体验?抑或只是信手抄来权当消遣的几句貌似优美的小文?这 个问题的答案就好比别人钱包里的金额数目,我不得而知。当然,我为此刻竟能如 此顺畅地回忆起弟弟的往事而感到吃惊不小,感到比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还要惬意, 要知道,这种回忆在其他环境和氛围中都是无法进行的。 等厨房里母亲忙碌时发出的零碎响动声像入冬的蚊蚋一样消停下来时,我睡眼 乜斜地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拉开弟弟的房门,像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房 间,重新裹进我热力早已散失殆尽的被褥里,如猪猡般没心没肺地复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再次侵袭了我的睡眠,欲把我从睡眠的洞 穴中生硬地拖出来。我抗争片刻,像战后的城市废墟一样苏醒过来,而后越发清晰 地听到父亲在房门口叫我,不禁感到恼火和沮丧,仿佛被大人没收了心爱玩具的孩 子。父亲大概知道我的脾性,知道我比上课睡觉的学生还要注重睡眠质量,不喜受 扰,所以改用一种低沉而温和的嗓音惶惶谦卑地说道:“快起床吃饭吧,别饿坏了。” 我仍旧闭着眼睛,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仿佛灌满了混凝土般沉重,懒怠得应声, 径自撒娇似地稍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像要抓紧时间回味睡眠的美妙。 徒劳地叫了几声后,父亲搬出事先备好的台词,好声好气地试探着说:“是不 是身体不舒服呢?怎么还不起床?你不起床我就进来了。”说着,父亲仿佛已经得 到我的同意,迫不及待地把房门推开一道小缝,警觉地伸进半个脑袋,以一副调查 研究的眼神看着我。 我立即沮丧地感到自己成了一只圈养的羔羊,我的一切隐秘都在父亲这位羊倌 的眼里暴露无遗;我获得了一种被捉奸在床时特有的情感体验,一股羞耻的潮水从 我心底腾涌而上,而我苦心营造起来的安全氛围则在瞬时间土崩瓦解。作为掩饰羞 耻的一种手段,我恶声恶气地答道:“听到了,我没事。” 正如我所期望的,我的话就好比看门的恶狗,把父亲拦挡在了门口。 父亲仿佛难得有机会到地主家做客的佃户,一面放任目光肆无忌惮巡视着,一 面诺诺连声地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担心你呢。” 父亲的语气让我感到愧疚和难过。在我面前,父亲从来都是一副低首下心弯腰 事人的样子,而平时的那种武断果决的气魄则仿佛吃了败仗,片甲无存。我知道, 这是父亲对我的信任和迁就。不管我偶有蹉跌或时有失意,父亲都无怨无尤地拿出 一种让人产生安全感和信任感的稳定人生风范。只是,我向来不敢接受他的信任和 迁就。我觉得别人对我施以信任和关爱就仿佛是借钱给我,需要偿还,但我却无以 回报,所以,我宁愿别人像对待牲畜一样打我骂我罚我,也不愿看到别人表现出一 丝一毫的关怀。 我像受到骚扰的眼镜蛇一样感到恼火,没头没脑道:“我当然没事。你别管我。” 父亲好比得到了地主的某种承诺的农奴,必恭必敬地缩了回去,并顺带着小心 翼翼地把门关上了。我仿佛终于送走了刁钻难缠的客人,松了一口气,重新回到惟 我皆无的世界中。 在半睡半醒的混沌间缠绵片刻后,我终于下定决心,操控着绵软无力的身子坐 了起来,撑开了沉重的眼睑,意味深长地打了个哈欠以驱散睡意,然后在床头凌乱 的衣堆中找到了手机,匆匆看了时间。临近中午时分。我像触电似的猛然一惊,时 间紧迫感的导火线再次被点燃了。仿佛要撤离爆炸现场似的,我赶紧从床上跳起来, 连三跨五地穿上衣服,趿拉着拖鞋不管不顾地冲出了房间。 我横穿过厨房,直奔厨房后面用参差不齐的栅栏临时围起的简易洗漱间,然后 麻利地往牙刷上挤牙膏,一手把毛巾甩到脖子上,一手拧开了水龙头。粗硬的牙刷 把牙龈磨擦得一阵刺痛,一阵干呕恶心从胃部涌上喉头。 回到厨房,我遵照“省烦从简”的原则,把早饭和午饭合而为一,草草塞到胃 袋里。 吃饭的空当,我突然对厨房的怪异组合感到厌恶起来。厨房、客厅和储物间合 而为一,浓缩却看不到精华。除了一部时有故障的电话和一只充电手电筒外,再也 没有什么堪称电器的摆设。舍不得扔的旧鞋袜,装东西用的簸箕塑料桶,弃置不用 的锅碗湓瓢,零七八碎地塞满了各个角落,在长期的烟熏火燎中,黑不溜秋,让人 觉得屋子的各个角落里蹲伏着无数只黑熊,要趁你不注意的时候猛地蹿到你面前给 你一个龇牙咧嘴的鬼脸。这种组合的好处是,可以让客人一面聊天一面享受着厨房 浓烈的油烟味,同时还可以让客人在上饭桌之前就有充分的时间来为有没有肉吃而 做好心理准备了。 就整体而言,我家的房子就好比穷人的钱包,没有任何可以炫示的机会。房子 属于比较典型的南方农村的木结构房子,一楼养猪,二楼住人,三楼没有装上木质 墙板所以只能住老鼠。房子虽然远没有阿房宫那样规模宏大,但却比荒郊野外的破 败山庙要好一些。只是,由于饱经风霜,已然破旧不堪,并且仿佛被谁猛推了一把, 整体向右倾斜,让好心人产生上前去扶一把的冲动;由于瓦片残缺,时有漏雨,但 又疏于修缮,木料多有朽坏,到处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腐气息,像一具死去的巨人 的尸体。特别是遭逢这种倒霉的阴雨天气,全家上下仿佛刚撒过农药的菜地,一片 潮湿;若天公作恶下大雨时,屋里则会呼应着下起小雨。 大约五年前,父亲准备弃旧图新,翻修重建。遗憾的是,在父亲征求家人意见 的时候,我和弟弟及时行使了自己的表决权,投了反对票,使得父亲的宏伟计划成 了屈原起草的法令,没能付诸实施。我们反对的理由貌似无懈可击,当时,我和弟 弟以农民工的身份在工厂里打工,我们坚信自己假以时日定能闯出一片偌大的蓝天 来,届时直接到县城买套新房即可,既风光体面又省事省心。但几年下来,我和弟 弟为私营老板的钱包添砖加瓦的同时却没能为自己的钱包添砖加瓦,不仅连盖新房 厕所的钱都没有赚到,而且,后来弟弟的死反而让家里倒贴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 五年时间荏苒地过去,对于修房一事,我仍旧是力有未逮,心底惭愧非常,只好干 脆绝口不提;而父亲已经年老体衰,心余力绌,只能在别人崭新气派的房子面前作 几声慷慨的叹息罢了。 此时,父母已经下地忙活去了。他们如工蜂般含辛茹苦、如牛马般任劳任怨地 在田地里奋斗了大般辈子,现在总算熬到了享受清福的年龄。遗憾的是,由于弟弟 仿佛要躲避劳动似的提前死去,而三十岁的我除了白吃白住之外不能为家里分担半 点,所以,他们不仅无福可享,而且还要为一堆永远忙不完农事家事所牵累;当别 人儿孙绕膝地享受着夜色的温柔的时候,他们才有机会拖着困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家 里,冷饭就冷菜地草草吃上几口,然后在困顿中睡去,稍稍蓄养精神,又投入了新 的一天的劳作中。每每想起他们粗硬皴裂的手掌,黝黑憔悴的面孔,虫子般爬满眼 角的皱纹,以及父亲居高不下的血压和母亲时好时坏的风湿病,我总是像做了亏心 事一样感到羞愧难言。 我感到自己责无旁贷地需要帮父母做点什么,至少应该像领导一样象征性地和 他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然而面对各种农活,我就好比笨男人面对着即将临盆的妻 子,心急如焚却无从插手。作为地道的农民的孩子,我虽然没有机会与那些四体不 勤五谷不分的纨绔子弟相媲美,虽然对使牛耕田、撒种耘草、插秧脱粒等各种农活 都能纸上谈兵,但是由于缺少实战经验,具体操作起来,小则会为老鼠和麻雀提供 充足的粮食,大则愧对水稻之父袁隆平。这让我像得罪了位高权重的奸臣一样感到 忧心如焚,且不说如何传承衣钵把农业事业发扬光大,日后,我如何保证自己不被 活活饿死都将成为极其棘手的问题。 我感到心神不宁,思想的摆球在要不要与父母“有难同当”之间迅速晃动。好 在,我很快就发现了“天气不好”这一重要线索,从而坚定了要“独善其身”的立 场。当然,我能意识到懒惰作为我的某种劣质的根性显露无遗,但我把这种意识当 成了小数点后面的零,忽略不计。仿佛怕给父母添乱似的,我终于还是没有亲临劳 作现场慰问帮助和监督父母,而是一边忍受着自己良心的谴责,一边早有预谋似地 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房间的窗户很小,而且像怕谁偷窥似地蒙了一块权且当作窗帘的厚实粗布, 采光效果自是不佳,特别又碰到这种阴雨缠绵的天气,房间里一片晦暗,书桌床架 在昏弱的自然光中像浮雕似地显现出圆钝的棱角。幸亏我的房间里埋伏着一盏呼之 欲出的灯,使自然光随时都能得到有效的补偿。我奢侈地开了灯,使得房间笼罩在 一片橙黄的褪去了物质色彩的光线里,使得我像舞台上的小丑一样淹没在前前后后 的各种布景和道具中,而这正是我所期求的效果。我在床头凌乱的衣堆里找到打火 机般大小的MP3 ,把耳塞像堵老鼠洞一样毫不留情地塞在耳孔中,而后神经质地把 音量调到最大,似乎要把外界的一切喧嚣毫不保留地替换下来。就这样,我隔着永 远低垂的窗帘,把不再有意义的时间和物质文明拦挡在房门之外,然后,万事大吉, 我终于可以在自己的房间里像占山为王的土匪一样为所欲为了。 我一手抓着打火机,一手拿过书桌上的烟盒,定睛一看,结果沮丧地发现烟盒 里只剩下几粒细碎的烟屑,仿佛遭到老鼠啃噬似的。我受到了某种强烈的暗示,烟 瘾的毒素在我沉重的体内迅速繁殖,像受到挤压的牙膏一样欲从我的耳眼鼻口中缓 缓地流溢出来。我成了一条被扔到沙滩上失去水分滋养的鱼,徒劳无益地喘着粗气, 肉体仿佛要在瞬间化为齑粉,毫无质感,骨骼像在强酸中浸泡一样酥软无力,一股 灼热的焦渴感从肺叶出发而后涌上喉头。我比突然发现丢了钱包还要感到心慌意乱, 再也顾不上羞耻感的阻挠,赶忙像淘金似地在烟缸里一阵翻找,捏出几个粗短得让 人沮丧的烟头,而后极其严肃地消灭掉,但势如杯水车薪,这几个烟头丝毫没有遏 制住我的烟瘾。与此同时,我再次对自己所处的闭塞环境感到厌恶起来,因为,跑 一趟最近的小卖部至少也得花费两个小时,而我的惰性仿佛怕我受奔波之苦,让我 连出趟门的念头都不被允许。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了父亲的旱烟。 无可避讳,父亲是抽旱烟的,而且抽得异常凶猛。当然,这并不是说他缺少品 味,不懂得享受现代文明的成果,也不是说只有旱烟的那股浓烈辛辣的烟草味才能 平息他那一发不可收拾的烟瘾;父亲仅仅是为了省钱起见,力求一切从节俭出发, 以致在抽了大半辈子的旱烟后,仍得在节俭阶段作原地踏步。 我像终于听到下课铃声的厌学少年一样不管不顾地冲出房间,径直来到父亲放 置烟草的一间阴暗的小空房里,然后像初次做贼似地左右顾盼一番。确定没人偷看 后,我迅速地抓了一片烟叶塞到裤兜里,像得手后的小偷一样强忍着兴奋,假装若 无其事地回到房间。房门紧闭的房间里,我快速把烟叶铺展开来,放到打火机的小 火苗上烤掉烟叶里的浓重的湿气,而后用手指麻利地把烟叶撕扯得粉碎,迫不及待 地从废弃不用的中学课本上撕下银行卡般大小的一张纸片,把细碎的烟叶缠裹成食 指般大小的一卷,粘了粘口水,利用口水的粘性把烟卷固定住,最后用打火机点上, 意味深长地吸了一口。一股浓烈辛辣的烟雾从口腔直达肺叶,呼吸道黏膜在烟雾的 刺激下一阵刺痛,形成了一个喷嚏的雏形,大脑则因缺氧而引发了一阵绵软无力的 眩晕。我深感惬意,意识到找本书来看的时机终于成熟。 也许是嗜痂成癖,我在旁人无法理解的目光中一再耽读。窃以为,一颗灵魂的 深沉思考要渗透到社会并获得公众的检验,一种枯燥繁杂的理性要回复到感性并获 得普遍的价值,一种感受、意境或情致要提炼提升并产生深远的影响,常常需要借 助书本这个大众平台,亦即书本往往能够集中体现出智慧的火花、理性的光辉和感 性的魅力。所以,就像通过看新闻联播了解国家大事一样,有时只消守住书本就能 找到和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当然,这些东西并不是附庸风雅的谈吐,也不是锦 心绣口的炫耀,更不是作为躲避劳动的借口和推委搪塞的遁词。用余秋雨式的语言 来表达,这些东西是一种秉持生活情理与形式美感之间微妙关系的有效途径,是一 种能够排除沟通障碍、增强自身表达魅力从而促成自己与周围世界的融合的素养, 是一种观照,汲取,感悟,化解,甄别和警惕事物时所需的优雅精致的姿势和敏锐 细微的触角,是一颗能让人提高生命的层次撤离生命庸常无聊的泥潭的博爱同情的 心。总而言之,在我看来,明月清风,良辰美景,莫过于读书。 因着爱书,我的人生梦想从小时侯的教师医生科学家不断妥协让步,到现在只 期求能当个书店的店主了。有自己的书店的好处是:可以一边疯狂看书,一边疯狂 卖书,同时获得生活口粮和精神食粮。遗憾的是,直到现在,我连买书架的钱都没 有着落,只能时常到各大书店去自我陶醉一番,体验“过屠门而大嚼”式的心理安 慰。 我手里拿着海岩的《深牢大狱》,像怕冷的猫一样钻到被窝里,把床头的衣堆 稍微收拢然后凌乱地揉成一团塞在枕头下以支撑起上半身,延续着自己在某个怕冷 的冬天里养成的恶劣的看书习惯。 我犹如一具死尸,一动不动地漂浮在书本的海洋上,直到一阵巨大的恐慌在我 的身体里如野草般迅速蔓延开来。通过作者对监狱生活细致周详的的描述,我的好 奇心受到了强烈的煽动,忍不住向往起监狱生活来。我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的性格存 在着诸多像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地雷一样危险且不容忽视的缺陷,意识到自己的生 活细节中隐伏着种种势如累卵的问题,这些缺陷和问题就仿佛受损的城市供电网, 亟待修正和解决。而监狱的环境氛围恰恰好比废旧品回收站,是改造废品的最佳场 所。这让我对自己悠哉游哉地躺在床上,而不是比犍牛还要温顺地蹲在监狱里感到 不可思议。在监狱的诱惑下,我荒诞不经地想起能够帮助我打开监狱之门的种种途 径来。但是,当“造谣中伤”、“杀人越货”、“坑蒙拐骗”、“奸淫掳掠”等词 汇森然冰冷地进入我的意识时,我又立即羞耻得想自尽。显然,犯罪行为和随地大 小便一样,都是我所不齿的。那么,真的就别无他途了吗?比如,我宣布自己有罪, 于是别人毫无判断能力地相信了,将我抓起来扭送监狱;或者,我写份入狱申请, 提出膳宿自理的条件,结果警察叔叔同意了;又或者,我抢着为别人的罪行买单 (死罪除外),请求警察务必要抓我。然而,这是不可能的。这样想着,我突然对 自己愚蠢想法感到哭笑不得,只好像还阳似地回到酷似监狱的现实中。 我全然丧失了继续看书的勇气,只好拿起没有抽完的那卷旱烟感知麻木地猛抽 一阵,而后意识淡薄地陷入渺无涯际的无聊时空中。 突然,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我耳畔急骤而突兀地发作了一阵,随后又戛然而 止。我仿佛要排除机器故障,盲目地搜索着制造这声音的元凶,以便确定它是来自 现实,还是源于我惯常的幻听。大约过了五秒钟,我才猛然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的 短信息铃声在捣鬼。我的朋友不多,保持联系的更是比晨星还要少,所以,我的手 机的用途除了查看时间和接收垃圾短信之外,简直比煎过三遍的药还废物。但是, 每当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我都像中了奖似地砰然心跳,因为,我从来都不敢轻易 地排除掉夏悠联系我的可能。我异常兴奋地抓过手机,结果异常失望地发现是友人 罗唯发来的短信息。蠢头蠢脑的罗唯问了一个同样蠢头蠢脑的问题:“那个喷油漆 用的碗卖多少钱?” 我不在回复短信的状态中,只好把罗唯和我的手机当成冬天里的扇子,冷落在 一旁。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