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下午出门前,罗唯对正准备换鞋的我说:“你把身份证、钱包之类的放在宿舍 里吧。” 尽管我在上午就已经像猫藏干鱼一样把身份证和钱包严严实实地藏在了旅行袋 中,然而罗唯的话就像是扔在草丛里的一块石头,而我像是蜷缩在草丛里的一条有 着敏锐知觉的蛇,立即警觉起来,惶惑不安地问:“为什么?难道你们要扣留我的 身份证?” “我们不犯法,”罗唯不咸不淡道,“所以没有人会扣留你的证件。你尽管把 心放回肚子里,也别问我为什么?反正这对你有好处。” “反正”两字俨然“强词夺理”的哼哈二将,听得我莫名恼火,我态度生硬语 气斩截地说:“可是我偏偏要知道为什么,否则恕难从命。” “我现在真的不能告诉你为什么?”罗唯像要捍卫自己的某种权利,寸步不让, 涎皮赖脸道,“等你看懂了黑板你就明白是什么回事了。 我无心用语言的长矛继续攻击这块作为盾牌的黑板,只好通过“拒不从命”的 假象来表达抗议,默不做声地换上了鞋,把罗唯的那点威严和自尊推送到某个低谷 里。 很快,我和罗康二人再次出门,仿佛老鼠进洞般曲里拐弯地在巷弄里转了一阵, 随后窃贼似的流窜到大街上,像表演时装秀的模特一样在旁人诡异的目光里毫不识 羞地大步向前。 此时,太阳活象一团炽热的火焰,把地表上蜡烛一样的行人烤得浑身发软。涔 涔而下的汗水就好比粘稠的糨糊,把衣服紧紧地粘贴在身体上,让我想起了过年时 贴对联的情景。路旁的花草树木毫无生气,仿佛谁晾晒在门口的泡菜。在这样的炎 热中,我的耐性像小孩子拿在手里舍不得吃的冰激凌一样受到了严峻的考验。 “你们到底要去哪里?”当我耐性的厚度只有剩下卷筒纸的十分之一时,我不 得不对走在前面的罗唯明知故问道,“到底还要走多久?” “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罗唯仿佛要给我一个惊喜似地说。 “为什么不坐三轮车去?”为了不伤害罗唯的自尊,我把“大不了我掏钱”这 几个字咽了下去。 “反正有的是时间,我们还是安步当车吧,再说了,还可以节约路费呢。” 虽然“节约路费”这几个字在我的意识里极具说服力,但我并没有从他们匆忙 的行色里看出“安步”的迹象。所以,为了响应罗唯“安步”的号召,同时也为了 把自己从羞与为伍的情感体验中解放出来,我放慢了脚步,与罗康二人拉开了一段 可观的距离,不再做声。 确定无疑,在未知的某处正有一堂“课”像虎口一样等候着我这只羔羊的光临, 而我对这堂“课”的内容一无所知毫无把握,这让我的心情像电灯泡一样悬浮起来, 惴惴难安。同时,在这种心情与街道上的各种车辆的双重暗示下,时间的紧迫感再 次在我的身体里迅猛繁殖,郁郁葱葱地成长起来。 我知道,就像岸边的一草一木都是溺水者生的希望一样,街道上的每一辆车和 路旁的每一条小巷都是我逃离的希望;我只消趁罗康二人不备时随手拦住一辆车或 者闪身钻进某条巷子里,就能神鬼不知地顺利脱离他们的视线,即便被他们及时发 现,我也只要三拳两脚就能让他们满地找牙。这个念头爬虫似的在我的脑子里蠕动 着,催促我尽快付诸行动,但另一方面,怯懦的意识却像街上死抱着行人大腿的乞 丐一样紧紧地缠裹着我试图逃离的脚步。这两个力量相反的意识在我的身体里进行 了一场拔河比赛,仿佛要把我的身体撕裂开来,让我感到一阵剧烈的钝痛。挣扎良 久,第三个意识仿佛再也看不下去而决心助阵似的蹿出来提醒我:我没有带钱包和 身份证,跑不了。于是,在第三势力的干涉下,我的怯懦大获全胜,像警察按住匪 徒一样把逃离的念头死死按住了。 我继续心不甘情不愿地远远跟在他们后面,像拉破车的老牛一样慢慢吞吞地走 着,心里无尽地思念起我的钱包来。一个小女孩举着冰棍从我面前快速跑过。 大约过了半小时,罗唯和康利娟突然来了个急刹车,面面相觑地停下来。大概 康利娟的脸缺乏可“觑”的价值,罗唯迅速掏出手机,一面对着手机低声说着一些 什么,一面贼头贼脑地免费参观着附近的楼房。 我意识到他们已经迷了路,高兴得恨不能当场唱首山歌。 遗憾的是,在罗唯接连拔打了四个电话之后,他们又像回庙的和尚一样照原路 返回,让刚才的那段路不清不白地被踩了一个来回。 大约往回走了五分钟的样子,罗唯在征得康利娟的同意后,像急着找地方下蛆 的苍蝇一样带头钻进街道旁的一条冷清的小巷,在小巷里仿佛小偷踩点般认真细致 地察看着,终于确定无疑地在一个院子门口停了下来,然后对手里的手机说:“开 门吧”。 很快,院门悄然无声裂开了一道小缝,露出了一个西瓜般光溜溜的脑袋。这颗 脑袋的主人像是准备出洞的老鼠,警觉地察看四周,确定没有危险后,才从门缝里 伸出一只挥动不已的手,示意我们抓紧时间行动。我们仿佛被追打的老鼠,立即从 门缝里钻了进去。 这间院子的大小估计还不足我所住的院子的三分之二,给人整体感觉就是一个 “乱”字,仿佛刚被盗匪洗劫了一通似的。左手边是一幢墙灰剥落的陈旧平房,分 为两间仅一墙之隔的男女宿舍;正前方另有一幢小得让人想起移动报亭的老式平房, 把厕所厨房和浴室紧密地团结起来;两根绳索的一端都绑在墙角的一棵手腕大的果 树上,然后一横一纵地拉过院子,挂满了颜色各异的衣物;背阴处的几个花盆里倒 是荒草芊芊,只是地上杂乱无章地堆积着两堆碎砖,实在大杀风景。 换鞋时,一股浓重的咸鱼味扑面而来,在我的心里搅起一阵羞耻的旋风。为了 不让大家掩着鼻子和我共处一室,我在罗唯的监视下钻进浴室,试图冲洗掉黏附在 脚板上的刺鼻臭味。 “你有什么地方不明白的,尽管问领导,知道吗?”守在浴室门口的罗唯一本 正经道。 根据我从罗唯的话里捕捉到的信息,我猜测这堂“课”极有可能是为受骗者解 疑释惑而特意开设,不禁心中惴惴。迟疑片刻,我才对着水龙头“哦”了一声。 在罗唯的引领下,我仿佛端着一盆水般小心谨慎地走进了一间窄小阴暗而又闷 热的宿舍。宿舍里,正前方居中盘膝坐着一名二十出头的瘦得像青蛙的男子,从他 道貌凛然的姿态和所处的位置上来看,必是授课的“领导”无疑;左右两边靠墙盘 膝坐着二十几个喽罗,男女间杂老少混合地形成两排,纵向延伸到门口。看着眼前 的景象,我不禁想起佛陀为弟子说法讲禅时的情景,只是喽罗们的悟性很让人怀疑。 发觉我的到来,喽罗们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纷纷向前握手,而是用一片诡异的 目光异常露骨地把我上下打量一番,嘴角挂着含义不明地微笑,仿佛看见牲口的一 群屠户。尽管与上午的大“课堂”相比,气氛显得要松缓一些,但我还是局促不安 起来,像晒干的鱼一样瞪着眼睛。好在那位授课的“领导”并没有和喽罗们一样对 我等闲视之,而是虚情假意地放下了“领导”的架子,像曹操见许攸一样忙不迭地 迎向前来和我握手一番,然后安排我坐在离他最近的右手边。比起远远坐在作为末 座的门口的罗唯和康利娟,我感到自己在喽罗们眼中挽回了些许颜面。然而,我立 即意识到这个特殊的位子不但不好坐,而且表明了我是这堂“课”中的重点的工作 对象,印证了我预先的猜测:这堂“课”的确是为初到的受骗者特意开设的。 我刚坐下,一名负责茶水服务的男子立即嬉皮笑脸地把一杯乌涂水端到我面前。 负责授课的“领导”用目光把我研究一番后,像用蟑螂吓唬女生的捣蛋鬼一样 故作惊乍地说:“哎呀呀,我看帅哥怎么像周杰伦?” 喽罗们像是收到某种指令,赶紧把蚂蝗似的目光死死地叮在我脸上。 虽然,和蒙炳能说我“像刘德华”一样,这位领导说我“像周杰伦”纯属胡诌 乱扯,甚至可能含有某种嘲讽的意味,但我还是决定让他与蒙炳能享受同等待遇。 我毫不谦虚地回答道:“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看来是英雄所见略同呀。” “帅哥先自我介绍一下吧。”这位“领导”嬉皮笑脸地接着说。 “本人贵姓关,单名一个‘曜’字。” 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又鬼使神差地往卑俗的堕落之路上迈了一步,羞耻的硬块在 心里像发酵的面粉一样迅速肿胀起来。然而,说出的话就仿佛被老虎借走的猪,已 然收不回来,无奈之下,我只好将错就错地继续堕落下去,面无愧色地接着说: “按照‘秀色可餐’的说法,我来自风景美丽得可以吃的广西桂林。” “呵呵,据说桂林比杨贵妃还美呢,实在是个好地方。你有女朋友了吗?” 这位“领导”似乎存心刁难我,专拣我的痛处说,使得愤怒和羞耻在我的表情 里取得了过半的席位,而之前占有主导地位的虚假笑容则猝然僵死,濒临下野。要 不是怕吃亏的话,我直接赏赐给他两记耳光也未可知。然而,我的耳朵却听到我的 嘴巴在说:“不好意思,女朋友一不小心被我休掉了,现在正等着政府介绍呢。” 喽罗们竭力地抑制着自己,把原本灿烂的笑容残酷地镇压在脸上,形成一副副 令人憎恶的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 这位“领导”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光辉”艳史里,笑吟吟地说:“休了好,我 也才休不久,有个女朋友像胶水似地贴在身上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你觉得我长得 像贝克汗姆吗?” “不像,你怎么会像贝克汗姆呢?你比他要帅多了。”向来羞于谄媚的我大放 谀词,当众睁着眼睛说了瞎话。 “我先向帅哥自我介绍一下吧,你知道百家姓不能没有哪个姓吗?” “俗话说得好,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大概帅哥是姓钱吧。”我首次将别 人冠上“帅哥”的称谓,这表明,我正在以短跑运动员的速度一往无前地堕落下去。 “完全正确,可以加十分。”这位“领导”对我的答案相当满意,继续出题道 :“你知不知道我国古代有个叫司马迁的?” “我只知道有个勇敢砸缸的司马光。”为了帮助姓钱的把牛皮吹到底,我假痴 假呆地应和道,“难道这两匹‘司马’有亲戚关系?” 几个喽罗们终于捺不住把笑容的压缩包释放到表情的桌面上,让我羞耻地意识 到自己已经成了一名哗众取宠、娱人耳目的小丑。 “他们是不是有亲戚关系得让历史学家去头疼。不过,司马迁写了一本可谓彪 炳青史的好书,名叫《史记》,你知道这本书的开头第一句是什么吗?” “我想爱因斯坦也不见得知道吧?”我继续投其所好。 “第一句是‘皇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姓钱的装模作样道, “很不巧的是,我的大名就叫‘少典’,也就是说,我和皇帝他老子同名。我要特 别声明一下,此事纯属巧合,绝非本人故意。哈哈。” 见钱少典笑,喽罗们立即趁风使舵地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像被逗弄的婴儿。 厌恶之余,我突然发觉“钱少典”这三个字听来很像“钱少点”,对求财心切 的钱少典来说,这就仿佛在拜堂时听见乌鸦叫,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这样想着, 我忍不住地陪大家笑起来。但很快,我又回复到了堕落的自我,逢迎凑趣道:“这 个名字不错,有‘钱’字当头,一定比孙悟空还要神通广大吧。” “孙悟空的毛长得太多了,我学不来。我只要有钱就够了。另外,我来自广东 惠州。” 如此这般,我在羞耻感和堕落感的双重重负下跟钱少典彼倡此和地调侃着,俨 然是个经验丰富的马屁精。喽罗们勇敢地放下之前矜持和拘谨,像落地水银一样见 缝就钻地把握住了每一个可以笑的机会。而钱少典则一心沉潜在虚荣心的满足中, 始终没有言归正传。宿舍里充满了用虚情假意包装起来的融和欢愉的气氛。这正是 我所期望的,因为比起他们满是歪理邪说让人烦不胜烦的“授课听课”来,这种气 氛还是可以勉强接受的。当然,我心底还有一层别有用心的意思:我试图通过对 “黑板”漠不关心的态度来制造出确实“看懂了黑板”的假象,从而取得喽罗们的 信任并在短时间内顺利离开,尽管,对我的有着敏锐触手的羞耻心来说,要维持这 种“融合欢愉”的氛围,实在是一场严峻的考验。 这时,门外又进来了三名男子。钱少典比为妻骂妾还要迫不得已地从自我陶醉 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然后连三跨五地迎上前去抓住一名中年男子的手,像要把这名 男子的手腕弄脱臼一样上下抖了一番,最后像要安插亲信似地安排这名男子在我邻 肩坐下。自不待言,和我一样,这名中年男子也是这堂“课”的重点开发对象。至 于其他人等,多半是我们的“监护人”和陪衬品,当然,也不乏特意赶来捧场和聆 听钱少典自我捧场的忠实信徒。 “我叫黎志国,来自云南昭通。”在钱少典的指示下,这名平头正脸且朴实敦 厚的中年男子不情不愿地作了自我介绍。 “是谁叫你过来的呢?”钱少典以极具“亲和力”的口气问道。 话音刚落,黎志国赶紧用怒视国贼般的眼神把对面的一名涎皮赖脸的中年男子 狠狠地瞪了一眼。然而,那名男子却像问心无愧似地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 势。黎志国只好伸出枯瘦的食指为大家把罪魁祸首的指认出来,语气生硬道:“是 他。” 喽罗们纷纷把口香糖一样目光粘在那名中年男子的脸上。中年男子大概是做贼 心虚,一面像有成群的蚂蚁在身上爬动一样局促不安地蠕动着身子,一面用眼神向 钱少典求援。好在,钱少典的厚脸皮上正悬挂着一枚既灿烂又无耻的笑容,在这枚 笑容的感召下,该中年男子有恃无恐,重又理直气壮起来。 “你们是什么关系?”钱少典仿佛查户口般追问道。 “他是我襟兄。”黎志国很有克制地回答道。 “襟兄?”钱少典并不知道“襟兄”与“鸡胸”的区别。 “我老婆和他老婆是两姐妹。”襟兄帮助襟弟回答道。 钱少典像是发现一个重大机密,顿时眼睛发亮,仿佛也要和他们结为连襟般不 怀好意地笑着说:“难得,真是难得,你们真是同心协力呀,竟然把人家两姐妹都 娶了。她们一定很漂亮吧。哈哈。” 钱少典说这句话的报酬是,被黎志国及其襟兄同心协力地瞪了一眼。 恬不知耻的钱少典并没有从中吸取经验教训,继续以拉关系的口吻问黎志国: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当兵。”黎志国言辞讷讷道。 “原来是兵哥哥呀。”钱少典迅速堆彻出一副哈巴狗见到主人时特有的兴奋表 情,故作惶恐道,“失敬失敬,下次碰到兵哥哥,我一定敬礼。” 就这样,钱少典挤牙膏似地不断追问,黎志国则比用稀泥来抹墙还要敷衍了事 的作答。从他们一厢情愿的对话中,我陆续得知:黎志国参加过戍边部队,在中越 边界留下了不少光荣的脚印。退役后在广东的几家工厂门口留下不少赚钱的脚印。 后来他回家结了婚,有了孩子,又在田地里留下了不少养家的脚印。为了让孩子日 后能在著名大学里留下脚印,他抵挡不住襟兄的高薪诱惑,结果骗到此地并留下了 屈辱的脚印。 接着,钱少典再次自吹自捧地搬出他那套自以为独特的自我介绍的说辞。只是 为人戆直且不善辞令的黎志国似乎仍旧处在在站岗警戒的状态中,神情庄重严肃得 让人想起灵堂,不但没有发挥出自己的幽默,而且连一个应景的笑容也没有,让我 既肃然起敬又自惭形秽。美中不足的是,黎志国的泰然处之使得对话进行得异常的 枯燥平板,使得宿舍里死气沉沉,让人想起旱天里的庄稼地。钱少典不但没有收到 预想中的谈话效果,反而陷入了倡而不和的比穿开裆裤还尴尬处境中,好在,他并 不知道人间有羞耻事,继续拿出坚定不动摇的决心,要把这出即便是冷场的戏唱到 底: “兵哥哥有没有吃过北京烤鸭?北京烤鸭有着‘天下第一美味’的称号,也是 北京风味的代表。既然兵哥哥到了北京的话,是应该吃上一回烤鸭的。如果你要吃 挂炉烤鸭,可上全聚德;要吃焖炉烤鸭,则可去崇文门便宜坊。挂炉烤鸭特香特美, 表皮酥脆。焖炉烤鸭的肉质非常的细嫩腴美。” 大概是被钱少典的那副奸猾无耻的嘴脸破坏了食欲,黎志国并没有表明要吃哪 种烤鸭,而是说明来意道:“我今天来是想知道一些问题的。”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我没有工夫跟你饶舌。 然而,钱少典并未听出话里的玄机,径自满嘴奸笑地问黎志国:“你的襟兄有 没有跟你说过你家的祖坟会冒青烟?” 黎志国像是听古代或是异国的故事,对这个关系到自己祖宗十八代的问题漠不 关心,而是反客为主地进入了正题:“那个商品与消费者到底是什么关系?” 钱少典比赏月遇阴天还要扫兴地瞪了黎志国一眼,把自己的那副在黎志国眼里 比狗屎还不值钱的笑容收敛起来,然后像跟谁赌气似的从放在面前的烟盒里抽出一 支烟,歪着脖子点上,像烟囱一样喷云吐雾地抽着,引得大家纷纷投去热切期待的 目光。这期待的目光可分为三种:第一种以康利娟为代表,希望钱少典能继续自吹 自擂,否则笑神经憋得太难受;第二种以黎志国为代表,希望钱少典能尽快进入正 题,否则按照“一寸光阴一寸金”的说法,损失惨重;第三种则以我为代表,在钱 少典的撩惹下,身体里的烟瘾火山似地喷发,分明是忍无可忍,但又不敢在没有得 到“领导”允许的情况下贸然掏出烟来抽,只好巴望钱少典能分发支烟给自己,然 而,钱少典偏偏要独善其身,对大家的迫切需求满不在意。 过了半晌,钱少典像鸟叼虫子一样把烟叼在嘴里,从鼓胀的裤兜里掏出厚厚的 一沓百元大钞,炫示着摆在地上,然后仿佛要分赃似的分成了若干部分。 喽罗们大概未曾见过人民币,忙把脖子伸长几公分,几十只眼球像要投敌叛变 似地从眼眶里凸现出来,比看到河里有鱼的猫还要想入非非,似乎认定那沓钞票便 是钱少典的月薪。 达到诱惑人心的目的后,钱少典果断地把烟蒂摁灭在眼前的烟缸里,然后招魂 似的把散落的笑容重新召集回到脸上,指着地上仿佛没人认领似的钞票对黎志国说 :“这是总经销商,这是大经销商,这是中经销商,还有小经销商,零售商和消费 者……” 黎志国听“课”的样子既有小学生的专心一志又有军人的从容自若,为喽罗们 做出了好榜样,实足使大家奉为楷模。然而,让喽罗们困惑不解的是,黎志国的目 光停留在钱少典的脸上而不那几沓钞票上,似乎把钱少典的钞票当成了鄙于不屑的 “敝屣”。在黎志国的精神感召下,我不甘落后,积极效法,稍有不同的是,我把 钱少典的钞票和脸孔都当成了“敝屣”。当然,我还是食人间烟火的,我把目光停 留在钱少典面前的那盒香烟上。 黎志国弄明白了商品和消费者之间的关系后,以审讯犯人的口气继续问道: “你们不犯法吗?你们的理论依据是什么?” “当然不犯法。”钱少典把展览过后的钞票收回裤兜,嗫嚅道,“由于我国的 立法还不够完善,并没有面面俱到,所以有一些可乘之机,让我们有了一个赚大钱 的机会。” “也就是说你们钻了法律的空子?”黎志国以怒斥叛徒的口吻正气凛然道, “钻法律空子是没有好下场的。” “问题是我们并不犯法。”钱少典仿佛被人发现裤子没拉拉链,急忙解释道。 “我们对国家有纳税的。再说我们有这么多人,警察不可能不知道,如果我们真的 犯法的话,我们早就被抓光了。这只能说明国家在暗中保护我们。” “但是你们这些人平时都不干活,也没有看到你们去卖东西,这并不能创造财 富,不创造财富又怎么能够赚到钱呢?”黎志国像是在教育自己的好吃懒做的儿子, 语长心重道。 “这就是我们这组织的奥秘所在了。”钱少典像在应付上级领导的检查,笑着 敷衍道,“呵呵,连还没有出生的小孩都能赚到钱。” “为什么?”黎志国听到“奥秘”两字就好比妇女打架时抓住了对方的辫子, 死活不放。 “只要加入了我们这组织,”钱少典除了苦笑之外,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了, “就算你在外地旅游,一样可以赚到大钱。” “为什么?”黎志国似乎要凑齐十万个“为什么”才肯罢休。 “想不到吧?这正是我们这组织的奥秘所在。” 就这样,黎志国和钱少典就“奥秘”的问题进行了一场持久的拉锯战。 黎志国早年服过兵役,受到了党和国家的良好教育,有着一套爱国爱党爱人民 的好思想,而这套思想与钱少典等人的歪理邪说实在是格格不入,所以像警察追小 偷一样对钱少典穷追不舍,气势逼人。而王少典像情报人员一样肩负着保守秘密的 艰巨任务,只能像拴在树上的驴一样使出浑身解数地绕弯子,结果好说歹说花说柳 说横说竖说,说得唾沫星子满天飞也没能把问题搪塞过去,只好把那块黑板搬出来 挡箭,怏怏不乐道:“你自己去看黑板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为了制造出“看懂了黑板”的假象来迷惑敌人,我像隔着栅栏看青草地的牛马 一样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嘴巴,把一些疑难问题像藏私房钱似地庋藏在心底,供脏 腑之间慢慢交流。因为,既然有不懂装懂的决心,那就得有不懂装懂的样子,如果 我贸然提问,势必会把我浑然不知的真相暴露无余。值得庆幸的是,勇猛过人的黎 志国不但为我抵挡住了钱少典,而且帮我提出诸多疑难问题,让我既减免了与钱少 典对话时的羞耻感和堕落感,也省去了提问时所需要的精力和口水。我如释重负地 沉默下来,放虚目光,回到像股市走势图一样纷乱起伏的心事中。 至此,这堂“课”的用意就好比钻到沙堆里的鸵鸟,已然暴露出了八九分:钱 少典等人以问答形式来为受骗者“答疑解惑”,旨在消除受骗者心中的疑惑和思想 壁障;以闲聊的方式来加强施骗者与受骗者之间的沟通,旨在营造一种比处女软香 温玉的身体还要温馨的氛围。遗憾的是,钱少典所施展的这些伎俩手段并没有在黎 志国身上收到药到病除的效果。 黎志国大概在部队里学过拳击或散打,不惮遭到喽罗们的围攻毒打,先后直言 无讳地向王少典提出了诸多尖锐问题,接连闯下了冲撞“领导”的大祸。当然,提 问题的勇气是可嘉的,但结果是注定要碰黑板的。 因着黎志国的接连闯祸,黎志国的襟兄生怕钱少典迁怒于己,忙不迭地向钱少 典赔笑脸。只是黎志国闯的祸不但数目多而且密度大,使得这位襟兄既要向“领导” 赔笑脸,又要怒其不争地朝襟弟瞪眼睛,顾此失彼,忙得不可开交。 “为什么非得让人自己去看黑板呢?”临了,黎志国仍旧不肯未善罢甘休,像 战士在以身殉国前喊口号一样情绪激奋地说,“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吧?我 不能白白地被骗,我一定要弄明白你们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 黎志国的话和他襟兄的面子成反比,黎志国的话越多,他襟兄的面子就损失得 越严重,等黎志国把这句话说完时,他襟兄已是颜面无存。襟兄忍无可忍,突然弹 簧似地跳起来,极具威慑力地瞪了襟弟一眼,然后极难为情地向钱少典赔一个总结 性的笑脸,异常尴尬地与在场的“领导”举行了握手仪式,最后像推一辆死了火的 汽车一样把黎志国推出了大家的视线。 目送他们离去后,钱少典再次在大家满是期待的目光中有己无人地点上烟,把 胸腔里的怨气掺在烟雾里浩浩荡荡地吐出来,重新绽露出虽灿烂但无耻的笑容。 这时,钱少典突然把目光投向我对面的一位鬓发斑白腰身圆滚的老人。只见这 位老人正一面闭着眼睛养神,一面悠然自得地摇着手里的扇子,摆出一副死猪不怕 开水烫的架势。但钱少典还是下定决心要烫他一把,生怕老人耳背似地大声地问道 :“老人家,你看懂了吗?” 听到钱少典的话后,这位老人缓缓地撑开了眼睑,像猪一样用鼻孔哼哼地叹了 几声,然后梦呓似地说:“还不懂,得慢慢来,一定会懂的。” 钱少典大概由老人迅速地联想到了自己的颓唐老境,悟出了“莫笑他人老,终 须还到老”的道理,不敢再怠慢,而是把老人当成了鳏寡孤独,以嘘寒问暖的口吻 轻声说道:“希望老人家能快点看懂,和我们一起发大财。” “好的,好的,发财。”说着,老人像看到了淫秽画面的和尚一样迅速把眼睑 合起来,重新摇着扇子回到颐精养神的状态中。 看着老人手中的扇子,我感到闷热难耐,恨不能打破“敬老”的传统抢过来狂 扇一阵;看着老人斑白的头发,我想起《圣经》里的那句“白发并不等于智慧”, 认为言之有理;看着老人悠闲自得的样子,我想起了弥勒佛,能够止住笑容并且遮 住肚皮的弥勒佛。 这时,就像蜂王带领着工蜂转移一样,钱少典再次带领着大家把目光贴在我脸 上,满眼期待地问我:“帅哥对这行业有什么想法?” 堕落的我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博取喽罗们信任和欢心的绝好机会,而且绝不 能像贼走了才关门一样错过这次机会。 显然,盲目地认定非法传销组织“合法”和“能赚大钱”,已经成为受骗者被 输灌歪理邪说后头脑里仅存的意识,所以,要想取得喽罗们的信任,我就必须得昧 地瞒天地承认喽罗们所从事的行业不但“合法”而且“能赚大钱”,亦即我需要顺 应人心,不顾廉耻地大拍这个组织的马屁;既然有拍马屁的决心,那我就不但要拍 到点子上,而且要拍得响亮,惟其如此,才能达到哗众取宠的目的。为了增强效果, 堕落的我甚至试图把中国古代的富商巨贾范蠡搬出来作为范例,只是范蠡的时代过 于邈远,料想喽罗们的脑筋转不过这好多世纪的弯;而诸如“第一次吃螃蟹”之类 的故事不仅像二两生铁打出来的剪刀一样缺少分量,而且定会俗气得让人起鸡皮疙 瘩,我不得不把这类庸俗的故事捻灭在萌芽状态中。此时,喽罗们正用像枪口一样 的目光整齐一致地瞄准了我,逼迫我尽快把自己的“想法”交出来。十万火急之下, 我果断地放弃了注定毫无所获的沉思,枪毙了举证的念头,然后冒着拾人牙慧的嫌 疑,把顾小聪午休时说的话和钱少典的话拼凑组合成我自己的“想法”,并神闲气 定毫不识羞地用另一套语言系统把这“想法”退还给喽罗们: “我知道这个行业‘合法’。由于国家的立法并没有照顾到每一个犄角旮旯, 让大家捡到了一个难得的‘赚大钱’的机会。但是,在未来的两三年之内,国家的 法律一定会逐步完善起来。事实上,现在已经初步地完善起来了,我上网查阅过相 关资料,法律对这行业在从05年开始已经有了一定的限制。我知道这行业确实能‘ 赚钱’,而且是‘赚大钱’,而且只有在国家的法律机制尚未完善的阶段才能‘赚 到大钱’,一旦错过了就永远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这是一个‘能帮助大家在短 时间内赚到别人一辈子连想都不敢想的大钱’的行业。” 话音未落,长着软耳朵的喽罗们似乎顿时消除了思想顾虑,仿佛在表彰大会上 被校长点名的学生,或欣欣然面有喜色,或深受鼓舞士气大振,无不对我刮目相看, 几个喽罗甚至激动得把手掌搓个不停,仿佛手掌发痒似的。当然,这种效果的产生 就像肥鸭挨宰一样,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我竟然可以把谎说得眼睛都不用眨一 下,貌似有板有眼且语势滔滔,特别是我凭空捏造了“我上网查阅过相关资料”这 条喽罗们定然没有听说过的假情报,俨然代表权威。我意识到自己的瞎掰胡扯顺利 地达到了博取喽罗们信任和欢心的目的,不禁沾沾自喜,仿佛刚被封为弼马温的孙 悟空。 但很快,我又意识到自己的无耻言论无异于把已经站在悬崖边上的喽罗们又往 前猛推了一把,不仅坑害无辜,而且为虎作伥。让我感到沮丧的是,说出的话就好 比嫁出去的女儿,难得有收回来的机会;在我把这些话说出口的时候,它们就已经 死心塌地地嫁给了每一位听众了。我仿佛被判了死刑的罪犯,除了遭受罪恶感对心 灵永无止境的咬噬和折磨外,毫无将功补过的机会。是的,罪恶感也紧跟着羞耻感 和堕落感冒出来起哄了,它们沆瀣一气,强强联手,压得我抬不起头来。我突然想 起,弟弟在他遗留下来的那段文字里这样说道:“罪恶的我啊,罪恶的我啊。” 好在,我及时意识到不能让自己的努力尽付东流,迅速调整了心态,很快,各 种心情综合起来的矢量再次指向了沾沾自喜。 出乎意料的是,我的这段煽惑人心的虚妄言论竟然为这堂“课“煞了尾,这让 我突然像听到老鹰叫的母鸡一样警觉起来,直担心自己的言论为喽罗们留下了什么 把柄,担心喽罗们会死死抓住这把柄对我进行敲诈勒索。但此时,刚与罗唯和康利 娟握完手的钱少典已经把一只的手伸到了我面前。我不得不屏除杂念,照例抓住钱 少典的那只非握不可的手,抽筋似地抖了一阵,然后像一只谁有吃就跟谁走的流浪 狗一样紧跟在罗唯后面走出了那间阴暗的宿舍。更出乎意料的是,钱少典竟舍得放 下比二八自行车还要大的“领导”架子,亲自出宿舍为我送行,并表示有机会一定 要和我“联袂演唱”。临了,钱少典又送给我一个比饭碗里的苍蝇还恶心的笑容作 为临别纪念。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