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从盘古开天辟地时算起,实在有太多开门揖盗的历史教训值得我们警醒。但是, 如果这强盗先礼后兵,先敲门后砸门,那么我想还是开门为妙。更何况,正被罗唯 这位强盗猛敲的是一扇完好时我不会获得现金奖励、损坏了却要我赔款的门。所以, 尽管我比向金国进贡的南宋朝廷还要不情愿,但还是抢在罗唯砸破门前开了门。 罗唯进了房间,气喘如牛,用馋猫找鱼干般的目光把房间里的各色器物肆无忌 惮地扫描一遍,仿佛特意从几十公里外跑来捉奸。当然,罗唯如烂网打鱼般扑了个 空,毫无所获,只好四仰八叉地摆在床上,仿佛解剖台上的尸体。 冷不丁地,罗唯弹簧似地蹦起来,嬉皮笑脸地坐在床沿上,自我陶醉道:“你 没去参加庆祝会真是太可惜了。刚才在酒店里至少有两百号人,大家围着那位已经 成功了的经理尽情欢呼,把他皮球一样抛起来,好几回都差点撞到了天花板。很多 人都流出了激动的眼泪,真心地流,因为我们都知道自己也一定会有成功的那一天。 我真的很幸运自己能结识这么多的朋友,而且都是有钱的朋友。” 罗唯用监工特有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似乎要从我满是憎恶的脸孔上解读出几 分歆羡的神色来。遗憾的是,罗唯的这套炫示性说辞无异于痴人说梦,而且是“南 柯一梦”的“梦”,所以,不但没能引起我的共鸣,反而说明他虽具备噍类的形体 却也拥有菌类的智商,着实愚蠢得让人自愧弗如和痛心疾首。 当然,愚蠢这东西就仿佛粘在下巴的鸡屎,自己难得有所察觉,旁观者却能一 目了然。罗唯对自己的智商充满自信,继续说道:“下午的时候,我真的怕被你一 砖头拍死,因为我现在已经有了一千万的身价,我还得留着小命去享福呢。” 罗唯直言不讳自己怕死,暴露出了“致命”的弱点,这让我有如获得某件制胜 法宝,顿觉心舒神爽,忍不住把我像活期存款一样存取自由的笑容释放出来嘉奖他 的勇气。 房间里有我鼓励的笑容和却没有拍人用的砖头,让罗唯在心理上获得了双重保 障,不再担心被我不小心拍死,立即有恃无恐地为我描绘起他的“光辉前景”来: “我以后会在漓江边上买一幢别墅,别墅里有高大壮观的门廊、宽敞明亮的房间、 绕墙旋转式样的楼梯和古铜色的雕木栏杆,地面铺着精美的花砖,窗户安装着水晶 玻璃,还有一个精致华丽的楼阁和一个景致幽雅庭院,庭院里种植着各种名贵的花 草树木。我每天开着我的奔驰去我自己的公司上班,可以随时去五星级酒店里大吃 大喝,还可以游览名山大川,甚至可以环游世界……” 虽然罗唯对“光辉前景”声情并茂的描绘在我的脑海中形成了具体的画面,但 我的理智及时地把它的分析结论通报了我:罗唯只不过是像打算娶媳妇的太监一样 痴心妄想,而所谓的“光辉前景”注定像天子的尊严一样让人无法企及。我果断地 把罗唯搭建在我脑海中的“空中楼阁”推翻在意识的阴沟里。只是,看着罗唯比见 到貂禅的吕布还要如痴如醉的神情,我不忍严词制止,只能在心底就其不幸象征性 地哀叹几声,听任他继续自我陶醉下去。 罗唯用对金钱的幻想把自己原本清白的良心陶醉过后,大概又急着要找酒精来 陶醉自己的大脑,突然以偷寒送暖的口吻假心假意地问道:“你吃东西了吗?” “吃了。”我用虚与委蛇的语气如实交代。 “我还没吃。”罗唯显得有些难为情,仿佛有第五只耳朵在偷听似地低声说道。 我从罗唯的话中惊奇地发现了一片新大陆,于是迅即靠拢过去,以揶揄的口吻 问道:“你不是说你们在酒店里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吗?” “……刚才……我只喝了一瓶汽水。”罗唯试图隐藏真相,但一时又找不到真 相的替代品,只好像柴油机抽水一样吞吞吐吐地把真相局部公布出来。 “也就是说你们并没有在酒店里准备丰盛的晚餐?”我得陇望蜀,试图顺势接 近真相的内在部分。 然而,我没料到罗唯凭着在这非法组织里的耳濡目染,已深得撒谎的诀要,竟 能把谎撒得比乒乓球还圆:“当然有丰盛的晚餐,但是酒店里闷热让人受不了,同 时想起你说晚上要和我一起好好吃顿饭、说说话,所以我就提前回来了。” 我沮丧而恼恨地想起,我的确说过要与罗唯共进晚餐的话,这无异于自掘坟墓, 但事已至此,我像棋盘上的兵卒一样没有了退路,只得践约。 “那我们现在就去吃东西吧。”为了不留下背约毁誓的骂名,我很识相地发出 了倡议。 “好。”罗唯仿佛能从中捡到便宜,欣然响应并带头出门。 入夜时分,温度像夏天里的毛衣价钱一样难得地降了下来,被夜风轻微搅动着 的空气仿佛在我的皮肤上揩了酒精,让我感受到一种身心愉悦的凉意;霓虹无力地 闪烁,街灯苍白地映照,为温柔得让人心碎的夜空下的城市涂上了一层忧郁和滞重 的迷幻色彩;寻求浪漫或激情的人们像闹地震一样熙熙攘攘地涌上街头,真实地再 现了《清明上河图》中的热闹景象;成双捉对的情侣们及时占据了各个阴暗的角落, 抓紧宝贵的时间免费为大家作接吻示范,引得行人纷纷驻足参观,由此可见,这是 一个适合调情的让人迷醉的晚上。 沿街观摩了几对情侣的拥吻后,罗唯大概是悟出了《老子》中“知足不辱,知 止不殆,可以长久”和《隋唐遗事》中“此海市蜃楼比耳,岂长久耶”的道理,带 领着我撇开繁华地段,闯进街角的一家半新半旧的菜馆里。 可能是宣传工作没做好,没能赢得群众的信任,菜馆里清静得让人想起道家悠 闲的无为生活。为了扭转冷清的尴尬场面,老板伙同服务人员把自己当成了上帝, 围着门口的一张圆桌肥鱼大肉地吃个不停,显然是想以自己的吃相来吸引顾客。 闯民宅和闯菜馆的最大区别是:前者不但要领受白眼、嫌恶和轻蔑,而且要做 好被扫地出门的心理准备;按照“顾客就是上帝”和“宁可自己麻烦千遍,不让顾 客稍有不便”的说法,后者则会受到灿烂笑容的欢迎和热情周到的招待,当然,作 为顾客,不但要拿得出饭钱,而且千万不能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沿街行乞的叫花子或 专事扫黄打黑的便衣警察。 我和罗唯这两位上帝选定一张靠近橱窗的小方桌,像要进行谈判一样当头对面 地坐下,然后像交战前的拳击选手般神情诡异地对视了一个回合。见到我和罗唯的 架势,一名满面油光的女服务员迅即放下手中的碗筷,来了个毫无水分的笑容,然 后把菜谱交给我们审阅。 餐馆里的菜名大多走文学和艺术的路线,听起来颇像金庸小说中的武功招式或 某个旅游景点,给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但在菜盘端到饭桌前却让人死活想不出自 己到底点了何物。这就仿佛考试时的一个莫名其妙地作文命题,让人摸不着头脑, 但为了给老师一个交代,只好东拉西扯地胡诌一气,草草了事,比及老师把命题解 剖分析后才拍着脑门醒悟过来:“原来如此。”而点菜就仿佛赌钱时下注,押小押 大两可,只好奓着胆子来,是盈是亏,只能像闭着眼睛过河一样听天由命了。 罗唯勇敢下注,满脸惊喜地叫了一道“宫保鸡丁”和一道“蚂蚁上树”。“宫 保鸡丁”中的“鸡”是可以吃的,且禽流感已过,属放心食品,但是“蚂蚁上树” 中的“蚂蚁”居然还能“上树”,这就让我惶惑不安了。 随后,罗唯把菜谱递给我,嘱我“想吃什么就点什么”。看来,罗唯是受到了 李白“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的“轻财好施”精神(见《上安州裴长史书》)的 感召,有了良心发现,突然对我这位“落魄公子”慷慨大方起来了。 为了不被菜名所蒙蔽,我认真细致地把菜谱翻了一个来回,悉心研究,终于比 过独木桥还要小心谨慎地点了一道“麻婆豆腐”和一道顾名思义的“水煮肉片”, 然后像退货似地把菜谱还给在旁鹄立良久的服务员。 民谚里说:“顾客开了口,生意便到手。”服务员得意地抓住了到手的生意, 抛开了自己尚未完成吃饭任务,如中了头奖般神采奕然地钻进了厨房。 少时,服务员像搬运工人一样先后把四盘菜端到了我和罗唯面前。出人意料的 是,所谓的“蚂蚁上树”只不过是一盘粉丝炒肉沫,我和罗唯盯视半晌,既没有从 菜盘里看到成群爬动的蚂蚁,也没看出“蚂蚁上树”的奥妙所在,心里直呼上当。 好在这道“蚂蚁上树”为罗唯所点,让我得以像正当防卫一样推掉责任。令人恼火 的是,罗唯偏偏比孙悟空的毫毛还要善于权变,煞有介事道:“这就是‘蚂蚁上树 ’了,没吃过吧?挺好吃的。”把责任推卸得比啃过骨头还要干净。 接着,罗唯自行其是地叫了两瓶啤酒,说是“好事成双”,但酒端来后,罗唯 又想到一句“无三不成礼”,于是又加一瓶,等三瓶啤酒都摆到了桌面上,又出现 了分配不均的问题,罗唯只好“接三连四”再加一瓶。服务员在罗唯的支使下枉自 多走了两个来回,不由面露愠色,但又不敢轻易得罪上帝,只好生硬地笑着,重新 返回自己的座位,端起了饭碗。 罗唯迫不及待开了酒,然后先人后己把酒筛到我面前的杯子里。我绝望而痛苦 地感觉到,对酒精的厌恶感和恐怖感在我身体里像资本主义国家“大萧条”过后的 经济一样复苏了,然而,我在脑海里搜索半天也没找到推拒的充分理由,只好闷头 夹菜,一面吃着一面假装镇静道:“这么多的菜吃不完吧,你不是说要节约吗?” 罗唯不徐不疾地举起酒杯,不声不吭地把我酒杯碰了一下,然后带头不死不活 地喝下了半杯。出于无奈,我皱着眉头打着冷战在罗唯的监督下把酒杯里的啤酒干 掉了几厘米。喉咙得到滋润后,罗唯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还有领导要来。” 听说有“领导”要来分享眼前的这几道菜,我顿时爽然若失,仿佛好不容易在 大街上捡到钱,路人却要求我按照“见者有分”江湖规矩进行瓜分似的。同时, “领导”造访就好比鬼子进村,定是来者不善,不是要为我洗脑就是别有所图,这 让我像怕被叛徒出卖似的心烦意乱,忐忑难安。 眼前的几道菜已被我先后品尝过,菜盘里出现了乡村公路般坑坑洼洼的明显痕 迹,视觉效果严重败坏。为了给如灾难般随时可能到来的“领导”留下良好印象, 我只好用筷子把盘子里菜拨弄一番以达到审美要求,然后比告别情人还要恋恋难舍 地放下了筷子。 罗唯似乎对我的表现相当满意,忙用虚伪的笑容照耀和鼓励我,然后掏出手机, 狂掐了一阵按键,对着手机说:“领导好,我们在XX川菜馆,快点过来吧。” 我兀自欣赏着眼前几道菜,难过地想象着它们迅速地变凉变冷发馊发臭,感到 憋住食欲要比憋尿痛苦得多,于是局部领悟了《孟子•;告子上》中的那句“食 色,性也”。 等罗唯传送完情报收起手机后,我厉声斥问:“为什么非要叫领导来?非得把 氛围搞僵吗?”我原本计划附带着加一句“等领导一到我就立马走人”来威胁罗唯, 但考虑到话不能说得太绝,考虑到只有等“领导”来了我方能放心吃菜(毕竟,像 春秋郑国的子公一样染指尝汤而后走人是很不划算的),只好把这句话退还给了自 己的意识。 罗唯举起酒杯,像流鼻血的时候一样仰着头,咕噜咕噜地干掉,然后把残留在 杯子里的几滴酒倒给看,意犹未尽地对着酒杯说:“领导又不会吃人,你怕什么?” 我苦于拿不出“领导”吃人的证据,只好闷头喝酒。 比及我和罗唯对着不敢动用的几道菜各自消灭了一瓶啤酒,阳穆素这位瘟神总 算现身,并为罗唯带来“噩耗”:“杨导临时有事,不能来了。” 我推测这位“杨导”八成是怕被我用砖头拍死而不敢贸然前来,立即在精神上 获得一种振奋人心的胜利感。 和罗唯拜过天地的阳穆素竟把罗唯当成外人,积极向我靠拢,一厢情愿地在我 邻肩坐下了。失宠的罗唯并不甘心,积极谄谀巴结,为阳穆素叫了一罐汇源果汁。 我意识到吃菜的时机已经成熟得快要掉到地上,于是率先动手和动口。 阳穆素像甲虫喝树液一样,非常严肃地抿一口果汁以滋润嗓子,而后温情脉脉 地对我说:“你怎么又不听话了?” 阳穆素这话就仿佛一把花椒,撒在我身上,惹得我浑身肉麻。然而,阳穆素像 是怕我不够肉麻,冷不丁地用手掌把我后脑勺上的头发轻柔地揩了三下,仿佛对待 一只性情温顺的小狗。我感到窝火,恨不能给阳穆素的脏手上副手铐,但也只能拿 出了良好的素质和涵养,假装漫不经心地说:“因为有些话不好听,所以我就不听 话了。” “你还是再去听几天课吧,”阳穆素自以为时机成熟,道破此行的真实意图, “等一切都弄懂后再走也不迟吧。反正你要做什么事情的话也不靠这一天两天。” 我啼笑皆非,万万没有想到,在我的去意坚决得可与关汉卿在《南吕•;一 枝花•;不伏老》中说的那颗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暴的铜豌豆相比肩时,阳 穆素竟然还要对我旧调重弹。看来,阳穆素不仅将虚伪奸诈和惟利是图兼收并蓄, 而且完全将个人的颜面和威严置之度外,的确是块做思想工作的材料。只是自古一 物降一物,阳穆素偏偏遇上了我,注定要像蒙着被子放屁一样自作自受。我说: “我还以为你是来吃饭的呢,看来你一定是吃过了。” 话音未落,坐在对面的罗唯立即隔着空气恶狠狠地朝我瞪了一眼,以示警告。 我淡然置之,低头夹菜,而后闷头吃菜。 阳穆素尝到苦头,不敢进一步得罪我,忙用筷子献殷勤,接连为我夹菜,试图 缓和僵局。遗憾的是,她的举措并没收到吹糠见米的效果。她无计可施,只好识相 地声称“还有些事情要先走一步”,而后废然起身,如遭逐客令般悻悻而去。 等阳穆素从我们的视线里失踪后,罗唯终于有了抱怨阳穆素的勇气,像断子绝 孙的老人似的摇头叹息道:“果汁还没喝完就走了,真是浪费。我还没喝过汇源果 汁呢。”说完,罗唯仰着脖子把阳穆素喝剩的大半罐果汁灌溉到胃囊里,体现了勤 俭节约的精神。 “味道怎样?”我在心底暗暗发笑,忙用关切的口吻问道。 “味道不错,不过我更喜欢喝酒。”说着,罗唯仿佛怕我看不到似地高高举起 酒杯。 此时已经没有打算前来讨没趣的“领导”,为了不让自己的嘴巴吃亏,我和罗 唯开始肆无忌惮地抢着夹菜。喝出了四个空啤酒瓶后,罗唯大概是急着要壮胆,或 者要和我喝出个胜负,以砸锅卖铁的勇气叫了一瓶红星二锅头,然后提议每人自罚 半杯并率先做了示范。虽然我对着酒精有着深沉的厌恶和恐惧,但我觉得罗唯的举 动无异于逼哑巴说话,欺人太甚,于是比三更半夜上茅房还要迫不得已地喝下大半 杯,重温了那种身体狂打寒战内脏却在炽烈燃烧的独特感受。 有了半杯二锅头垫底,罗唯有恃无恐,态度傲慢道:“我鄙视像你这种连钱都 不要的人。” “孔子说得好,”大概是酒精烧坏了头脑,我控制不住露才扬己的欲望,炫耀 道,“‘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这就是说, 富贵如果可以求得的话,就算为人家看门,我也愿意干。但如果富贵不可取,还是 干我自己所喜欢的事情吧。” “富贵不可取?我看你是不敢取吧?”罗唯不知是不懂装懂还是死不服输,强 词夺理道。 “通过骗人获得的富贵,你认为是不可取还是不敢取?”我试图开导罗唯。 “我们只是在形式上骗人,本质上却是在救人。”罗唯试图说服我。 “难道以帮助病人摆脱痛苦为理由去把医院里的病人全部杀光也算得上是拯救 人吗?”我对罗唯的冥顽不灵越发感到窝火,情绪激愤道。 “杀人犯法,但骗人不犯法,”罗唯死硬得让人想起铲不掉的锅巴。 我心里想说:“难道你不知道法律里有诈骗罪?”但这句话未免过于直露,有 悖《孙子兵法•;计篇》中“强而避之”的用兵之道。只是,我一时找不到词来 把这句话的替换下场,只好举起酒杯来挡罗唯的唇舌之箭。 “我无法想象,”罗唯积极响应我的号召,抿了一口酒,假装痛心道,“等我 赚了大钱,开着我的奔驰或宝马回家,而你却在田地里暗无天日地干活,你会怎么 想?” 潜藏在我身体深处的痛苦被罗唯话里猛戳了一把,立即像癌细胞一样让人绝望 地扩散到全身各处。我感到自己的前途渺茫灰暗得要迷路,顿时不知所措。在心底 沉吟半晌,我才豁然醒悟到罗唯只不过是故伎重演,对我采用了《孙子兵法》中 “怒而挠之”的诡诈战术,设法挑逗我激怒我,使我失去理智。于是,我迅速组织 语言,吹嘘着抵抗道:“来日方才,我们走着瞧吧,一切皆有可能。只是,我看不 上奔驰宝马,凯迪拉克和劳斯莱斯还可以考虑一下。当然,我需要比你们多花一些 时间。” “那你就去打工吧,你才三十岁而已。”罗唯揶揄道。 “你知道我一定会去打工吗?”我仿佛脱钩的鲤鱼,宁愿含污忍垢也不肯再次 上当,反驳说,“就算我走投无路得好比崇祯上吊,要去打工,难道这很值得鄙视 吗?” “除了打工和种地之外,”罗唯抗辩道,“你还能干什么?” 面对殊死顽抗的劲敌,我顾不上羞耻心的阻挠,再次向孔子求援,高声卖弄道 :“孔子在《论语•;述而》中说:‘饭疏食,饮水,曲躬而枕之,乐亦在其中 矣。’翻译过来就是,吃粗饭,喝白水,弯着胳膊当枕头,这种生活中也有着快乐。 所以,就算我打工种地也会有我的乐趣,用不着你来操心。” “用不着拿孔子来蒙蔽我,”显然,罗唯把孔子的教诲当成了鬼话,“你这是 逃避现实!” 我发觉这对话延续下去不仅像讨荆州的周瑜一样费力不讨好,而且势必像被铁 锤砸过的西瓜一样不可收拾,于是果断地放弃了为孔子抢救名誉的机会。 此时,灼热的酒精开始在身体的试管里发生了某种让人麻痹迟钝的微妙反应, 一团无形的炽热火焰从脸颊一直燃烧至耳根,脑袋像癌症患者的病势一样越发沉重 起来。我和罗唯相继点上烟,大口大口地把浓郁而辛辣的烟草气味吐到空气里,然 后各怀鬼胎地奸笑着。在干燥而生硬的笑容里,彼此鄙视的情绪满得仿佛随时都要 流溢出来。 几米开外的角落里,难得地多了几名只吹牛不吃菜的顾客。店老板和服务人员 的聚餐活动已经散了场,除了仍旧坐饭桌前监督工作的店老板外,其他人员都转入 了幕后。 再消灭掉半杯二锅头后,罗唯这只让人倒霉的乌鸦再度开口,对我无法赶来还 嘴的父母发起了攻势:“等你爸妈有一天都病了,你却拿不出钱来给他们治病,只 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痛苦中煎熬的时候,我一分钱也不会借给你。” “难道你就断定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有钱吗?”我积羞成怒,以牙还牙道,“难 道你有了钱之后能保证你的父母永远都不生病永远都不会死吗?” “我能让他们有所养有所终,”罗唯差点没把鸡蛋大的眼珠瞪出来,针锋相对 道,“让他死得没有遗憾和牵挂。” “那你试叫你爸妈死一回看看。”厌恶之至,我向罗唯提出建议。 见我的火气旺盛得可比青少年的生命力,罗唯立即带领我举杯喝酒,看来喝酒 不仅能浇愁能壮胆,而且还能息怒停瞋。 等怒火像调解过后的纠纷一样平息下来后,我大胆道出葛藤般盘绕心头的疑惑 :“你和阳穆素到底是什么回事?你们明明拜过堂、入过洞房,可是我看不出你们 是夫妻关系。” “如果你能留下来,用不着多久就会知道了。”罗唯早有心理准备,从容不迫 地卖起了关子。 “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这只是你们精心筹划的一个骗局。”我挣脱理智的束缚, 搁不住要揭穿罗唯的阴谋。 “不是骗局。”罗唯的嘴巴硬得好比花岗岩。 “用不着蒙骗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广东打工的时候根本就没存几个钱。 但你现在却已经买了一套产品,而且计划再买几套,这钱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从 你的‘结婚’酒宴‘赚’来的吧。也就是说,你为了能筹集‘本钱’,不惜和阳穆 素合伙起来,通过假结婚的形式去骗自己亲戚朋友的钱和你的父母,没错吧?难道 你不觉得愧疚吗?”我对自己尽管无情和露骨的分析充满信心。 “我相信等我赚到大钱的时候,”罗唯不但不否认,反而像在炫耀战利品,洋 洋得意道,“我的家人会原谅我的,因为这是一种必要的善意欺骗,是为了他们的 日子过得更好。我不需要觉得愧疚。” 我无法说服罗唯对自己的罪过进行忏悔,只好另辟战场道:“我想知道,阳穆 素从你们的这个‘善意’的骗局中得到了什么好处?仅仅是你的升级对作为‘领导 ’的她有好处?还是她从中渔利?” “我们的组织就是一个温馨的大家庭,相互帮助是很正常的。”比妓女还要无 耻的罗唯给了我一个比儿子打老子还要荒谬的解释。 “还有一件事不明白,”我不屑置辩,继续质疑问难道,“你现在的身份应该 是业务员吧,但作为你的上级,阳穆素却比你高了好几个级别,这是为什么?” “我们是讲求变通的。”罗唯趁机推销起他们的骗人勾当来,得意道,“并不 是说每人只能死板地拉两名下线,下线越多越好。阳穆素拉了四名下线,所以她的 级别升得特别快。就这么简单。” 为了不让罗唯推销得逞,我临时改变应敌策略,像生了锈的破剪刀一样不再开 口。 一番取精用弘后,菜盘里只剩下些许糟粕,已无食用价值,我和罗唯只好把 “豹死留皮,人死留名”的原理延伸下去,必要性地留下些残汤剩菜来作纪念。对 于剩下的二锅头,罗唯按照平均分配原则分成了两个小半杯,然后带头把属于他的 部分一鼓作气地灌到胃囊里。 等我打着寒战完成了罗唯分配的任务之后,罗唯大概是要效法孔子“不义而富 且贵,于我如浮云”的处世原则,把自己用不正当手段获得的金钱视作浮云、粪土 或草芥,忙去结帐,丝毫不给我即便是假装客气的机会。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担心 其中有诈,按兵不动,直到罗唯结清帐后才假惺惺地凑向前去。 “我再也不能像今晚这样大手大脚的花钱了。”罗唯收起遭难的钱包,皱眉抱 怨道,“因为你,我今晚花了不少钱。” 听罗唯的话,我恍悟到他的“慷慨”是一种为了套住狼而不惜舍弃孩子的“慷 慨”,并非心甘情愿,旨在让我觉得欠情愧疚,从而在心理上套住我,让我为了还 情而替他卖命,比如让我回家后对他的非法活动守口如瓶。好在我并不领情,抢白 道:“是因为我吗?难道我来回路费就不是钱?” 罗唯担心我找他报销车费,像发现娘丑的儿子一样不敢做声,颓然出了餐馆。 街道上,除了一些形迹可疑的身影外,欣赏夜景和寻求浪漫的行人已经满足地 散去。街灯的亮度仿佛近年的雨水,严重失调,不是过于苍白就是过于昏暗。在街 灯无力地映照下,街道显得更加空旷和凄凉,给人一种忧郁的情绪。 走在回宾馆的路上,我感到胃里的酒精像酵母似地翻腾,将大量的麻痹性能量 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浑身各处;浑身的胫骨有些酥软,像是大病初愈;头盖骨里仿佛 进驻了一群蜜蜂,若隐若现地飘荡着一阵的嘤嘤嗡嗡的轰鸣声。不过,此时的醉意 只有七分,减一分不过瘾,加一分则有寻衅生事的冲动,恰到好处地介于沉醉与清 醒之间,仿佛打蛇时刚好打准了七寸。 宾馆遥遥在望,罗唯似乎要用自己的形体和动作来证明“酒有别肠”,抬头挺 胸地走在我面前,步伐雄健得让人想起阅兵仪式中的仪仗队。只是,罗唯大概是嫌 他们的集体宿舍里臭气太盛,除了像螃蟹吐唾沫一样从嘴里没完没了地吐出一些鸡 毛蒜皮外,丝毫没有回集体宿舍的意思。看来,罗唯是把我当成了太阳而把他自己 当成了月亮,既要沾我的光,又要对我实施监视,一举两得。我感到惶惑不安,迫 切地需要摆脱别有用心的罗唯,但对向来脸软的我来说,下逐客令就仿佛首次叫岳 母做妈,实在比沙滩上的螺蛳还要难以开口,尽管罗唯只不过是一个恬不知耻的骗 子。酝酿半晌,我终于还是敢怒而不敢言,眼睁睁地看着罗唯自行其是地朝宾馆大 门走去。好在罗唯这块木头进了宾馆成了舟后,我及时自欺欺人地在心底说服了自 己:“也许,罗唯只有把我安全地送回了房间并用假热情赢得了我的信任之后,才 肯放心走人吧。”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