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的手机铃声像定时闹钟一样没有任何征兆地响了起来。在众人诡异的目光中, 我惊慌失措地接通了电话。 “到哪里了?”罗唯仿佛刚捡完钱,异常兴奋地问道。 “到河南了。”我用桂林话答道,但近旁的乘客似乎都听不懂得桂林话,不由 得对我所操的奇怪口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仿佛在婚宴上发现了乞丐般纷纷把视线 投掷于我,使得我不知所措,像被包围在院子里的小偷。也许,在这种公共场合说 普通话要合宜些,但我的普通话水平就好比叫花子的生活质量,差得让人不敢恭维 ;同时,跟罗唯说普通话就好比对牛弹琴,不但彼此别扭,而且有买弄的嫌疑。无 奈之下,我只能尽量放低语调,补充道:“刚过河南信阳。” “一路上还算顺利?”显然,罗唯这句话是很合乎形式上的应酬礼数的。 为了不打扰乘客和被乘客们偷听,我歪着脑袋以便把手机折向某个角度,轻声 说道:“简直比奥运火炬登珠峰还要顺利,到晚上你就有机会一睹我的风采了。你 那边先忍忍,别轻举妄动,我不是来给你擦屁股的。”说着对自己的吹嘘感到羞耻 起来,失去继续对话的耐心。 “那就好,呵呵,那就好。我不能来接你了。”罗唯终于说出了这次通话的主 要内容。 “那警察还不把我当流氓抓到收容所去啊,流浪街头也得对街道熟悉嘛,我坚 决不同意。你就看着办吧。”我感到恼火,声音失去了控制。 乘客们顿时对我话里的一些敏感词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为了能进一步获取情 报,无不像长颈鹿一样伸长脖子。 “问题是我现在在工地,”罗唯仿佛在维护自己的权益,神闲气定道,“在北 京郊区,你到北京后可以直接转车过来。” “你不是讲等我再行动吗?等不及了?今天是黄道吉日?就算有天时地利也要 看人和嘛。”我感到怒不可遏,恨不能当场赏几个栗暴给罗唯尝尝。几名乘客们似 乎被我愤怒的语气吓了一跳,或者怕我迁怒于人,又或者突然良心发现,认识到偷 听有失礼数,警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但我已无从顾及乘客的反应,继续说道: “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已经在郊区了,”罗唯以死磨硬泡的口吻说道,“现在很忙,分不开身, 老板也不让我回。你不就是转个车嘛,又不是上刑场。” “那好吧。”我意识到不能因为我而耽误了正事,否则我将拥有罪人的头衔, 于是做出了妥协让步,“你告诉我,怎么转车?要转到哪个旮旯里去?” “一个叫做XX的地方,我会把这两个字的具体写法以短信的方式告诉你。你到 北京直接转车就是,就在北京西站买票。等你过来,有酒喝哦。”罗唯背台词似地 说。 罗唯说的“酒”字就仿佛某种核武器的名称,让我感到震慑,但为了不与罗唯 继续纠缠下去,我兀自奖励了他一个振奋人心的“好”字,然后迫不及待地挂断了 电话。 很快,罗唯把两个含义不明的汉字传送到了我的手机上:XX。 罗唯提前奔赴工地的冒失行动就仿佛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毒蛇,让我无所适从和 忧虑不安,直担心罗唯莽撞行事,捅出什么娄子来;同时,我对北京西站的情况毫 无所知,而未知的事物就仿佛随时发生的地震,往往让人猝不及防。 这时,急于找到主心骨的我突然想起了热衷于古典文学的友人单阳,于是急忙 发短信诉苦道:“吾抵京后无人接应,需就站转车,只身直赴工地。” 单阳似乎懒怠得编辑短信,直接拨通了我的电话,让我再次获得在乘客们的面 前展示桂林话的机会。单阳毫无客套地切入主题道:“我看这事疑点重重,且容我 姑妄言之。” “愿聆听教诲。”单阳的话让我像看到蟑螂的女孩般吓了一跳,但古人教育我 们要“反听”,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所以我下定了姑妄听之的决心。 “你讲你朋友在房地产公司里有亲戚,”单阳有板有眼道,“想必他从来都不 缺少机会,那他为何还要去广东昏天黑地地烧电焊,而且一烧就烧到三十岁?让人 生疑,此其一。其二,根据我从你那里了解到的情况,你朋友说的对油漆喷涂的质 量要求十分可疑,我不认为这是他的粗疏大意,而是有杜撰之嫌,因为太拙劣了。 其三,转车一事,不合情理,非常蹊跷。其四,有高薪陷阱之嫌。再者,时下传销 盛行,有如洪水猛兽,既让人退避三舍,也让人无法自拔。总之,防范于未然,总 是好的。” “传销?”我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袭来,仿佛怕谁听见似的轻声问道。 “恩,据说是骗钱的非法组织,非常之荒谬,但我也仅止于耳闻,知之甚少。” “应该不会吧。”我仿佛要赢得一个正面的筹码,忙为罗唯开脱辩解道,“我 和他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啊。” “没事最好。”单阳以不甚确定的口吻说道,“我也只是猜测。总之务必严加 提防,随时和我保持联系,有情况及时来电话,不妙则跑。” “好的,再联系吧。”我挂断了电话。 于我而言,“传销”一词就好比分手后的情人,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电 视、网络、报纸乃至身旁的每一个人都仿佛自己的言论代表着权威似地对传销哄传 不已,比如,某某自从被骗入了传销组织就像肉包子进了狗嘴一样杳无音信;某某 接触了传销就好比屎壳郎碰到了牛粪,一门心思地深陷其中,不肯自拔,甚至不惜 罄尽家资,惹得众叛亲离;某某进了传销组织就仿佛进了绑匪的手心,遭受到常人 无法想象的皮肉之苦和精神摧残,直到亲人交付赎金后才终于得以解脱;某某从传 销组织里出来后,如同中了邪般整天神神道道,痴话连篇,判若两人。凡此种种, 众说纷纭。陌生是因为我对传销的了解仅止于道听途说,并不了解它的具体运作规 律和实际内容。 在乘客们困惑不解的目光中,我再次把旅行袋从行李架上取下来,然后仿佛要 给乘客们一个惊喜似地掏出了厚重的《现代汉语词典》,查起“传销”这个词来。 词典里一板正经地解释道:“生产企业不通过商店而是由推销的人把产品层层转卖 后销售给消费者的一种营销方式。鉴于我国目前的具体情况,国务院于1998年4 月 决定禁止传销经营活动。”这个名词的定义让我感到困惑,似乎和“直销”有相似 之处。于是又查找了“直销”一词。“直销:生产者不经过中间环节,直接把商品 卖给消费者。”不查还好,一查反倒弄得一头雾水,除了“层层转卖”这几个似乎 含有贬义的字眼有些发挥想象的空间之外,我委实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区别。 把《现代汉语词典》退给旅行袋后,我突然为自己对罗唯的怀疑而见怪起来。 毕竟,我和罗唯从小一起长大,虽然没有青梅竹马耳鬓厮磨的天然条件,但仍旧是 名虽各姓情同手足,我路见不平他帮我吼一声都来不及,怎么会骗我呢?而我又岂 能像对待别人的巨额存款一样对罗唯表示怀疑?如果因为我疑神疑鬼而破坏了这兄 弟般的情谊,那我岂不成为货真价实的罪人了?人们的痛苦和烦恼大多是自己凭空 想来的,那我又何必庸人自扰,跟自己过不去?有句话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 笑。为了不给上帝发笑的机会,我竭力地抑制着自己,坚决不让自己顺着怀疑的思 路纵深摸索下去了。 中午时分,坐在我对面的中年妇女买了盒饭,在我面前像斯文的猫一样细嚼慢 咽地吃着,仿佛要无限延长盒饭对我的诱惑的时间。我不甘示弱,像积极响应某种 号召似地泡了桶面,然后不顾斯文不管体面地狼吞虎咽着,试图通过自己的吃相把 她的锐气压下去。果然,她很快就败下阵来,盒饭吃了一半就扔给垃圾桶吃了,显 然是把朱柏庐“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的古训抛到了脑后。 火车仿佛要去找谁报仇雪恨,义无返顾地继续长驱北上。车窗外间或出现几个 低矮的小山坡,像要去赶集似的让人来不及感受一番就匆匆向后隐去了;阡陌纵横 间的麦田在温煦阳光的照耀下一片金黄,让人想起撒了黄油一块块方形蛋糕;以两 三层高的砖房为主的或疏落或稠密的村庄像草原上的羊群一样散落在湛蓝的天空下 ;错落在村庄里和铁路旁各种树木挺拔在和暖的午风中,枝叶披拂。在火车的催动 下,各种景物如同画卷般不断地交替着向前铺展而去,绵延千里,让人在心舒神爽 的同时,感受到了一种雄大壮阔的情怀和一种辽远空旷的开阔感。 火车在郑州稍事休息以积蓄能量,然后像即将见到亲娘似的以一种激扬回荡的 气势呼啸着奔向黄河的怀抱。很快,黄河的一沙一水,一景一物,纳入眼底,让人 不禁喟然生叹。极目古今的浑厚精深,俯仰天地的邈远苍茫,人生浩叹的激越沉雄, 恍若置身于历史长河,顿时获得了一种心魂激荡的壮烈情怀。只是,黄河这位老母 亲因河水干枯而显得异常的瘦弱和憔悴,让我比遭受贬谪的失意文人还要感到怅然 与悲怆。 过了黄河,目力所及,尽是一片片的黄灿灿的开阔麦田。时值麦收季节,几台 收割机缓缓地开动在麦田里作局部收割,使得麦田的齐整中出现了一个个巨大的空 洞,而遗留在麦田里的麦茬又为这空洞填上了一层稍为浅淡的黄色,让人在估算产 量之前就感受到了一种丰收的喜悦。我不禁心想:我得入乡随俗地改吃麦食了,而 且从眼前的景象来看,一定够吃。 火车很快就过了石家庄。大概是天色渐暗的缘故,之前的那种忧郁伤感的氛围 仿佛某种昼伏夜出的动物般再次敛聚,愈益浓重,潜入心底,扎了根般挥之不去。 我再次泡上了桶面,像要用食物把心里的忧郁强压下去。 坐在我对面的中年妇女在保定下了车,异常大方地把座位让给了一名刚上车的 青年男子。这名男子大约二十五岁,理了一头服刑人员特有的短发,显得异常清爽 精神;上身的一件白得让人不敢接近的休闲衬衫和下身一条质地仔密的深黑色裤子, 恰如其分地显现出了魁梧的身材;脚下蹬着一双黑色皮鞋,油光瓦亮,让人怀疑是 否能够粘得住灰尘;怀里抱着一个黑色的公事皮包,显出一副事业有成的派头。他 时而与旁边的一名中年男子交换着一些业务上的意见,时而拿起手里的名贵手机神 情庄重地打着电话,显得应付裕如,风度翩翩,随时具备吸引女生眼球的基本条件。 我忍不住在心底把自己与这名男子进行了一番对比,结果相形见绌,我对自己的狼 狈不堪感到自惭形秽起来。由于没能及时梳洗的缘故,我近半年没有修剪的一头凌 乱的头发像刚切完肉的砧板一样令人沮丧地冒油发粘,如烂布条般垂下来局部遮住 了作为心灵窗口的眼睛;由于旅途困顿,眼睛则像哭嫁归来般浮肿着,眼睑沉重, 视线迷蒙,显得了无生气;脸颊像有蚂蚁在爬动似的微微发痒,大概是某种不明生 物把我脸上的油汗当成了酱油;一件黑色的宽大恤衫外却套了一件微微发紧的棕色 单层外套,活象舞台上的小丑;异常宽大的褪色牛仔裤在右膝盖处破了个可以塞进 打火机的大洞;一双质地粗劣的冒牌的耐克球鞋由于携带了家乡的湿气和自己的脚 气(想必还带着一股让人掩鼻退避的恶臭),已是一片濡湿;此外,在事业上,我 仍旧停留在上下求索的阶段。所以,尽管他的装束和举止为我不久的将来定制了蓝 本,但我兀自感到自卑和局促,只得像被武林高手点了穴一样死死地坐在座位上, 直担心自己会引起他的注意,使他向我投来鄙夷的目光。 就像和女生聊到关键话题时来了朋友一样,罗唯偏偏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尖 锐而突兀的铃声迅速吸引了一片目光。我窘迫得浑身发热,但又舍不得把手机仍掉, 只好无可奈何地接通了电话。 “到哪了?”罗唯开门就用桂林话问。 “过保定。”我局促不安,尽量缩短对话,轻声道。 “大声点,听不清。”罗唯仿佛故意和我作对似地说。 “要到了!”我怒火中烧,用美声唱法的腔调对罗唯说。 “那你自己转车过来吧,我帮你查询了一下,十点多和十一点多各有一趟火车。” 罗唯仿佛在作工作报告,说得有板有眼。 “到时候再说吧。”说着,我发现对面的青年男子正冲我含义不明地微笑着, 仿佛逮住一个奸细。为了不让以罗唯的声音再从手机里蹿出来让我难堪,我忙不迭 地挂断了电话,暗暗松了一口气。 车窗外,夜幕四合,窗外的景物迅速地进入了混沌之中。但接着,混沌又在光 影交错中渐渐洇灭瓦解,出现了一片楼群林立霓虹闪烁的繁华景象,迎面拂来了一 股浓郁的开放气息。乘客们像得到雨水滋润的旱地禾苗一样振作起来,抓紧时间领 略着窗外首都北京的宏伟气象。很快,火车在站台排成列的灯光的迎候中异常兴奋 地驶入了车站,激越高亢的汽笛声卷起一阵悠长的回音,带着一种涤荡的气势。乘 客们纷纷收拾行李,我小心谨慎地跟在那名青年男子的后面下了火车,把首都北京 的土地踩在脚下。 忙乱之中,我掏出手机看时间,十点整。也就是说,我必须在不多的时间里买 到前往XX地的车票然后及时上车。时间的紧迫感迅速地涌了上来。我迫不及待地跟 在乘客几名乘客后面,大步流星地走着,但我很快就沮丧地发现,这几名乘客似乎 早有预谋,竟朝办理中转业务的窗口走去;当我回过头时,其他乘客们仿佛故意躲 着我,早已流散到了各处。我感到自己成了无家可归的乞丐,孤头寡脑地站在车站 灰白得让人感到压抑的灯光下,窘态百出,忧心如焚,且茫然不知所措。 北京西站,不仅大,而且复杂,上上下下好几层,曲里拐弯的走道和密密麻麻 的路标让我比看到阿拉伯文还要眼花缭乱。费尽千辛万苦,我总算看到不远处有个 不甚显眼的出口,但门口分明守着一位警察,似乎是凭票出入,这让我成了面对关 卡的嫌疑犯,趑趄不前,顾虑重重,因为,万一出错了门警察便不准许返回的话, 我势必遭遇各种意想不到的麻烦。进行了一番思想斗争后,我深信还有更为显眼注 目的出口,于是决然毅然地掉转方向,继续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繁乱的走道间打 转,结果转了半天,我又回到了原地,仿佛要故地重游似的。我只觉得心里响起了 一阵急遽紧凑的心跳,血管仿佛要在心急火燎中爆裂开来,身上累赘不堪的两个旅 行袋也采取不合作的态度,充分暴露出我的窘态,让我担心警察误把我当成了偷渡 分子而实施抓捕。 这时,罗唯打电话过来问:“到了北京没有?” “还在车站里。”由于面子问题,我不敢将我所遭遇的窘境作如实交代。 “等下马上就有一趟火车,你及时买票上车。到时候我会接你。”罗唯的话仿 佛在我紧张的心情上加了一颗定时炸弹。 “好吧。”我竭力掩饰道。 挂断电话后,我通过路标的提示,找到了通往公交站的出口,迅速地出了车站, 然后像驴拉磨似地绕了一个大圈,顺利地找到了火车站的正门。然而,从下车到此 刻,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 车站门前一片喧腾,潮水般的人群如笨拙的机器般各怀心事地晃动着;伺机而 动的的士和警车仿佛存心添乱似地在人满为患的广场里或停或走;对面马路上的车 辆则仿佛对这一切漠不关心般自行其是地奔驰着;霓虹灯在拼命地闪烁,呈现出一 片辉煌壮丽的景象。突然,附近的几个充满暧昧氛围的旅店让我担忧起来,虽说 “经商欺生,自断财路”,但我仍旧不敢排除要住旅店的可能,而初来乍到的我又 无疑是各个旅店宰客的重点对象;一旦挨宰,我势必花掉不少冤枉钱。 我感到时间紧迫得不容许我尽情地享受北京的辉煌夜景,只好恋恋不舍地钻进 了售票大厅,排起队来。好在,我不用插队就迅速买到了火车票,尽管是一张站票, 仍旧让我松了一口气,仿佛终于摆脱流氓纠缠的女孩。 这时,离火车出站的时间仅有十五分钟了,我包袱沉重地冲进了进站口。警觉 如猎犬的警察仿佛要跟我开个玩笑,挥摆着手臂强硬地拦住了我,神情岸然地说: “身份证,出示一下。”我积极配合,像要行贿似地把身份证塞到警察手里。警察 对着我的身份证琢磨一番,终于认识了我名字里的“曜”字,相当满意,立即对我 这位良民予以放行。只是,虽然警察让我知道我的身份证并非赝品,但却无故地耗 去了几分钟时间,等我到赶到候车室时,乘客们早已上车,留下一片恰如我心境的 巨大空落。我担心火车弃我而去,心急火燎向鹄立在前方的剪票员靠拢。 眼尖心细如猫头鹰的剪票员漫不经心地接过我的车票后,立即义正词严地宣布 了验票结果:“这是明天的票,不能上车。” 仿佛被谁在后脑勺上拍了一砖头,我顿时愣怔在原地,只觉得脑袋里微波炉似 的嘤嗡作响,心绪纷乱如蚂蚁窝。 为了梳理自己的思绪,我像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野鸡一样垂头丧气地退到身后 空空的候车椅旁,一屁股坐了下去。透过候车室里的一扇巨大的玻璃窗,我看到一 家旅社门前的灯充满诱惑地闪耀着,似乎在告诉我,我只能只身一人夜宿北京了。 我感到比荒岛上鲁滨逊还要孤单无助,要死不活地掏出了手机,准备让罗唯分享我 的狼狈和不堪。 这时候,我像是得到高人点拨,灵机一闪,仿佛怕烫手般迅速收起手机,重新 包裹沉重地回到剪票员面前,情绪激奋道:“我赶时间。我把这张票当场作废,然 后再上车补票,可以吧?” 等不及剪票员反应过来,我便代替剪票员完成了作废的任务,然后把撒得粉碎 的车票和扔垃圾的任务一齐塞给剪票员。剪票员大概深明“浪费他人时间就等于谋 财害命”的大义,不愿当谋财害命的罪人,迅速放行。我总算得以在车门即将关上 的关键时刻登上了火车。 火车上,我迫切需要一张车票来证明自己的合法乘客身份,于是再也顾不上乘 客们冷峻怀疑的目光,拖着我的两个左磕右碰旅行袋,用空出一只手像蝼蛄强劲的 前肢一样拨开层层人群,一口气穿过了几节车厢,直接到补票处报道。同时,我在 心里不停地咕唧着:虽然需要冤枉地多买一回票,但总比住旅社要划算得多。我捺 不住对自己的急中生智而自我得意起来,当然,也有一种为了争取时间而不惜重新 买票的悲壮感。 负责补票的乘警大概正在吃消夜或者尚未养足精神,迟迟没有露面。我像等待 救援的野鸡一样异常狼狈守在补票处的柜台前,再次回到了焦灼不安的情绪中,因 为我在下一站就要下车了。火车异常拥挤,而我的体积庞大的两个旅行袋又占据了 不少的空间,惹得几个同样有补票志向的乘客频频投来抱怨的目光。无奈之下,我 只好发扬先人后己的光荣传统,退到一旁,让其他乘客们获得“近水楼台先得月” 的机会。 车厢里,光线晦暗,坐椅陈旧,地板肮脏,廉价烟草的烟雾浓重得让人不禁对 自己的视力感到怀疑,除了每个人都有挤占地盘的干劲和尖历的嗓门外,一切都显 得毫无生气,忧郁伤感的气息空前的凝重起来,仿佛敌军轰炸过后的城市。有的乘 客仿佛跟谁赌气似地默不作声,暧昧的表情里写着暧昧的心事;有的乘客则操着各 种方言粗鲁地大声说话,仿佛随时都要动手打人,让人警觉地保持着距离;有的乘 客由于没有座位,只好挤在厕所门前通过拼命抽烟来表达不满;而一些乘客似乎从 我身上看到了某种异类的迹象,正用调查研究的神情定定地看着我。在车身的扭摆 和暗夜的清冷中,我仿佛像与牛魔王激战了三天三夜,只觉得困顿到了极点,沉重 的睡意不断地对我采取攻势,我不得不揉搓着眼睛以防自己站着睡去。 我突然对自己的旅行袋失去了耐性,于是像酒鬼一样踉跄着走到离补票台不远 的抽烟处,索性把旅行袋扔在肮脏的地板上,然后背靠着墙壁编辑了一条短信并成 功地发送给了单阳:“转车途中,很快到XX。” 单阳回复道:“下车后先吃东西,如遇不测,方有力气抗敌;若势头不妙,迅 速告知。” 单阳的这条充满暗示意味的短信让我再也无法抑制对罗唯的怀疑了。同时,因 着这怀疑,对未知领域的忧虑感和恐惧感卷土重来,凑热闹似地堵在胸口,让我莫 名其妙地想起“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之类的句子来。但不管怎样,我现在的处境就 好比背靠悬崖,已经没有了退路;就算火车免收我的车费把我送回去,我又有何面 目回去见家人?事到如今,只能不管有枣没枣都打它一杆子再说,反正我是要钱没 有要命一条,况且真能时来运转也未可知,我在心里自我安慰道。 罗唯似乎知道我正在怀疑他,及时地打电话过来,仿佛已经等了半年似地说: “怎么还没到呀?” 我仿佛要沉白宝箱的杜十娘,怒不可遏,心里想说:“我能到就已经谢天谢地 了。”但我的嘴巴却在说:“在路上。” “快到了没有?我等很久了。” 我好比被当成秃子打的和尚,委屈得要流泪,心里想说:“我都差点急死了。” 但我的嘴巴却在说:“快到了。” “那好,我等你。” “你是一个人吗?”我试探着问。 “你过来就晓得了。就这样吧。”说着,罗唯似乎舍不得电话费,迫不及待地 挂断了电话。我感到罗唯的这个异常举动里隐藏着某种不可理喻不可告人的东西, 不由得像闻到猎物气息的狗一样警觉起来,并在心里加重了怀疑的分量。 收起手机,我发现蹲伏在脚边的一名中年男子正用一种如冬日阳光般温煦的目 光打量着我,大概是对我打电话的姿态或者是对我本身产生了兴趣。这名男子约莫 四十岁,嫌自己的裤子不够脏似地坐在肮脏不堪地板上,一头蜷曲的长发,落腮胡 须,身影单薄,身旁放着一个耐克旅行包,颇具艺术气质,介于诗人和乞丐之间。 他的存在让我无尽地想起了弟弟和那些有流浪情节的人们,落魄的画家,自由摄影 者,唱游诗人,流浪歌手。他们孤独,忧伤,敏感,脆弱,落拓不羁,颓废,缺少 安全感,决绝又坚定。我不禁对他产生了好感,而他似乎领受到了我对他的好感, 如孩子般纯真温暖地微笑着,让我豁然领悟到微笑在某些时候就好比大多数人眼中 的母语,是世界上最美妙最生动的语言。于是,我也微笑着。掏烟的时候,我思忖 着作为对他微笑的报答是不是应该分一支烟给他。他似乎从我的表情里获得了某种 信息,积极响应着掏出了烟。于是,我们的交流在微笑的基础上又加上了抽烟。接 着,他又决定把对话也添加到我们的交流项目中去,用一种让人觉得凛冽的口音问 道:“你到哪?” “下一站。”我以炫耀的口吻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回答可能会让他感到失 望,同时心里为负责补票的乘警仍旧没有出现而焦急得要冒烟燃烧起来。 “到家吗?”他温和的语气使得“家”字听起来异常美妙生动,让我比看日韩 偶像剧的女生还要感动。 “是的,到家。你呢。”也许仅仅是因为想家,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撒谎了。 “家嘛,”他苦涩地笑着说,“心里装着呢。” 我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群衣衫褴褛颠沛流离的逃荒者,不觉一阵感伤,无言 以对。 接着,我们花样翻新,躲在各自的阴影里,一面用沉默继续交流,一面拼命抽 烟。至于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东西,我想我们彼此心知肚明,所以无关紧要。重要的 是,我难得地获得了一丝即便是短暂的温暖,而这温暖就好比小朋友攥在手里冰棍 钱,意义非凡,特别是在这样的晚上。 在我抽完两支烟之后,负责补票的乘警终于上场。需要补票的乘客就好比看到 善人施粥的叫花子,蜂拥而上,等我重新把两个旅行袋分别挎在肩上和提在手里时, 补票柜台前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来容纳我和我的旅行袋了。无奈之下,我只好老实 本分地挤在最后免费观看大家的后脑勺。比及我补了票获得了乘客的合法身份时, 火车已经到站了。只是,乘客们仿佛把这个站点当成了满是跳蚤的鸡窝,不敢光顾, 让我只身一人下了火车。 这是一个小站,站台的灯光凄清而晦暗,在深沉的夜色里显得恹恹欲睡,让我 不但没能体验到自己期待中的那种豁然开阔的舒适和惬意,反而感受到了一种流落 荒岛般的苍凉和一种因对陌生事物毫无把握而生发出来的恐惧。 正是由于光线惨淡的缘故,我并没有找到想象中豁亮的出站口,不禁心头撞鹿, 仿佛碰到警察的小偷。为了改变这种被动的狼狈局面,我如无头苍蝇般盲目地逆着 火车开动的方向摸索,并很快望见了隐藏在不远处一盏昏弱的钨丝灯下的一个不显 眼的出口。然而,出站口的两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就好比敌人进攻时城门,牢牢地锁 闭着,让我直想冲向前去把铁门撕破,要不是一位沿着铁路巡逻以防公物遭受破坏 的值勤人员及时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的话。值勤人员提示我说:“出站口就是进站口。” 我若有所悟,急忙朝着进站口走去,同时忍不住在心底猜想:“大概是因为站点不 大,晚上乘客骤减,为了便于管理和不造成人力资源的浪费,所以车站人员才因地 制宜地实施了这套让人找不着门的管理办法。也就是说,到了晚上,一部分值勤人 员便可以提前回家陪老婆睡觉了。” 出站时,两位验票员正忙着吹牛,实在没有工夫查看我的车票,所以异常大方 地放了行,这让我为自己千辛万苦才补到的那张试图用来应付检查的票感到万般不 值,仿佛因为痛恨跳蚤而烧掉了棉袄,心中懊悔不已。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