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翌日清晨,我再次在仿佛絮满臭虫尸体般烘臭不已的被褥间醒来,轻微地蠕动 着身子,试图和以往一样摸索睡梦的逐渐冷却残存意识。 没有任何征兆地,耶酥的话突然像皮球似地从我的脑海中蹦了出来:“一个人 赢得了世界,却丧失了自我,又有何益?”我迅速地在心里组织着语言回答道: “这像女孩腰身上的赘肉一样毫无益处,所以,我没有任何理留下来,我必须尽快 离去。”回答完毕,我的犹如鸿蒙初辟般混沌滞重的身体突然获得一股生机勃勃的 力量,时间的紧迫感趁势浩浩荡荡地涌了上来。我立即攥紧拳头,在一阵像青蛙一 样鼓噪着的闹铃中弹簧似地跳了起来,仿佛马上就能跟这个可怕的地方以及喽罗们 做一个彻底的了断而后扬长而去似的。 然而,我注意到了魁梧粗壮如炮楼的蒋福平,并难过地意识到他的存在势必对 我的行动构成严重威胁。我感到自己迫切地需要摸清他的底细,看他到底是空有皮 囊还是货真价实。鉴于此,一个自以为是的念头在我意识的土壤里迅速扎根,并无 法遏制地茁壮成长起来:我要和蒋福平掰手腕,一决高下。 洗漱完毕,我立即摩拳擦掌地钻进宿舍,向正准备组织打扑克牌的蒋福平提出 挑战道:“我想和你掰腕子,怎么样?” 五大三粗的将福平大概万万没有想到我会不自量力地去找他掰手腕,足足愣了 几秒钟才意识到一个在众人面前展示风采的大好机会摆在自己面前,为了不错过机 会,他赶紧以志在必得的口吻笑着说道:“好呀!” 喽罗们闻讯后立即赶集似地过来凑热闹,满眼期待,仿佛能从中坐收渔利似的。 我和蒋福平像蜥蜴一样趴在褥垫上,扭动着身子以调整姿势。我半带羞色而又 充满自信地伸出了右手。蒋福平就势用老虎钳一样强劲有力的手掌把我的手握住, 然后把一股诡秘不安的触觉输送到我的身体里,让我的自信像秦末的统治政权一样 瞬时间土崩瓦解。然而,我已用自己的名誉下了赌注,仿佛一台刚开始的戏,无法 提前谢幕,只得硬撑下去。 好戏即将上演,喽罗们突然对自己的视力怀疑起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因为 不能像猫头鹰一样张大瞳孔)。杨唯涛并不满足于观众的身份,义务性地充当起裁 判员,装腔作势地喊道:“一,二,三!” 我和蒋福平同时开始运劲,两张扭曲的脸孔像担心害相思病似地逐渐贴近。看 着蒋福平充满血色的瞳孔,我感到一股热血涌上我的脸庞,头晕目眩,肩肋和腹部 的肌肉立即像针扎似的疼痛起来,让人担心会留下某种久治不愈的后遗症。很快, 我沮丧地感觉到体力的发挥逐渐逼近某个临界点,失去平衡,导向透支,身体里的 某个报警装置似乎随时都将尖锐地鸣叫起来。由于占了优势,蒋福平从狰狞的面孔 上挤压出一副充满血色的得意神情,仿佛告诉我他有着过度旺盛的精力,还有余力 来趁机开个小差。大约使出九成力时,我意识到自己的失败就好比无头苍蝇的撞墙 命运,不过是早晚是事情,为了避免失败后的狼狈不堪,我提前把手从蒋福平的虎 口里抽取出来,然后在脸上堆砌出一副生涩的笑容来安慰满心遗憾的喽罗们,最后 像当众摔了跟头一样极难为情地站起来。 我感到全身的筋肉立即获得一场规模宏大的松弛,不禁像到站的火车一样粗重 地喘了一口气。然而,喽罗们并没有被我蒙骗住,像看一只狗一样看着我,直勾勾 的眼神里无限揶揄。 “我们换左手来吧。”蒋福平的虚荣心并没有得到满足,提议道。 我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但又不得不承认蒋福平具有当牛做马的资质,着实膂 力过人,使得我无法再通过掰手腕来恢复名誉。同时,我感到蒋福平这座炮楼对我 的威胁有增无减加,不觉心烦意乱,一筹莫展。为了转移大家注意力,我突然对扑 克牌产生了兴趣,像没酒喝的酒鬼一样垂头丧气地大家说:“不来了,不来了。我 们还是打牌吧。” 蒋福平自信大家雪亮的眼睛已把一切看得通透,获得了相应的名誉,所以并没 有跟我一般见识,而是深明大义地响应了我的号召。作为打牌的倡导人,我赖不了 帐,只好理所当然地盘膝坐下。 抓牌时,我猛然意识到我方才对蒋福平的挑战在一定程度上具有讨好和妥协的 卑鄙意味,无疑让渴求得到认同喽罗们接收到了“营造和谐氛围、增进彼此情谊” 的虚假信息。这并非我的初衷本意,而且从战略的高度上来说,这对我有益无损, 但我还是感到心底卷起了羞耻的风暴,还是对自己进行了强烈地谴责,尽管这谴责 就好比等病人死后才匆匆赶来的医生,已然无济于事。只是,即便是在这羞耻沉重 的时候,我还是把扑克牌死死地抓在手里,继续着我的堕落之旅。 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我觉得人不但要靠衣装,而且要使衣装“苟日 新,日日新,又日新”,因为《易•;系辞上》里说“日新之谓盛德”,翻译过 来就是每天有新的变化叫做“盛德”。为了达到“盛德”的境界,我在出门前抱着 一套簇新的衣服钻进了浴室。当然,我仅仅是换套衣服而已,并没有计划要顺便把 放过夜的澡补洗一回,毕竟汗臭这东西就仿佛被谁画在背上的乌龟,是给别人欣赏 的,自己难得有所觉察;只要身穿的衣服够新,有了洁净的外表,我就完全有理由 把自己的汗臭味赖到别人身上。 在我随时都有可能离开的情况下,为了避免罗唯等人再次自行其是地把我换下 的衣服浸泡到塑料桶里而重演前天尴尬剧情,我再次小偷似地溜进放置行李的小隔 间,用军人的水平把换下的衣服平整地折叠起来,像某些工厂隐藏污染源一样自信 万无一失地藏到旅行袋中,然后顺带着把行李全面地检查和收拾一番,把旅行袋里 有着通行证之效用的钱包和身份证塞到裤兜里。 很快,我、罗唯和康利娟作为后续部队出了门。即将消逝的早晨还在云端苟延 残喘,埋伏在四周的暑热已经对我们发起了零星的攻势,而我们正向暑热的核心层 层推进。 当我们形迹可疑地出现在曲里拐弯的小巷里时,一个绝好的逃跑机会突然出现 在我的意识中:此时,宿舍里空荡得可以唱空城计,我若杀个回马枪,直接回宿舍 提行李走人,似乎是可行的。在这难得的机会面前,我仿佛蓄意谋反的逆臣贼子, 蠢蠢欲动,不觉放慢了脚步。然而,向来优柔寡断的我只要稍有迟疑,各种难题就 立即像暴政之下的农民起义一样相继而起,层出不穷。首先,罗唯把那颗关系到这 组织“长远利益”的钥匙小心谨慎地带在身上,没有“领导”的授意他断无贸然为 我开门的可能,而且惟“领导”之命是听的罗唯势必会像奸细一样在第一时间向各 路“领导”通风报信,届时,即使“领导们”胆小得连单挑群攻都不敢,也必定会 趁机对我进行铺天盖地的“思想教育”,像狐狸精一样用满脸的虚假笑容来拉拢和 迷惑我,让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决心在瞬时间像泡在汤里的油条一样瘫软掉,使 我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而这故事的结局极有可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 宰我还是割我,就轮不到我发言了。其次,虽然我的离开已经像输掉的象棋一样成 了定局,虽然我知道在这组织背后定然隐藏着一些比床下的尿壶还要见不得人的勾 当,但我对该组织的真实面目仍旧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它对我的比小妾还要 没有主见的好奇心产生了某种奇特的煽动作用。最后,我只是一个过分注重情面的 懦弱者。托•;富勒说:“懦弱者自有撒腿就跑的本领。”遗憾的是,我不但没 有撒腿就跑的本领,而且连撒腿就跑的勇气都没有,看来我不仅是一个懦弱者,而 且是一个很失败的懦弱者。 “你快点吧。”罗唯怕我掉队,突然像翻烙饼一样转过身来,用关切的口吻催 促道。 “到底还要看多久?”赶上罗唯后,我恶声恶气地问道。 “那要看你什么时候看懂了。”罗唯含义不明地笑着说。 由于我的瞻前顾后,刚才策划的逃离阴谋再次胎死腹中,我不禁迁怒于罗唯, 气急败坏地问道:“要是我永远都看不懂呢?” “很快就能看得懂的,我都看得懂你就看不懂?”罗唯鼓励道。 “到底要看多久?我还要回家呢。”我以寻衅生事的口吻重申立场道。 “到时候领导会向你提出几个问题,”罗唯尽量不用自己的针尖来对准我的埋 芒,好声好气道,“如果你能答得上,就说明你对这行业真的了解了。到那时候, 如果你还要是回家,我也拿你没办法。” “既然一样是回家,又何必再去看?我现在就想回家。” “我这是为你好。”罗唯率先动气,以先发制人的阵势态度生硬地说,“要不 是为你好,谁愿意让你白吃白住呀?” 我感到愤怒岩浆似地从心底猛烈地迸溅出来,烤得我的脸庞一阵灼热,感到浑 身的细胞仿佛同时吃了兴奋剂,飞快地冲上了亢进的山坡。我怒不可遏,在心里把 罗唯木鱼一样的头盖骨敲成个痰盂,在嘴上像痛斥国贼一样大声叱喝道:“你以为 我想吃你们的想住你们的呀?那你就错回老家去了。我现在懒得跟你们走了!我要 回家!你们想拦我吗?那就来呀!两个一起来吧?快叫你们的领导来呀!老子我今 天就豁出去了!” 说着,我像红布撩惹下的公牛一样怒气冲冲地绕着罗唯团团直转,仿佛要找出 他的某处要害,然后给予沉重一击,以便发泄我炽盛的怒气。 罗唯和康利娟仿佛看见一头张牙舞爪的猛兽,重足而立,杜口结舌,脸色青得 像闹阑尾炎,神情惊恐得大有请个道士来扬幡招魂的必要。 看着这两只喽罗魂不附体的狼狈样子,我意识到自己的愤怒已经起到了震慑的 作用,我的虚荣心获得了一场全面的胜利。但紧接着,我又意识到某种一直被我藏 拙般竭力压制在胸腔里的恶劣习惯终于还是爆发了,我仿佛已经成就了不少千古恨 似的愧悔无地,赶紧把愤怒的岩浆强按下去,甚至急切地需要对自己的失态向他们 进行一场非宗教式的赔礼道歉。然而,要我道歉的话,我的羞耻感又过于沉重了。 作为一种妥协和补救的策略,我反客为主地径直走到前方宽舒平整的大街上,以便 给他们一个追上来的机会。罗唯和康利娟仿佛被谁猛掐了一顿人中,终于回过神, 比遭受贬谪的官吏还要怏怏不悦地跟了上来。 再往前走时,我们都从这场争执中吸取了教训,在自己的尊严底线上固执地僵 持着,不肯率先发言。 难得的沉默里,我惊奇地发现在街旁的一个歪脖子树上竟有一只不知名的小鸟。 小鸟正在愣头愣脑地蹿跳着,大概是眼神不好才误闯误撞地来到这空气恶浊的大街 上。不过,它很快就意识到此地不可久留,扑棱着翅膀向供应虫子的某处飞去了。 小鸟的离去就好比情人的离去,让我感到庞大的忧伤、怅惘和孤单,甚至忍不住要 即景生情,心里冒出了一句“眼看它鸟高飞去,身在笼中怎出头?”我认为,这只 小鸟的出现和阶级的出现一样,绝非偶然,至少,它起到了寓言故事的作用,对我 进行暗示或嘲讽:它是自由的,随时都能鼓动着翅膀自由地飞去。想到自己连只鸟 都不如,我恨不能又把罗唯当成出气筒发泄一通。但很快,我又对自己的多愁善感 而自我嘲笑起来,毕竟,这种只有在迁客骚人笔下才会出现的情景实在庸俗得让人 难以忍受。我屏除杂念,继续向前。 在离“课堂”约有两百米的大街上,我突然发现了在前方不远处结伴而行的蒋 福平、杨唯涛和杨唯雄三人。大概是受到在我身旁大摆苦瓜脸的罗康二人的不良影 响,蒋福平等人的出现就仿佛病情转机的出现,使我的心情像领导离席后的现场秩 序一样松弛下来,甚至,让我感受到一种岂有此理的、不受羞耻心谴责的亲切感, 让我萌生出一种与厌恶感无关的试图接近他们的强烈欲望。然而,他们大概是怕受 到牵连,明明看到了我们却丝毫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俨然素昧平生,让我不得不惋 惜他们没有选对行业,错过了当便衣警察的机会。 罗唯突然停下脚步,仿佛刚出洞的老鼠般左右张望了一阵,然后用行动号召我 和康利娟为广大市民免费站岗。直到蒋福平等人溜入那个隐藏着一间“教室”的院 子约有五分钟后,我们才有如暗室逢灯,突然找到方向,迅速向院子的铁质大门靠 拢。等院门终于裂开了道小缝,罗唯激动不已,率先挺身而入,仿佛见缝就钻的壁 虎。 进了院子,像过河的卒子一样没有了退路之后,我猛然想起钱少典对我提出的 “一起高歌一首”的要求,大脑中央迅速出现我和喽罗们如傻子般唱着那些被窜改 得面目全非的歌曲的情景,心里先是刮起了一阵羞耻感和堕落感的旋风,继而又仿 佛怀揣着一窝兔子似地跳动不已,忐忑难安,以致在简易的厕所里行方便时,我恨 不能就地取材来乔装改扮,免得被钱少典认出来。 庆幸的是,进得“教室”后,我并没有在“教室”后排的“领导”席位上发现 钱少典的那副丑陋嘴脸。我心想“大概可以躲过唱歌这一劫了吧”,暗暗松了半口 气——还有半口气则为可能是尚未赶到的钱少典继续憋着。 和“领导坐席”上的几位喽罗握手时,我蓦然发觉这排“领导”专用的高“坐 席”就仿佛监视敌情用的瞭望塔,对喽罗们听课的情况一览无余;同时这排高“坐 席”靠近进出时必经的门口,得天独厚,不但利于通风透气和把风放哨,而且能及 时地为试图逃离的受骗者制造一堵挡驾的厚实人墙。由此可见,“领导”们的考虑 周详得可比茶馆里的买卖,滴水不漏。 照例像医生为病人诊脉一样把“领导”们的贱手摸过一回后,我找亲戚似地巡 视一番,然后在右边方阵的一个不甚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坐下,企图躲过钱少典等人 的眼睛而把唱歌这一关蒙混过去。但我的屁股刚有了着落心里却像大海里的浮萍一 样没有着落了,我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实在幼稚得招人喜爱,喽罗们耳目众多且暗中 串气,自然不会把我当成小数点后面的零头而忽略掉,毕竟我还是喽罗们的重点 “教育”对象。 让人比咬着了辣椒还要哭笑不得的是,见我坐下后,刚才在大街上装作不认得 我的蒋福平等三人却仿佛突然和我沾了亲带了故,先后嬉皮笑脸地向我靠拢过来。 杨唯雄和蒋福平捷足先登,挟持人质似地坐在我的左右两边,杨唯涛则“甘居人后” 地坐在我后面,不但方便对我下黑手,而且配合着蒋福平和杨唯雄对我形成三面围 攻的阵势,让我在惶惶不安之余比突然长了几条尾巴还要别扭。 因着孤立无援,我这只的陷入狼窝的羔羊突然无法抑制地想起单阳和随时都有 可能出现的夏悠来。然而,想到自己可能就这样不清不白地堕落下去,想到自己可 能会把自我遗失得一丁点都不剩,想到自己可能会全然陌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我 不寒而栗。好在,我及时吸收了因想念他们而生发出来的正面力量,为自己软弱的 决心添加了一个正面的筹码,并且告诫自己:断断不可涉足其中,否则势必沾染罪 恶而失去良心的清白。 突然,就像迷航的航海家发现大陆一样,我欣喜地发现了端坐在“教室”左边 方阵里的黎志国。面对眼前疯疯癫癫的喽罗们,他满脸厌恶,仿佛自己身上的某个 伤口正被一群苍蝇死缠不放似的。不难断定,他和这群喽罗并非同道中人,按照 “薰莸不同器,清淆本殊源”的说法,我坚信他的离去就好比人的老死,只不过是 早晚的事情。这让我在心里获得了一个以资鼓励的安慰奖,甚至在某个瞬间里,黎 志国已经像雷锋一样成为了我的学习好榜样,尽管,我和他连对话的关系都没有发 生。 很快,已先后有几组喽罗摆模特似地站到了黑板前,先是自我介绍,继而带头 糟蹋了几首堪称经典歌曲。 这时,我猛然发觉势头不妙。坐在我前面的喽罗比看到肉包子的乞丐还要积极 地向前作自我介绍和唱歌,在我面前留下一个个空位。而按喽罗们约定俗成的习惯, 只要前面空出位子,后面的喽罗就立即如疾病般趁虚而入,向前靠拢,而自我介绍 和唱歌过后被迫下场的喽罗则主动地绕到方阵的末尾重新开辟根据地,于是乎,这 种层层推进的的趋势成就了一派“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壮观景象。看到我前面出现 了空位,坐在我后面的杨唯涛仿佛看到了一块肥肉,急不可待地推搡着示意我向前 靠拢。我又沮丧又恼火,执意坚守座位。见我趑趄不前,嬉皮笑脸的蒋福平仗着自 己还有几斤力气,配合着杨唯涛像押犯人一样把我搬到前排的空位上。我怒火中烧, 但势如羊入虎群,前程堪忧,遑论独立自主,只好如同奴隶般忍辱含垢自认倒霉了。 很快,我就稀里糊涂地向前移动了两排。接着,眼前又出现了空位,我死活不敢再 越雷池,心想:“照这趋势发展下去,我马上就要像展品一样摆在第一排了,届时 难免要驱前作自我介绍甚至唱歌的。”为了树立拒不从命的决心,我暗自发力,攥 紧了拳头。好在,杨唯涛大概是急着要表现自己,像象棋里的炮一样直接绕到了我 前面,让我忍不住要以手加额来表示庆幸。 杨唯涛很快就抓住了上场机会,仿佛上台领奖品般兴冲冲地蹿到黑板前,照例 像给自己拉票的参赛选手一样热情洋溢地作了自我介绍,而后大声宣布道:“下面, 由我向大家介绍两位帅哥。” 话音刚落,杨唯涛突然一个箭步蹿到杨唯雄面前,像妓女拉嫖客一样不由分说 地把杨唯雄拉了上去。完成了搬运杨唯雄的工作后,杨唯涛立即居心不良地对我献 媚眼,引得大家纷纷把探照灯一样的目光瞄准了我。我立即进入备战状态,绷紧神 经,屏住呼吸;既然无法临阵脱逃,那就束手待毙。杨唯涛大摇大摆地走到我面前, 像要防止我下跪似地抓住我的两只手臂,一面满脸奸笑,一面试图把我拉起来。我 作本能抵抗,和杨唯涛在喽罗们诡异的目光中进行了一场胜负难料的拔河比赛。谁 知蒋福平毫不含糊,该出手时就出手,而且出的是黑手,突然推磨似地把我往前一 阵猛推。我背腹受敌,双拳难敌四手,仿佛正被推出午门斩首似的,只觉得心绪纷 乱,脑袋好比一个被谁捅了一把的马蜂窝,嘤嗡作响。比及终于站稳脚跟时,我已 像公审大会上的犯人一样蔫头耷脑地站在黑板前,成为喽罗们目光的焦点。完成押 送任务后,蒋福平和杨唯涛返回座位,像抢到骨头的狗一样得意不已。仿佛自己的 友人蒙受了冤屈似的,我悲愤填膺,恨不能找个衙门来击鼓鸣冤,然后把蒋福平和 杨唯涛两位元凶缉拿归案并作狗头铡刀处理。 喽罗们很快就对我的窘态产生了兴趣,用欣赏艺术品的眼光对我进行垂直扫射。 我感到自己的悲愤迅速演变成羞愤,心里发憷不已,局促难安,像是初次登台的小 丑。然而,我已经骑在了虎背上,进退失措,只好竭力抑制自己,像要耍无赖似地 硬撑下去。 为摆脱窘境,杨唯雄带领大家气势磅礴地互吼一个来回,然后用蹩脚的普通话 滴里嘟噜地作起了自我介绍。我沮丧地意识到自我介绍就好比是杀人偿命,在所难 免了。为防止自我介绍时当众献丑或被喽罗们嘘下场去,我严格控制自己汹涌的感 情,调整心态。只是,一个崭新的难题摆在了我的面前:喽罗们的那套从同一个模 子出来的介绍台词都是他们事先利用“课”余时间背诵好的,而我则临渴掘井,事 先毫无准备;这套台词就仿佛某种方言里骂人用的脏话,别人骂自己时不仅听得耳 熟而且还能意会,但要自己拿出来骂人又怕在无意中被自己念成外国语言,这让我 不知所措。 见杨唯雄已完成了自我介绍的艰巨任务,喽罗们再次把目光集中到我身上,期 待着我向大家致以问候。我被逼得要发疯,但又不敢造反,只好强鼓起勇气,以豁 出去的决心大声说道:“大家早上好!”我的耳朵听见我的嘴巴把这个“好”字大 声地吼了出来,然后又听到台下的两百多号人响应着回吼了一声。同时,我感觉到 体内的羞耻感和堕落感再次大规模释放,顺着浑身的脉管腾涌而上,然后像柔道运 动员一样把我死死按住,使得我几近窒息。我再次意识到自己的无可救药,对自己 感到空前的厌恶、愤怒和悲哀。然而,喽罗们仿佛一群等骨头的馋狗,急不可待地 指望着我继续把自我介绍的台词吐出来。此时,我除了继续堕落外已然别无选择, 只好碍口识羞似地从简介绍道:“我叫关曜,来自广西桂林,请大家多多关照。” 介绍完毕,我终于在心底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仿佛我方门将挡住了对方的点球。 然而,场下喽罗的并不满足,叫嚣道:“唱歌,唱歌。” 一道比自我介绍更为艰险且无法蒙混过去的关卡立即横亘在我面前,我的心再 度像天花板上的蜘蛛网一样高高悬起,之前的各种正准备作鸟兽散的情绪重新敛聚 起来,仿佛踢足球时对方球员又获得了一个点球机会。同时,我对喽罗们无休无尽 的纠缠感到厌恶不已,恨不能把他们捏面泥似地捏成一头头愚蠢的猪猡。至于喽罗 们的呼声,我置若罔闻,决计以沉默的形式把解围的重任推给满脸无辜的杨唯雄。 “我不会唱歌。”杨唯雄略带羞涩地表明了立场,把解围的球回踢给我,然后 又似乎想挽回几分“黑社会老大”的尊严,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为了不让喽罗们对我抱有过高期望,我有些慌不择言地借用了杨唯雄的台词: “我不会唱歌。”这话脱口后,我又感到双重的窘迫不堪,仿佛正有成群的虱子在 我身上召开庆祝大会似的,直恨自己不能像乌龟缩脑袋一样把不知往哪放的双手双 脚缩进身体里。 由于我和杨唯雄拿不出诚意,有关唱歌的谈判陷入了僵局。 相持半晌,场下的一名油头滑脑的陌生男子大概觉得我和杨唯雄不但丢人现眼, 而且使他蒙受了耻辱,于是忍不住大步冲上前来,带领喽罗们吼掉胸口里的怨气, 然后自我介绍道:“我叫范志宏,来自贵州安顺……” 我和杨唯雄仿佛找到替死鬼,紧张的心情局部松弛下来。 然而,就像中秋时节宰杀过年猪一样,我们高兴得太早了。 “下面,由我们三人一起为大家唱首《我只在乎你》吧。”这位范志宏把比着 剪刀手势的右手高高举过头顶,并像钟摆一样忽左忽右晃动着,引领大家唱起来: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 场下的两百多号人群起响应,纷纷伸出比着剪刀手势的手臂仿佛水草般左右晃 动,晃出了节奏,然后像山羊拉屎一样稀稀拉拉地唱了起来。像小说情节一样既出 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是:这首歌被窜改后,成了“我只在乎非法传销组织。” 为时势所驱迫,杨唯雄不得不放下“黑社会老大”的架子,不情不愿地举起手 臂挥动着。 见杨唯雄就范,喽罗们立即齐心协力地把枪口一样的目光瞄准了我,逼迫我举 手投降。好象有鬼神在支使一样,我看到自己的右手像拦道木一样缓缓地举了起来, 然后像溺水者呼救命似的晃动不已。堕落感、羞耻感、厌恶感和罪恶感纷然麇至, 如寄生虫般在我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欲从浑身各处流溢出来。我脸颊赤红,浑身燥 热,听觉全部麻木,只能听到热血涌动和脑袋劈裂开来的声音。 我没有开口唱歌,不仅因为我不知道被他们窜改过后的那套无耻歌词,更因为 我的各种负面感情已沉重得仿佛再添加一根稻草就会崩塌掉。这是我最后的尊严。 歌曲终了,但台下的喽罗们就好比吃蜻蜓的老虎,意犹未尽,“再一首,再一 首”的呼声此起彼伏,让人想起明星开演唱会拥趸们狂热欢呼的场面。 为满足市场需要,范志宏很识相地引领着喽罗们把刘德华的《男人哭吧不是罪 》唱成了“我们赚吧不是罪”,比如什么“不如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大赚一回”, 让我恨不能把眼皮底下的这群疯子塞到马桶里然后抽水。然而,软弱的我还是鬼使 神差地举起右手,晃个不停,像是在人群中发现了老朋友。我的羞耻感和罪恶感已 然沉重得大有找位神甫来忏悔的必要。 喽罗们在歌声里“大赚一回”后,范志宏不敢再献丑,自动引退。杨唯雄及时 抓住时机,仿佛怕别人对自己的印象还不够深似的再次作了自我介绍,然后有所预 谋地笑着说:“下面,由我向大家介绍一位美女。”没等喽罗们反映过来,杨唯雄 就已经须眉不让巾帼地把毫无防备的杨可可像拔萝卜一样拉起来,并像推车似地推 到黑板前,然后如释重负地回到方阵里,幸灾乐祸地欣赏起我窘态来。 在众人的目光下,一个比刺猬还棘手比救火还紧急的难题与我狭路相逢了:由 于缺乏经验,我不知如何收场。按照喽罗们的退场模式,需要找一位“新朋友”来 把自己替换下去,问题是,我实在找不出比我更新的“新朋友”了。我在心里暗暗 叫苦,窘迫得似乎连一秒钟也难以支撑。这就仿佛一位在场上不断献丑且疲惫不堪 的足球运动员,急着要下场,却始终没有人来顶替自己,埋天怨地又解决不了根本 问题,只好苦撑下去。 很快,杨可可也像卖完狗皮膏的江湖佬一样收了场。两名喽罗见势,不肯放过 机会,赶紧冲上前来充当我的陪衬品。 “教室”里又响起了比苍蝇叫嚣还要让人厌恶的歌声。这歌声和干燥沉闷的热 气混杂在一起,像会隐身的鱼群一样在“教室”里游来游去,找不到出口,而喽罗 们则漂浮在这歌声和热气里,载沉载浮。 迫于无奈,我再次挥手助威。只是,我从喽罗们的歌声想到了“四面楚歌”的 典故,一种四面受敌孤立无援的苍凉无奈感像寄生虫似的在我身体里迅速繁殖,欲 把我蛀蚀一空。濒临崩溃的边缘,我忍不住对罗唯萌生了一丝幻想,忙用目光向他 求助。 与喽罗们痛痒相关且串通一气的罗唯像是在看小品演出,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 神情,对我的困境无动于衷。我对罗唯的幻想无可避免地破灭了,越发窘迫起来, 恨不能把他腰斩凌迟然后枭首示众最后掘墓鞭尸。 在这极度的困境中,我突然想像扔破鞋一样把不可救药的自己扔到虚空中,让 自己的感知在瞬间像极端恶劣天气下的交通一样瘫痪掉,让自己成为一块僵硬的石 头,不再有局促羞耻厌恶嫌憎,不再有雄心壮志情感期待,然后如同雕塑般死死地 站在这里,站出时间的天长地久,站出空间的亘古永恒,任凭这群贫嘴贱舌的喽罗 评去说去唱去笑去。接着,我的脑海里蹿出了一棵被蛀空而后枯死的胡杨,光秃秃 地挺立在苍茫的大漠里,领受着酷烈的阳光、肆虐的飞沙、凛冽的寒风中以及无尽 的虚空。 正当我准备像驻伊美军一样赖着不走时,一个喽罗的“谢幕致辞”及其退场方 式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有如“暗室逢灯,绝渡逢舟”,不仅深得其中诀要,而且抓 住了一个比走路捡钱还要难得的机会,忙用自己都无法忍受的卑怯声音重新作了自 我介绍,末了,我提出重点道:“把机会留给下一位吧。”就这样,原已颜面扫地 的我重新把颜面从垃圾堆里捡出来,像进衙门的府官一样大摇大摆地退了场,然后 一屁股坐在一张小得可怜的凳子上,在心里开了瓶香槟为自己如同虎口逃生般的遭 遇自罚一杯。 这时,黑板前的一名唱完歌后的男子仿佛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突然以黄 河决堤的气势大声宣布道:“我升级了。” 话音未落,场下的两百多名喽罗立即弹簧似地蹦起来,欢欣雀跃手舞足蹈地打 成了一片,让人想起井冈山会师时的壮观场面。与此同时,喽罗们嘴里不断重复着 高唱刘德华的那首《恭喜发财》的前两句:“我恭喜你发财,我恭喜你精彩……” 坐在我前面的一位妇女站起来后仿佛要跳舞助威,冲着我的脸不断地扭动着肥 硕的臀部。我感到一阵翻胃恶心,直担心自己不小心吐脏了她的牛仔裤,但又忍无 可忍,只好随大溜站起来,参与了狂欢活动。 载歌载舞地狂欢了一阵,喽罗们过足了瘾,先后不情愿似地坐下了。 大家刚坐稳,一名在黑板前鹄立良久的女子仿佛彩票中奖,突然春风满面,比 壁虎捉蚊子还要出其不意地宣布道:“我也升级了。” 显然,这名女子的耐性好得可以当指导员,为制造出其不意的效果,已故作镇 静地把心里的重大秘密苦憋了好久。遗憾的是,前面的那名男子大概是个恨不能在 鸡屁股里掏蛋的急性子,死活守不住秘密,结果抢先她一步“升级”,这让我直担 心这名女子会风头大减。好在,我很快就知道自己的担心就仿佛是长在手上的第六 根手指,纯属多余。 大家再次全体起立,把刚才的情景毫无二致地重演一遍,激情不减,疯劲十足, 几名女子甚至激动得热泪盈眶,先后几次把歌词梗塞在喉咙里。谄媚之态,让我自 愧不如。 这两名喽罗之所以能“升级”无非是因为他们骗人骗得比较多,罪孽深重,大 有虔心忏悔的必要,然而他们不但不忏悔,反而要“可喜可贺”,实在是恬不知耻。 同时,喽罗们只知道把别人当成自己的“赚钱”工具,却无视自己也是别人的“赚 钱”工具,甚至还满心欢喜地为自己和别人的受骗雀跃欢呼,这就仿佛被大狗咬伤 的人咬伤了小狗然后又与狗同乐,真乃怪事一桩。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