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临近中午,太阳像火一样燃烧,迫使街上的一些皮肤特别细嫩的女人和个别皮 肤特别脆弱的男人撑开遮阳伞来招架,无伞可撑的行人则无遮无拦地暴露在阳光下, 流出健康的汗水。刚下三轮车的我无伞可撑,又没有冰块让我抱在怀里,只得昏头 搭脑地跟着罗唯和康利娟钻进了同样阳光暴烈的小巷。曲里拐弯的小巷里,我仿佛 踩点的小偷,试图掌握宿舍的大致方位和出入路线,不料很快就走得晕头转向,只 好无奈地把踩点任务放弃了。只是,这种放弃并不像游戏机一样有重开一局的机会。 我有些恼火起来。 我单方面猜测,我逃离所谓“课堂”的详情早已像某种生活常识一样为大家所 知悉和掌握。所以,尽管罗唯和康利娟在一旁不断的用灿烂的笑容温暖和鼓励我, 尽管我就像前往投案自首的嫌疑犯一样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在临近集体宿舍的 门口时,我还是表现出让人憎恶的迟疑和畏缩。 罗唯没有用钥匙开门也没有用砖头敲门,而是在鬼头鬼脑地巡视一番后,掏出 手机,对着不能开门的手机说:“开一下门。”(由此可见,罗唯所说的“节约” 是讲求灵活变通的。) 很快,门扇上的小门缓缓地开了一道小缝,在罗康二人的掩护下,我像见到鸡 蛋裂缝的苍蝇一样迅速钻了进去。 与我的预想有所不同,大家并没有将我视作异类而投来仇恨怨毒的目光,而是 像迎接归国华侨一样欢忻鼓舞地迎向前来,迫不及待地要和我握手。尽管我在早上 已经和大家圆满地握过了一回手,但我对自己在“课堂”的冲动深感惭愧,作为补 偿,只好再握一回。没有握手任务的罗唯和康利娟并未闲着,而是像手脚勤快而又 自作主张的保姆一样迅速取来一摞衣挂,然后打开我的绿色旅行袋,把我脏湿的衣 物重新浸泡到桶里或晾晒起来。院子里呈现出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 然而,我的衣物立即将了我一军。由于我事先做好了长期吃苦的准备,各种过 冬的衣物和在工地上干活时所需的破旧衣物一应俱全。此时,这些衣物都被罗康二 人像要展示红军纪念馆里的藏品一样当众掏出来,或者帖着药膏似的补丁,或者像 等吃的嘴巴一样开着破洞,当众献丑。我感到无地自容,只能眼不见为净,赖帐似 地进了宿舍。 宿舍里,我只觉得心绪纷乱,亟待静心梳理一番。然而,杨唯涛及时有效地破 坏了我苦心营造起来的梳理心绪时所需的宁静氛围,先是取消了蒋福平打扑克牌的 资格,然后像推磨似地把我推上了阵线。我感到窝火憋气,徒劳无益地跟蒋福平像 打排球似地推辞一阵,结果只能付之一叹,郁郁不乐地坐下了。 见我坐下,在一旁观战的段庭忠连三跨五地把一杯水端到了我面前,说:“帅 哥请喝水。” 我不由得警觉起来,心想:“他们为何像救火一样不断地向我供水呢?妖怪给 唐僧送水来了?暖壶里的水是从哪里来的?莫非他们在水里添加了某种能让人丧失 心智或者控制人的意志的药物?大家都在狂喝不已,莫非已经形成了对某种药物的 依赖?”我像一只发现自己置身于狼群之中的羔羊,疑惑和恐惧的分子充塞着浑身 各处,惹得骨骼里索索战抖起来。好在,我发现杨可可正提着暖壶去打水,于是灵 机一动,撇下即将开始的牌局,在众人扫兴和困惑的目光中,步杨可可的后尘到了 厨房,然后以跟为我晾晒完衣服的罗唯说话为掩护,暗中监视着杨可可打水的整个 过程。但除了水壶里异常兴奋的开水把杨可可烫了个措手不及之外,我并没有发现 可以圈点的异常状况,于是下药的大问题转化成了卫生的小问题(几个喝水的玻璃 杯为集体公用,有利于疾病的传染)。我徒劳无功,只好把几句没头没脑的话留给 罗唯当课后作业,然后远远跟在杨可可后面返回宿舍。 重新回到打牌的岗位后,我在喉咙难耐的焦渴中和大家的难却盛情下放怀喝了 半杯水,达到了证明自我和掩饰自我的双重目的。 杨可可对我的肩背产生了浓郁的兴趣,趁我抓牌时,在我背后一阵狂捏猛按。 而蒋福平则充分发挥自己插科打诨的天分,把年龄最小的杨可可当成了调戏对象, 套用了一段老得掉牙土得掉渣的“网络经典”说:“我想当皇帝,怕罗嗦;想当官, 怕事多;想吃饭,怕刷锅;想揍杨可可一顿,怕惹祸。想赚钱呢……” 除我之外,大家集体响应道:“怕钱不够多。” 杨唯涛也不甘寂寞,一面抓牌,一面有所预谋地说:“如果有钱也是一种错… …” 大家整齐响亮地接过下半句:“那我宁愿一错再错。” 我在对这些耳满鼻灌的“网络经典”感到肉麻难忍时,在心里非常负责任地下 了结论:这些人想钱想疯了。结论出炉后,我立即为自己盲目地与他们厮混在一起 而感到羞耻起来,仿佛他们把某种让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罪恶传染给我,让我以 罪恶的身份加入罪恶似的。于是,我果断地放弃了按摩的享受和洗牌的机会,没有 说明没有交代地走出宿舍,然后在正午暴烈的阳光中向院子里柿子树虔心忏悔。蒋 福平像是怕羊走丢的羊倌,很快就找到了我这只离群羔羊,态度生硬道:“帅哥还 是进屋打牌吧。” “你们打吧,我不喜欢打牌,我没事。”我不胜其烦道。 “不打牌就进屋里休息吧,别在这傻站着。” “不用管我,”我对将福平要求我进屋的动机感到困惑不已,顽抗道,“我没 事。” 见光用嘴说不行,蒋福平及时改变策略,动手推我。我嗔目盻之,结果碰到了 他的一张可以打一百分的笑脸。在他的笑脸的作用下,我目光里的锐气瞬时磨蚀殆 尽,心里构筑起的抵抗防线顿时土崩瓦解,我禁不住陪他一起笑了起来。作为最后 的应对措施,我一面反客为主地把他推回了宿舍,一面表明立场道:“你们玩吧, 不用管我,没事。” 百无聊赖之际,我突然无法抑制地想给单阳发短信,于是像要打伏击似地窝在 放置行李的小隔间里,掏出手机胡乱编辑了一阵。但很快,我又把那条未成型的短 信当成了一封词不达意的情书,删得一字不剩,很难得地节约了一毛钱话费。 不知是有人通风报信还是我一直都处在众人的监视下,罗唯突然进了小隔间, 把来不及收起作为作案工具的手机的我逮了个正着,并以训诫的口吻说道:“你最 好不要乱发短信乱打电话。” “为什么?”我感觉自己遭到侵权,不由怒火中烧,理直气壮道:“难道我犯 法了吗?” “在你还没有了解情况之前最好不要乱发短信和乱打电话,”罗唯突然春风和 气道,“否则会造成不利影响,对你的前途有害无利。” “你有证据证明我是在乱发短信吗?你这是在干涉我!” “我必须对你负责。”罗唯言辞激切道,“在最近一段时间里,你最好不要打 电话,就算要打电话,也得对你的亲人朋友说你在工地上很顺利。” “凭什么?”我感到自己愤怒的神经又被罗唯话里的某根棘刺猛扎了一下。 “总之,”罗唯仿佛自以为是的狗头军师,并不理会我的问题,而是在没有说 服我的情况下就擅自作了总结性发言,“听我的没错,我不会害你的。” 在感情上,我宁愿去帮别人搓澡按摩挑鸡眼也难以接受罗唯的这种莫名其妙的 约束。但在理智上,我不想因为自己的遭遇而累及亲友,让亲友为我着急担心。同 时在情面上,这种不甚光彩的遭遇就好比家丑,实在没有对外宣扬的必要。于是, 我很识相地收起手机,像开小差时被老师逮住的学生一样不再做声。 罗唯仿佛把我当成管粮仓的小偷,不肯放心,以吓唬孩子的口吻说道:“我恨 不得把你的手机砸了。”作为对这句明显失礼的话的补偿,罗唯赶紧在黎黑的脸膛 上挤了个鬣狗特有的奸诈笑容。 看着罗唯的那副涎皮赖脸的尊容,我比看到汉奸还有感到厌恶,懒怠得再跟他 费唇舌,进了宿舍,因为,相对而言,杨唯雄抓牌时的痛苦表情要比罗唯的嘴脸更 具研究价值。 很快,米饭、黄瓜、土豆丝、酸菜和一盆白不呲咧的汤先后端到了摆放在宿舍 地铺上的胶合板上。大家像听到主人吆喝的牲口一样围聚起来,盘膝而坐。为了能 摆脱遭受黄瓜片和土豆丝猛烈攻击的命运,仍旧被指定坐在角落里的我忧心忡忡, 试图在脑海里搜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应对方案来。好在,顾小聪及时地阻止了已经 作好夹菜准备的同伙,宣布道:“先等一下,‘阳导’和‘叶导’要回来吃饭。” 我正推敲着“阳导”和“叶导”这两个耐人寻味的称谓时,门外突然幽灵似地 进来了两名女子。大家像是接到长官的口令,不约而同站了起来,群情鼎沸,如撞 见狗屎的苍蝇般争先恐后地拥上去参加握手仪式。握了手的同志心满意足地在一旁, 继续烘托这两名女子;没有握到手的同志则摩拳擦掌,心急火燎。看着大家阿谀奉 承的样子,我猛然醒悟到,“阳导”和“叶导”这两个莫名其妙的称谓里的“导” 字并不是指“导弹”,而是指“领导”。 此时,大家都如遇新宠般奔领导而去,留下我独自傻乎乎地在角落里盘膝坐着, 这让我若有芒刺在背,不知如何是好。为了打开尴尬的局面,同时也出于礼貌和给 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需要,我鼓起勇气站了起来。然而,正当我准备学着大家的样子 迎上前去握手一番时,我愕然,那位“阳导”竟是罗唯老婆!罗唯老婆怎么会在这 里?而且成为了“领导”?为什么罗唯见到自己的老婆不但没有显现出应有的情感 变化,反而和大家一样欣喜若狂地拥了上去?铺天盖地的问号像混凝土似地堵塞在 我的胸腔里,迅速凝结。这时,并没有忽略我的存在的“叶导”像鸭子一样左摇右 摆地走到我跟前,自我介绍道:“帅哥好,我叫叶慧萱,来自广东惠州。” 刚和叶慧萱握完手,“阳导”仿佛突然对我产生了兴趣似地走过来,她的那副 因构造独特而让人印象深刻的脸孔就像盖了公章的证明书,表明她就是罗唯老婆。 我立即绷紧了神经,但就在我准备把“嫂子”两字像一口痰似地吐出来时,她率先 开口道:“帅哥好,我叫阳穆素,来自四川达州。”握手时,一个崭新的问号在堵 塞在我胸腔里的疑惑的混凝土中横加了一截钢筋:阳穆素不是北京人吗?怎么短短 一个月时间就摇身变成四川人了?在疑惑中,我把“嫂子”两字咽了下去。 握手仪式结束后,大家安心落座,总共十二人,阳穆素和叶慧萱坐在我的右手 边。 有“领导”在场的好处是,“领导”的饭碗似乎要值钱些,在夹菜仪式中首当 其冲,这让我的饭碗减压不少。然而,两位饱受菜食攻击的“领导”大概向来欺软 怕硬,带领着大家对我的饭碗发起了猛烈的攻势。措手不及之际,我盖锅盖似的用 手掌遮住了饭碗,大有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的架势。 叶慧萱见我把饭碗遮得毫无破绽,无从突破,于是笑吟吟地对我说:“我们虽 然来自五湖四海,但大家都亲如一家,所以帅哥应该像在家里一样,别客气。我们 每天都吃米饭,你在家里也吃米饭吧?应该习惯吧?”说完这段话,叶慧萱仿佛领 到许可证,一厢情愿地夹一把黄瓜,然后绕过阳穆素朝我的饭碗递送过来。 然而,此时的我正思绪万千,心想:“这种让人窒息的热情到底意味着什么? 之所以吃米饭是因为大家都是南方人,那么是一种怎样的力量让他们像乌鸦一样聚 首一处?每个人都在莫名其妙地笑着,这种笑容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一些什么?是一 把杀人于无形的刀子?或者是因为他们丧失了自己的灵魂?而罗唯和杨穆素又是什 么回事?”由于这些问题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我比被警察搜身检查的藏毒分子还 要忧惧难安,于是继续用手掌捍卫着饭碗的领空权。叶慧萱夹的这把黄瓜在我的饭 碗里找不到地方落脚,像鸟一样疲惫地停在半空中,无奈之下,只好飞到了坐在我 左边的杨唯雄的碗里。 叶慧萱没招后,阳穆素接着上场,以主持人的口吻说道:“我来给大家讲个笑 话吧。” 大家仿佛听到灾难降临的消息,不约而同地暂停了咀嚼工作,敛容正色,洗耳 恭听。 得到大家的重视后,阳穆素异常夸张地干咳了两声,而后洋洋得意道:“有个 人在夏天里戴了一顶棉帽,由于天太热,便在路边的一棵树下歇凉。那个人一边脱 下了帽子当扇子扇,一边对旁边的人说:算好我今天早有准备,戴了帽子出来,否 则早就热死了啦。” 话音未落,大家立即笑得前仰后合,杨唯涛差点没把之前藏在嘴里不敢咀嚼的 饭菜喷到蒋福平碗里。然而,我仍旧如泥塑木雕般表情僵硬愁眉不展,甚至连以资 鼓励的一枚应景的笑容都没有,这让阳穆素的虚荣心大受摧残。 叶慧萱像是打牌输了钱,不甘心,对我说道:“帅哥,自我介绍一下啊。”这 话刚脱口就得到了阳穆素和贾芮的响应,她们先后把这句话原汁原味地重复了一便。 我置若罔闻,不为所动,继续沉潜在惶恐不安的纷乱心绪中。 就像皇帝不急太监急一样,坐在我对面的罗唯似乎认定我丢了他的脸,替我感 到焦灼不安起来,急忙以怒其不争的口吻说道:“不就是自我介绍一下嘛,又不会 少你一块肉,你的嘴巴哑了?还不快向领导自我介绍一下?” 我把罗唯的谆谆教诲当成了拂过耳畔的一缕清风,仍旧坚守着沉默的岗位,惹 得满桌愕然。当然,这时的沉默里又被我赋予了一层消极抵抗的含义。 沉默中,我想起了自己甘愿留下的初衷和操矛入室的意图,认清了自己“明知 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处境。当然,我同样能够意识到,不乏少数者就是像我这样 抱着以身一试的想法留下来,结果被他们因势利导地吸收同化并最终走火入魔的, 但是,我现在必须对自己的选择全权负责,让自己的计划运转下去。这时,我感到 一阵紧凑急骤的生疼感和酥麻感从我腿脚的韧带和筋骨深出源源不断地流溢出来。 为了把自己的腿脚从濒临崩溃的边缘里解救出来,我放弃盘膝而坐的姿势,然后像 刚被逮住的罪犯一样警觉地蹲在墙角。然而,在这种姿势的变换中,似乎隐含着某 种妥协让步的意味,僵局在不知不觉中打开了。大家意味蕴藉地微笑起来。好在, 大家有了前车之鉴,生怕再碰钉子,不敢再为饭碗进行夹菜服务了。为了不跟自己 的胃过不去,我深刻体会到“求人不如求己”的道理,自己动手夹菜,然后在左右 察看中及时调整着咀嚼的速度,不前不后地完成了吃饭任务,最后用筷子在碗前打 了个醒目的大叉。 散席后,我第一时间找到罗唯,没头没脑地问道:“阳穆素不是你老婆吗?” “是的。”为了不泄露了天机,罗唯以重病患者特有的轻柔声音说道,“不过 你别当众说这事,就当你什么都不知道吧。” 我猜测罗唯和阳穆素之间发生了见不得人的丑事,顿时来了兴致,大声问道: “为什么?” “现在大家都是一家人,”罗唯嗫嚅着说,“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像我和她的 这种关系已经不重要了。知道吗?很多事情,我一时跟你说不清楚,不过慢慢地, 你自然就会明白的。午休时间到了,还是先休息吧。” 也许是因为长途跋涉的困顿仍旧像毒素一样残留在我的体内,也许是因为我思 虑过多精神耗损,罗唯的话激起了我睡眠的欲望。我把罗唯和杨穆素这对狗男女按 到了意识的水面下,问:“还有午休?” “当然有午休,”罗唯突然振奋起精神,得意道,“以后还会做早操呢。” 我对早操并不感兴趣,直接走进了宿舍。 很快,就象鬼子要进村一样,大家赶紧关门闭户,男生女生各自回到自己的宿 舍里,如挺尸般躺在拼图褥垫上,像冬天的蛇群一样集体进入了睡觉状态。 睡了一个小时左右,我没有任何征兆地醒了过来。 宿舍里鼻鼾阵阵,或撼天动地,或悠扬婉转,此起彼伏,不绝如缕,俨然一个 小型的交响乐团。而天气则燠热难耐,空气密不透风,恍若置身蒸笼,动辄汗水涔 涔而下,让人不禁想起摊售西瓜的小贩来。 我悄然起身,像贼一样轻手轻脚地溜进了院子里。 院子里的围墙并不高,墙头上没有装铁蒺藜也没有插玻璃片,用不着飞檐走壁 的本领就能轻而易举地翻墙而去,这让我在心里获得了很大的安慰,仿佛在口渴时 听说有杨梅。问题是,这段围墙就挺立在女生宿舍的窗户外,如果翻墙而去,既有 暴露之险,也有偷窥之嫌,且不便于携带我的两个比晴天里的蓑衣斗篷还要累赘碍 事的旅行袋。 突然,我骇异地发现自己的脏衣服已不知被谁洗得干干净净,正异常显眼地晾 晒在正午的阳光下,仿佛怕我看不见似的。我感到恼火,恨不得把衣服弄脏了然后 再自己重新洗一遍。 无庸置疑,他们对我比对待外宾还要热情周到。然而,我认为这种热情就好比 人妖,是畸形的、扭曲的、不合常理的。所以,我不但没有获得如罗唯等人所期望 的那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反而从这种自行其是的热情里嗅出一种如同雨后送伞般虚 情假意的味道,觉出一种让人窒息的束缚感,实在是深孚众望。同时,我向来脸软, 就像他们受不了金钱的诱惑一样受不了别人对我的热情,即便这种热情里包藏祸心。 巡视一番后,我圆满地完成了踩道任务,如梦游归来般不声不响地回到宿舍, 重新躺下。 意识恍惚中,几个和时间有约定的手机闹钟准时无误地在窒闷的空气里制造了 一片嘈聒突兀的噪音。喽罗们极不情愿地从睡眠的茧里钻出来,蠕动着身子,睡眼 惺忪地爬起来,像豆芽似地伸展着肢体,然后哈欠连天地走进院子,抓紧时间洗漱。 我隐约意识到,下午,这个行迹诡秘的组织还有活动。 等罗唯洗掉满脸睡意后,我立即展开调查,问:“是谁帮我的洗衣服?” “康利娟帮你洗的,”罗唯生怕在一旁擦皮鞋的杨唯涛听不到,放大声音道。 “想不到吧。告诉你,她连内裤都帮你洗了,就算是你亲妈都不见得对你这样好。 你想想看,人家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跟你非亲非故,也没有该你的欠你的,但她 却不介意帮你洗内裤,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大家是真心为你好。” 旁听的杨唯涛仿佛终于认清了我的真面目,立即向我投来诡异的目光,让我羞 愧得恨不能钻到他烘臭的皮鞋里。为了恢复被“内裤”两字毁坏的名誉,我急忙大 声地纠正道:“内裤被我扔了,没有洗,你不要虚报产量。” “你看,连你自己都不想洗,对吧。要是你不扔的话,她早就跟你洗了。”罗 唯顿了一下,异常露骨地盯着我,仿佛要把内裤捡回来当众洗给我看。但很快,他 又慷慨激昂地说了起来:“你太让我失望了,知道吗?吃饭时,你连自我介绍都不 敢,你知道那几个女孩跟我说了些什么吗?” “说什么?”我意识到有人说我坏话,警觉起来。 “说除非她们瞎了眼,”罗唯一面观察着我的表情反应,一面切齿痛心地说, “否则绝对不会嫁给连自我介绍都不敢的人。你都三十岁了,还被女孩这样说,心 里好受吗?作为你的朋友,我真的替你感到难过。大家是怎样对你的?而你又是怎 样对大家的?自己想想吧。” 罗唯的话就好比一记狼牙棒,给我沉重一击,使得我身体里羞愧的肿瘤迅速膨 胀开来,一阵钝痛。我在无地自容的绝境里老羞成怒,横眉怒目道:“我让你觉得 丢脸了是吧。是你骗我来的,你自己负责。”说着,我气冲冲地钻进了宿舍,仿佛 被激怒的牯牛。 宿舍里,我见康利娟正在拼命地喝着索然寡味的乌涂水,于是立即对洗衣事件 进行取证道:“是谁帮我洗的衣服?” 康利娟若无其事道:“是你兄弟,罗唯。” 确定无疑,在罗唯和康利娟之间,肯定有人撒谎。我立即为自己的无以为报找 到了一个豁亮的突破口,因为,他们的谎言把他们为我洗衣服的功劳给抵消了。 院子里,罗唯换上皮鞋,像为谁化装一样一丝不苟地把鞋脸擦得铮光瓦亮,然 后扭动着脚腕,从各个角度对自己的得意之作欣赏起来。我捐弃了争执时的嫌隙, 走进院子问罗唯:“你这是要出门?” 罗唯的目光仍旧像胶水一样粘在自己皮鞋上,说:“对,马上要出门,你快换 鞋子。”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夏悠和等着我去写的日记,时间的紧迫感和着汗水从 我的皮肤里钻了出来。我赶紧在心底的日程安排表里填上“写日记”的任务,然后 对罗唯表示歉意道:“我不想出去,想静静,你去吧。” 罗唯别过头来看我,不动声色道:“大好的天气,呆在宿舍里实在太可惜了。 我带你去走走,让你熟悉一下环境。” 对我来说,熟悉环境就好比烟民兜里的烟和打火机,是非常迫切和必要的。我 不得不忍痛割爱,推翻写日记的计划,然后换上了鞋子。 很快,仍旧是原班人马,一行三人,不超前不落后地出了门。 出门后,罗唯带领着我和慷利娟出乎意料地与上午反向而行,拐进了一条全然 陌生的小巷。为了应对这突发状况,我打开了我记忆存储器的开关,然后东鳞西爪 地把路旁的墙壁、拐角、门脸和间或出现的草木摄入脑海中,并试图把它们搓揉成 一条贯穿始末的记忆绳索。 罗康二人行色仓皇,不难断定,他们正在赶时间。只是,因着强化记忆的需要, 我不得不仿佛跟谁怄气似的放慢脚步,并时而像奸细一样顾盼左右,时而像闷葫芦 似地耷拉着脑袋,噤口不语。罗唯对我一反既往的作风感到困惑和恼火,频频向我 投来泼妇特有的怨毒目光,似乎恨不能用缰绳把我像牲口一样牵起来然后拉着走, 但出于他们所标榜的“热情”需要,也只好不时地停下脚步来等明显拉后腿的我。 “哪里有烟卖?”突然遭受烟瘾肆虐侵袭的我远远地在后面问。 “别买了,”罗唯抛锚似地停下来,不甚耐烦地宣布道,“我有烟。” “就算你有烟,我也得买呀。”其实我心里想说的是:“既然你有烟,那就快 点送过来。” “先抽我的,”等我赶上他们后,罗唯迅即递了一支烟过来让我救急,并趁机 教育道:“你要学会节约。” 我接过烟,点上,然后像终于得到糖果的孩子一样不再做声,继续向前。 猛地一个转弯,我莫名其妙地站在了满是人群和车辆大街上,心底难得的渗进 了一丝由于视野开阔而生发出来的愉悦感。但仅仅是一瞬,这愉悦感又被阳光的酷 烈和空气的窒闷驱散得无影无踪。汗水冲决了皮肤的堤坝,涔涔而下。 路旁有一家不甚起眼的小书店,由于店里光线不足,亮着一盏灯。这盏灯点燃 了我看书的欲望火焰,让我像看到貂禅的吕布一样禁不住诱惑,不觉有些挪不开脚 步了。然而,考虑到罗康二人可能会对不爱钱而爱书的我投以鄙薄的神情,我只得 像离开妻子而奔赴战场的士兵一样怅然若失地继续跟在他们后面。 没走多远,罗唯和康利娟这两匹识途老马竟放弃了大街,引领着我钻进了一条 僻静的小巷里。这让我想起鲸鱼,偶尔浮出水面吸一口空气,然后又决然毅然地回 到大海深处。 无庸置疑,我们正走在前往某个非法据点的路上,然而,我仿佛要证明自己的 睿智,捺不住要核对一下心底的答案,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找个有树荫的地方凉快一下,”罗唯语气生硬道,“这天太热了。” 前方楼房疏落处刚好有几颗枝繁叶茂的大树,遥遥在望,我不由得对罗唯的话 轻信起来,于是像冬天的蚊子一样不再做声。随着几棵大树的渐次逼近,我看到了 大树投映在地面上的一片巨大而浓重的树荫。古人望梅止渴,我望树荫止热,不觉 一阵惬意。然而,罗唯竟无视那几棵树的存在,像对待毫无根据的流言一样把它们 地抛在身后,然后溜了一条更加清寂僻静的小巷。我恢复了对罗唯的怀疑,恼火道 :“到底是要去哪?” 罗唯煞有介事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我仿佛要撒赖,不肯再走,怒不可遏道:“我早就知道了,不就是去什么课堂 吗?你为什么直到现在还在骗我?为什么不直接在出门的时候告诉我?你用不着拐 弯抹角地骗我,我讨厌欺骗。” 罗唯没想到真相提前暴露,满脸惊愕。只是,暴露了的真相就好比砍倒玉米后 露出的野猪,要重新藏起来不太容易。罗唯大概也知道这一点,赶紧坦城相告道: “对,是去课堂。没有事先告诉你是因为怕你接受不了。” “我接受不了的是欺骗。”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颤抖,“我现在心 情不好,想安静安静,今天的课堂我不去了。你们自己去吧。” “有很多人正等着我们过去呢?”罗唯死皮赖脸道。 “我就知道你们早有预谋。我看你是怕领导怪罪你吧,怕影响你的前途吧。可 我不怕。”把这段自以为一针见血的话留给罗唯慢慢品味后,我像回窝的蚂蚁一样 照原路返回了。 罗唯一面像发现有人跑单的店员一样大步流星地追赶着,一面把那套烂熟于心 的劝人“戒嗔”的说辞搬了出来:“冷静,请你冷静。” 遗憾的是,此时的我已经从愤怒的潮水中回到了冷静的陆地上,所以没有再冷 静的必要;倒是罗唯火急火燎而又无计可施的样子,让我在寻味之余,仿佛导演了 一场异常恶作剧,心中窃喜。 罗唯像是碰到有钱人的叫花子,纠缠不休,说:“那我们找个地方凉快凉快吧。” 我继续向前,若无其事道:“你想去你就自己去吧,我还有点事情呢。” 这时,我无可遏止地想起那家书店,感到那家书店里有某种勾魂摄魄的东西像 磁铁一样吸引着我;因为罗唯的再度欺骗,我仿佛获得了几分刚正之气,不再顾及 他和康利娟这两名的骗子的眼光了。 一会儿那家书店进入了我的视线,我加快脚步靠拢过去。追赶上来的罗唯好比 一位絮絮不休老母亲,不厌其烦地对我进行了一番叮嘱:“你进去看看可以,但是 不要买书,知道吗?” 我是爱书之人,一旦碰到了好书就好比碰到了好女人,不会轻易放弃;同时, 我是否要买书纯属个人自由,并不能由罗唯说了算。所以,在我听来,罗唯的话比 泼妇骂街的村话还要难听刺耳,于是我恼火问道:“为什么?” 罗唯像是担心书店的店主听不见,大声说道:“叫你别买书你就别买书,这对 你有好处。买书只是不必要的浪费,你要学会节约。” 听到罗唯的话,原本没有买书计划的我恨不得当场买上一麻袋书,然后让他帮 我扛回去。然而,我钱包里的钞票就好比古人的传世画作,为数有限,而且随时都 得留一手来应对不时之需,保证我的独来独往和自由的人格,实在不是用钱的时候。 鉴于此,我不得不让罗唯威风得逞,妥协道:“不买就是了。” 罗康二人一时培养不出对书店的浓厚兴趣,只好像看门的狗一样地蹲在书店窄 小的门口,占据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优越地理位置,让我彻底断了趁机脱逃的念 头。 书店的店主似乎对书并不感兴趣,正神情专注地坐在一台电脑前,通过网络游 戏来感受血雨腥风的战争场面和乱世枭雄的凌人盛气。意识到我的光临,店主不得 不从电脑屏幕中分出一部分精力来对我实施监视,以防我顺手牵羊。 这家简易的书店也许称为“储书仓库”更为确切些。书店正中的地板上纵向竖 立着两排背对着的书架,四壁亦分别靠墙立了几排,逼仄得只留下一道出入的小门。 没有窗户,为了补充光线,开了一盏昏弱的钨丝灯。在高得需要借助小梯子才能取 阅的书架上,各种书籍把书架塞得满满当当密密层层。书本的陈列杂乱无序,譬如 在一本《中国佛教史》旁分别插了一本《孕妇知识手册》和一本《金钱龟人工养殖 技术》。我不禁心想:“若我是店主,那么我至少会把这些书像植物标本一样分门 别类地陈列出来,使紊乱的局面得到改观。”紧接着,我又无法抑制地幻想着自己 变成了一只贪恋不甘的书虫,沉酣在书页尖逐字逐句地啃噬着,清醒时潜心披卷, 困顿时枕书而眠,一日不可弛懈,直至须发皆白,在疲惫和苍老中凄凉地死去,而 书堆则成为包拢着我的深邃坟墓。 我像潜水员一样在满坑满谷的书堆中潜行摸索,感到一阵阵压抑,仿佛书架上 的书本随时都要朝我倾倒过来把我活埋似的。好在,我很快就像乞丐抓馒头一样异 常兴奋地抓住了一本厚重的《中国地图册》,达到了我造访书店的目的。我感到自 己像是在行军打仗,迫切地需要知道自己置身何地,需要掌握出逃时可供选择的路 线,需要随时做好应对突发状况的各种心理准备。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书本,然后 在血管一样繁杂的交通路线图中掌握了XX地的大致的方位。正如我所推测的,XX地 并不在北京市的版图之内。值得庆幸的是,XX地交通畅达,通衢南北,并没有什么 必经的孔道隘口,所以,除非有警察相助,否则罗唯及其同伙是难以对出逃后的我 (如果需要出逃的话)实施周全的追堵方略的。我为自己心里七上八下的天平获得 了一个正面的砝码,不觉一阵惬意,放下了书本。 在店主失望的眼神中,我大步走出了书店。 罗康二人大概是无法向“领导”交代,正像三伏天里的哈巴狗一样蔫头耷脑地 坐在门口的小台阶上,显得心事重重。窃喜之余,我像哄孩子般语气松快地对罗唯 说:“回去吧。” “现在还回不去,”罗唯不情愿似地站起来,一边拍打着自己满是灰尘的屁股, 一边心灰意懒地说道,“宿舍里有人,正在上课。” “如果我硬要回去呢?”想到自己还得穷极无聊地在炎热的大街上浪荡几个小 时,我感到无数厌倦的微粒从我的细胞隔膜间冒了出来。 “你不想上课人家还想上课呢。”罗唯的耐性突然崩溃,恶声恶气道,“你不 但不懂得珍惜时间,而且存心添乱,浪费了大家赚钱的宝贵时间,知道吗?” “我不稀罕上你们的课。”因着宿舍不能回,我突然意识到进一步熟悉环境的 必要性,“我想一个人到附近走走,你们先回去吧。” 罗唯不知何时修复了自己的耐性,仿佛受到了我的邀请,忙以盛情难却的口吻 说道:“那就一起走走吧。” “好吧。你们不玩花样就行。”我担心自己一个人走街会迷路,只好同意罗康 二人加入;我担心自己遭到他们的暗算,只好开出了这个前提条件。 得到罗唯不玩花样的保证后,我心事重重地跟在他们后面,加入踩大街的行列 中。 此时,路面上的各种车辆仍旧亢奋地排放出大量尾气;街道旁的草木因着水分 的散失而耷拉着脑袋;男人、女人以及流浪的狗则好像三天没有睡觉一样无精打采 在街道上游移着;燥热的强大气流绵软地依附在毛发和肌理间,从身体里催逼出濡 湿的汗水;被汗水浸透的衣衫像无数片膏药,贴满浑身各处。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