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个月前,我比惨遭流放的老官吏还要潦倒失意地回到了家里。 上个月初,罗唯偕同女友阳穆素回家举行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婚礼。 这场婚礼既保留了淳厚的村俗民风,又掺入了都市潮流的浮华色调,有南方的 风俗韵味,又有北方的传统特色,仿佛一锅大杂烩,让人摸不着头脑。 结婚当天,新娘大概是嫌农村的地板太脏,并没有穿上洁白的婚纱,而是和新 郎衣饰浮艳地迎面站在狭小逼仄的门口,仿佛门神。很明智的是,罗唯没有找伴郎 伴娘,不仅因为门口场地有限,实在站不下人了,而且以新郎新娘的身材相貌,势 必会被伴郎伴娘抢尽风头,使他们屈居配角地位。也就是说,我错了一个抢新郎风 头的大好机会。有客人来的时候,唢呐好象要提醒大家千万别睡着,高亢嘹亮地响 了起来,新郎新娘则满面笑容地在门口迎候着,冷不防地朝客人深鞠一躬,惹得个 别不知繁文缛节的农村人不知如何是好,忙退后一步回鞠了一躬才惊魂不定地从新 郎新娘之间的空隙钻了进去。农村办红白喜事都有放鞭炮的习惯,一般从玄关门口 一路放到堂屋,只是新娘见到鞭炮就好比白骨精见了孙悟空,恨不得脚踏风火轮地 溜之大吉,但又偏偏跑不得,只好紧贴着门框,抽筋似的绷紧了身上的每根弦,仿 佛怕被鞭炮爆裂时的浓烟呛倒似的大气不敢出。直到鞭炮终于响完,新娘才赶紧用 干净的衣袖擦掉额头上的几滴冷汗,以便迎接下一轮鞭炮的袭击。让我深受感动的 是,尽管新娘的内心比憋尿还要痛苦难受,但脸上却始终保持着一副无比灿烂笑容, 实在是难能可贵。左右分立于门口的新郎新娘大概挺无聊,见没有客人,便乘机唧 唧喳喳地闲聊起来,让我恨不得送一把瓜子上来提请他们别光顾着聊天。等客人到 齐后,新娘突然不见了踪影,找了半天才知道,新娘大概是等不及,提前入洞房去 了,好在拜堂的时候又冒了出来,并且变戏法似的多了块遮羞用的红盖头。很快, 对天对地,三拜九叩,除了排场上稍逊一筹外,和电视上看到的情景大致类同。只 是,罗唯的父亲大概缺少经验或是过于激动,见到有人拜自己觉得忒别扭,猛然站 了起来似乎要回礼或扶儿子儿媳一把,结果被罗唯的母亲及时地白了一眼,才不甚 情愿地重新坐了下去。不知东南西北地拜了一阵后,新娘好比终于摆脱了蚂蝗的牛 鼻孔,得到了莫大解脱,欣然重返洞房。 折腾一通后,总算可以开饭。四近的街坊邻居难得不用在家里自己煮饭炒菜, 扶老挈幼甚至搬着自家的板凳兴高采烈地喝酒吃肉来了。男人们摆出一醉方休的阵 势,一边举止粗鄙地猜拳行令,喝酒抽烟,把酒碗碰得叮当响,一边言语伧俗地说 东道西,笑语喧哗,极尽吹嘘之能事;女人们在客套聊天的同时,担心自己的嘴巴 吃亏,时刻不忘饭桌上的各种肉食,一面打包一面恨不能解松裤腰带地吃着,似乎 不把饭桌的肉食一扫而光就决不善罢甘休;老人们则重在参与,虽然在饭桌上抢肉 吃肉的功夫都略逊一筹,但仍笑得可以数得清楚门牙的数目,从零到八;小孩子们 则在鞭炮的细碎的纸屑中翻找着没有炸开的鞭炮,然后插到新鲜的牛粪上,争取把 牛粪炸得个稀巴烂,并比较着谁粘的牛粪多;几个消息灵通的乞丐不怕路途艰险地 赶来分沾点喜气,顺便捡几个地上的烟头;一群贪得无厌的狗龇牙咧嘴地争抢着地 上的骨头,随时做好为食而亡的准备。小山村沸腾起来了。 这种走火入魔般的狂热和闹腾让我感到巨大的失落。我看到的只有生硬死板地 照搬,东鳞西爪地效法,机械盲目地套用,不伦不类地拼凑,不仅没有能够充分有 效地吸收到外来文明中的优秀部分,反而把自己的那种时代相传的淳朴敦厚的传统 风俗丧失了。我深为服膺鲁迅先生的那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认为任何传统 的发扬和文明的传承首先应当立足本位文化,然后大胆地摈除掉自身文化中蒙昧恶 劣的落后成分,积极有效地吸收外来文化中能与自身文化融合能为自身文化服务的 优秀部分,不断为自身文明注入鲜活的内容,与时俱进,才能使之长期有效地发展 延续而不致凋落沦丧。 同时,承办各种酒宴的最原始功能旨在表达人们在面对各种事件时或悲或喜的 情感,而非谋求利益和自我炫示的手段。但事实是让人痛心疾首的。人们善于发现 的眼睛死死瞅住承办酒宴时能从中牟利这一奇怪现象,千方百计地抓住身边的每一 件可以庆贺的事件,大肆宴客,致使各种名目繁多是酒宴像流行性疾病一样铺天盖 地层出不穷。光是生日酒宴就繁琐得让人反应不过来,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时承办 酒宴倒是无可指摘,毕竟人若鸿毛命若野草,活着不容易。只是现在已经发展到七 十五岁、六十五岁、三十六岁、十岁甚至每长一岁都得不管流年运程不管黄道吉日 地大肆庆祝一番。更有甚者,有些人刚过完阳历生日换个场地又接着过起了阴历生 日;有些人平时对家里的老人冷嘲热讽,整天骂着“老不死”以期求老人快点死去, 结果老人的生日一到,突然意识到一个赚钱的大好机会来了,于是赶忙摆上酒宴, 改口祝贺老人“万寿无疆”了。与此同时,普遍存在着一种打红包时金钱的数目与 诚意的多少和面子的大小成正比的奇怪观念,仿佛诚意和体面是用钱堆出来似的, 请贴来了,自己明明是钱包干瘪囊橐萧然,却宁愿去借钱也要达到某个普遍认同的 指标,否则花钱事小丢脸事大。无可避讳,罗唯办婚宴的目的之一无非是想趁机大 捞一笔。 所以,跟以往一样,我象征性地应了个卯之后便没有在这场婚宴上露面,而是 趁机看完了一直都没有心思看的巴金三步曲,自觉惬意。只是这引发了人们的普遍 不满。善于摇唇鼓舌搬弄是非的人们把我视作一个外星人般的异类存在,及时散布 着种种的闲言碎语,说我像做了鼠窃狗盗之事而生怕被人家认出来一样连大门都不 敢出,不出门自然也就不会出众和没有出息了;说我三十岁了还仿佛担心出不了家 似的竟敢对结婚这样的人生大事漠不关心,势必为村子增添又一名单身汉而使大家 蒙羞,毕竟,老天还没有大方到丢位仙女下来给我做老婆的程度;说我没日没夜地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概是被什么邪祟东西勾走了魂魄,已濒临发疯的边缘,大有请 位江湖道士来念几句经文的必要;说我竟敢傲视万物,自外于人,目中无亲戚朋友, 势必晚境凄凉郁郁而终。凡此种种,层出不穷,仿佛不把我逼到无聊庸俗的泥潭里 并死心塌地地和他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就不肯罢休似的。我被言论的铜墙铁壁重重 包围起来,陷入了一个越演越烈的恶性循环系统中:当这种言论异常嚣张时,我忍 不住要死守自己的阵地来作为抵抗,结果我的决不妥协和依然故我又为这种言论的 迅速廓张提供了充分的依据,而我只能裹挟在越发膨胀的言论雪球里滚向越发孤僻 的幽暗深渊。 这场婚宴使得整个小山村都卷入了一种狂热的氛围之中,喜庆的余热好比原子 弹爆炸后的核辐射,经久不衰。事后,罗唯得意洋洋地对我说他通过这场酒宴感觉 到了生活的美好,净赚一万三千块钱云云。 这笔钱赚到手后,罗唯对家乡不再留恋,马不停蹄地回北京去了。临行,罗唯 找到我,在发表了一番结婚感言后大方地把他在北京的热线电话留给了我,并郑重 承诺如果找到什么好工作的话定会叫我前去沾光。 一个星期后,罗唯果然发来了短信,以一种仿佛有老婆很了不起似的口吻问道 :“我老婆计划开个分店,少个管理员,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在我看来,管理员就是枯燥乏味的形象代言人,自然没有兴趣,于是我一口回 绝了。 一天夜里,我照例躺在床上看书,兴头上,突然恼火地听到从厨房里传来的电 话铃声,然后沮丧地听到母亲仿佛从未接听过电话般一惊一乍地喊我,说罗唯打电 话找我。我先为我家的电话没有及时的坏掉而感叹,然后为罗唯没有直接拨打我的 手机号而感到费解,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爬了起来,趿拉着拖鞋,仿佛上战场般心 不甘情不愿地走到电话机旁,以异常萎蔫的声音地对着话筒说了一声:“喂。” “最近在干什么呢?”罗唯听出是我的声音,好比终于听懂了一句英语,兴奋 异常。 “看书。”我如实交代。 “不是,我是问你除了看书之外还干什么?”罗唯对我的回答颇为不满。 “看书。”我再次如实交代。 “有点什么计划呢?”罗唯并没有问我在看什么书,而是以刨根究底的口吻继 续问道。 “看书。”我神闲气定地应答着,突然想起永远只会重复几句简短话语的鹦鹉 和古龙小说里的冷冰冰的人物对话,于是急忙纠正道:“计划看书。” 接着一阵沉默,这沉默就好比贝多芬的音乐,让我感到安心。 过了半晌,罗唯终于把酝酿许久的台词吐了出来:“不现实啊,看书能给你带 来什么呢?知识?文化?修养?告诉你,只有金钱才是你最需要的,也是最现实的。 你这是自甘堕落。” 正当我为罗唯武断地把看书和堕落联系在一起而感到恼火时,罗唯继续轰炸道 :“你已经三十岁了,说得好听是‘中馈犹虚’,说得难听就是‘光棍一条’。你 不为自己感到着急吗?你父母已经老了,该是你上场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但你却成 天躲在房间里,然后告诉我说要看书,你不觉得愧疚吗?” 作为一名说客,罗唯毫无留情地直指我的痛处,收到了让我无言以对无地自容 的效果。但为了打压罗唯的骄横气焰,我还是决定要设置几道障碍来为难他一把。 我假装自暴自弃地说:“我一没本钱,二没本事,三没机会,四没关系,所以没法 大显身手。” “本钱可以慢慢积攒,”罗唯仿佛突然成了五四时期的爱国青年,情绪激昂道, “本事可以慢慢学,机会可以自己创造,有了钱就不怕没关系,总之,你窝在家里 什么都不会有。现在,我到了这里之后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只要有胆量,有决 心,机会遍地都是。告诉你,我现在已经看好了两个项目,正在考察阶段,我还指 望你能来帮我一把呢。” “等你考察好了再说吧。”我仿佛终于在暗室里发现了一个敞亮的窗洞,顺杆 而上道。 “那好吧。”罗唯似乎有些扫兴,怏怏不乐道。 我欣喜地意识到自己总算可以名正言顺地挂电话了,于是抢在他说再见之前让 他聆听到了一段产自家乡的电话嘟嘟声。 翌日,罗唯先以短信息的方式向我提问,结果没能得到我的回复,于是直接拨 打了我的手机,然后仿佛占到了什么便宜般笑嘻嘻地问:“那个喷油漆用的碗多少 钱?” “喷油漆用的碗?”我比丈二和尚还要摸不着头脑。 “就是喷油漆时举在手里的那个碗呀。”罗唯异常生硬地解释道。 思忖良久,我才恍悟到罗唯说的是喷油漆用的最简易的手喷式喷枪。紧接着, 我又警觉地意识到罗唯就好比围着锅台转的猫,定然别有用心,但也只能如实答道 :“也就几十块吧。” 听到我的话,罗唯仿佛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得意炫耀道:“我找到了一 个挺不错的项目。” 我不禁为罗唯竟能在找到老婆之后又顺利地找到了所谓的项目而惊诧不已,迫 不及待地问道:“什么项目?” 罗唯仿佛要充分地吊起我的胃口,故作神秘道:“一个建筑项目。” “建筑”两字让我联想到了工地上的包工头,在我意识里,包工头总是和大把 的钞票联系在一起的。我的好奇心受到了强烈的煽动,忙追问道:“哪来的项目?” “你应该知道的啊,”罗唯洋洋得意道,“我姑妈家就在北京,我有两个表哥, 一个是警察,一个在一家房地产公司里上班,自然少不了这样的机会。” “那你表哥为什么不自己做?” “他那是国有单位,”罗唯难为情似地说,“他们有纪律的,不方便自己做。” “工程的具体内容是什么?”我纵深发问。 “就是为各种建筑楼房做各种金属的门框和窗框,有图纸的,我看了一下,应 该没问题。先焊接,然后喷油漆,工程挺大。可以自己做,也可以承包下来请别人 做。我可以负责焊接的部分,你可以负责涂料的部分。” “油漆”冷不丁地钻入我的大脑皮层,并迅速生成畸形的婴儿、不举的阴茎和 暴毙的尸体等可怕得让人窒息的画面。与此同时,我仿佛突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油 漆味,胃囊里顿时抽水马桶似的一片剧烈地翻腾,泛起阵阵恶心。但即便如此,我 的好奇心仍旧驱使着我继续追问下去:“喷漆的质量要求怎样?” “要求不高,”罗唯语气松快道,“照我看,油漆直接用棕刷粉刷都没有问题, 当然,用机器喷涂最好,只要表面光滑就行。” 根据我的经验和理解,除非是仓库或养殖场之类的简陋建筑,否则绝少有如此 粗糙简易的装潢要求,这就仿佛穿着蓑衣走红地毯,让我感到不可思议。所以,我 猜测罗唯不但对实况的了解不够全面,而且自信过了头。我不禁对罗唯向来的轻率 卤莽感到担忧起来。但同时,我又对自己的经验和理解缺乏自信,不敢妄下断言, 生怕在基本常识的问题上大出洋相,只好绕道似地避开这个问题,继续问道:“待 遇问题怎样?” “还得和人家沟通一下,可以自己承包下来,总之大有可为。” “那你先去和人家沟通吧。”大概是对油漆的厌恶和恐惧仍在我心里作祟,我 突然急着要挂电话了。 “记住哦,”作为最后的总结性发言,罗唯既恶心又煽情地说道,“可以当老 板哦,你不来我可叫别人了哦。” 我感到一阵肉麻,直接挂断了电话。 三个小时后,罗唯再次拔通了我的手机,仿佛中了彩票头奖般兴冲冲地说: “我刚和人家谈完,现在正在回去的路上。”他这话的唯一意义是,为电话背景里 尖锐刺耳的车辆鸣笛声做出了解释。 “谈得怎样?”虽然罗唯的语气已经说明一切,但为了配合,我只好明知故问 道。 “我和人家老总谈了,”罗唯乐不可支道,“现在有两种方案。一种是自己承 包下来请别人做,不过可能需要一点本钱。” “本钱”两字就好比银行的催款单,让我担忧不已,忙问道:“大概需要多少 本钱?”话刚脱口,我立即意识到自己竟对这事动了凡人的心。 “不多,可以先承包小工程,自己也忙活,大概每人一万多块钱就差不多了。” 虽然我调配油漆的工资还不至于让我感到自卑,但那点积蓄早已被我尽义务似 地抖搂得所剩无几,以致一万多块钱都无可奈何,但碍于面子,我没有坦然交代的 勇气,只好绕开这一万多块钱,问:“另一种方案呢?” “刚才我跟人家谈了,可以先帮他们打工,工资是每个月五千五,膳宿自理。 不过以后还是可以自己承包。”罗唯特别强调似地补充道:“后面的那五百块尾数 是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人家老总才同意加上去的。” “我看先不要承包,先帮人家做几个月,熟悉熟悉工作,顺便攒点本钱,等到 时机成熟了再自己承包,那时候做起来就得心应手了。”我认为自己的话在情在理, 绝妙地掩饰了自己拿不出本钱的尴尬,不禁松了一口气。但同时,我感到自己的立 场就仿佛一颗被谁拍了几砖头的门牙,已经在根本上发生了动摇。 “正合我意。”罗唯仿佛要通过临时改口来表明自己的睿智,忙笑道,“那你 快点过来,我们再好好合计一下,没有你我怕拿不下来。你知道,我这人挺怕头疼 的。” “我要考虑一下。”我心乱如麻。 “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呢?”罗唯鼓动道,“时间就是金钱,你快点过来就是。 你不来我可找别人了”。 挂断电话后,我陷入了漫长而痛苦的思想挣扎之中。一方面,我为自己没能经 受住金钱的诱惑而感到恼火;另一方面,我重新审视了自己,盘点了自己所面临的 种种困难,感到迫切地需要拿出一些什么来改变现状和证明自己。挣扎到最后,金 钱在我的意识里获得了压倒性胜利。我以短信的形式向罗唯作出了根本性妥协: “我明天过来看一下吧。” 翌日醒来,我再次掏出日记本,一字一顿地写了起来。 我的夏悠: 旷日持久的阴雨天气仿佛得了绝症,丝毫不见起色。厚重的云层仿佛无处申冤 似地积压在灰暗的穹苍里,无法消散。浓郁的雾气氤氲着笼罩在峰峦之间,似乎要 把山深锁起来。这无休无尽的日子就仿佛陶渊明眼中的官场,让人感到厌倦。也许, 这样的日子只适合用来离别。 明天,我将再次踏上征途,离开这里,到不再阴雨缠绵的北京去。就像两年半 前罗唯去广东找我一样,我将奔他而去,他在那边等我。他说有很多是庞杂烦琐的 事情等着我去商谈处理。我对罗唯很不放心,虽然他平时总沉默寡言挺有深度的样 子,但做起事情来却比李逵张飞还要轻率卤莽,头脑简单,缺乏主张,容易偏听偏 信,稍不留神就做出一些比孙悟空大闹天宫还要荒唐的决定来。所以,我得尽快地 奔赴前线,以便做好指挥作战的工作。 无须讳言,我将再次接触油漆。尽管我内心深处对油漆有着深沉的恐惧,但是 我已经退到了人生的悬崖边上,别无选择,因为,我太需要一次成功来证明我的人 生了。 我知道再几天就满十年了。我本来想在家里再等几天的。可是我想,不管是在 家里,在他乡,在路上,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我都会以一种等待的姿态出现。至于 结局,也许不重要了。我想我不怕。 现在已是清晨,各种零七八碎的东西已被我提早装进了旅行袋,比如《圣经》、 汉语词典、要等到冬天才能穿在身上展示的棉大衣以及家乡的空气,当然,还有这 本日记本。写日记很好,不会孤单,可以在很远的很远的远方跟你说远方的故事, 然后让清风唱给你听。 母亲知道我要远行,很早就起床了。刚才,母亲上了香,在列祖列宗面前为我 祈福,希望列祖列宗们能够记住我的名字。此外,母亲为我做一顿丰盛的早餐。煎 了鸡蛋。我知道,就像老鼠只有在夜间才会出动一样,母亲只有在隆重的场合才会 煎鸡蛋的。父亲也早早地起了床,不断地抽着他那干巴巴的旱烟,沉默着,很憨厚 的样子,让我有于心不忍的感觉。 该是说再见的时候了。那么,再见,我的房间,我的书本,我的父亲母亲,以 及这几个月来陪伴着我的一切,一切的一切。 关曜 6月6 日清晨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