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时间像一列火车,行驶在由子夜开往黎明的漫长隧道中。我不屈不挠地坚守在 自己岌岌可危的阵地上,成功地抵挡住了睡魔发起的又无数次冲击。 宿舍里,熟睡中的喽罗们仍没忘记要跟同伙交流,母猪似的发出鼾声,此起彼 伏,互相呼应。窗户透着微光,刚好能让我弄清宿舍的门的大致方位。黑暗中的各 个角落里,时间步伐稳健地向前走去。 我的时间紧迫感越发浓重起来,感到逃跑的时机就像一颗果子,现在它已经充 分成熟,若再不采取行动就要掉到地上;也许,再往后拖延一刻钟,天光就会大亮, 喽罗们就会相继醒来,而我也就可能永远失去逃跑的机会;宿舍的门就在几米开外, 只要我打开它就可能有希望了。 只是,黑脸男子在睡前对我的铺位进行了精心安排,使得我逃跑计划的实施比 朝鲜半岛无核化的实现还要困难重重。在我和宿舍门之间横摆着好几名男子的身体, 仅留有一条窄小的过道,要想摸黑通过这条过道,是极有可能发生踩踏事故的。而 且,我左右两侧都是些强壮勇猛且危险可怕的打手,尽管他们此时正忙着打鼾,但 我还是不敢保证他们不会及时醒来把我逮住。同时,我的软弱就像一个煽风点火的 小人,不断地提醒着我,一旦我的行动被他们所发觉,他们定然不会接受我上厕所 或梦游之类的幼稚理由,届时免不了又是一顿狂踢猛打,而我的身体似乎再也禁受 不住一拳或一脚的冲击了。这样想着,我越发犹疑和畏惧,以致连扭动身子的勇气 都没有,仿佛被螺丝钉固定住了似的。 我定定地看着隐没在黑暗中的宿舍门,心里进行着激烈而残酷的思想斗争。时 间在流逝。 过了一会儿,在我心底起伏不定的天平上,软弱怯懦的意识再次显露出颓势, 而逃跑的欲望再次振作起来。我趁势振作起勇猛的心,咬紧牙关,猛然发力,像电 视剧里被噩梦惊醒的人一样欠起身来,惊惶地坐在地铺上。喽罗们并未响应我的动 作,仍旧以平稳的节奏打着呼噜。我意识到自己顺利地开了个好头,不觉倍受鼓舞, 充满信心,当即决定贯彻“一不做,二不休”的精神,迎难而上。 我比开棺验尸还要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像接近猎物的鳄鱼一样悄声爬到床尾, 摸索着找到睡前叠放在铺尾的衣服,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查看时间,发现已是凌晨 三点半,时间的紧迫感顿时在原有基础上扩大规模,如海啸般浩浩荡荡地袭来。就 像嫖客跑单一样,我环抱着不敢当场穿上的衣服,借助手机屏幕发出的微弱光线, 轻手轻脚地跨过喽罗们如红杏出墙般伸到过道里的脚,成功转移到了宿舍门边。就 在这时,身后突然响亮而突兀地传来一句“瓜还没熟”。我骤然一惊,以为某位已 经发现了我的喽罗正向大家发出操家伙打人的暗号,心中沮丧不已,但由于我的身 体没有变色隐身的功能,只得惶惶不安地停在原地,一面考虑着要不要像电视剧里 被发现的贼一样学猫叫,一面竖耳倾听,等待着喽罗们突然发动的攻击。然而,除 了劲头不减的鼾声外,宿舍里并无异常的动静,喽罗们仍旧被睡魔严格控制在掌心 里。我呼出一口粗气,缓缓拉开门,溜进院子。 由于月亮隐蔽得恰倒好处,夜色朦胧得让人刚好能认清五指。我像锁定目标的 小偷一样警觉地察看四周,发现除了厨房高耸得有些吓人的烟囱外,喽罗们并没有 在院子里设置岗哨。我高度紧张的心情稍稍松缓下来,快速穿上了衣服和鞋袜,然 后像要捉鸡一样蹑手蹑脚朝放置行李的空房靠拢过去。 放置行李的房间似乎知道我要光顾,房门竟没上锁。我小心推门进去,借助手 机屏幕的微光,很快就把两个旅行袋抓在了手里,顺利得让人怀疑。 回到院子,面对着墙壁,两套可供自由选择但都风险指数颇高的逃跑方案摆在 了我的面前。一是避开墙头上尖利的玻璃,先翻墙至邻院,再由邻院翻墙而去。二 是冒着挂彩的危险直接翻墙而去。我仿佛过了河的卒子,既没有退路,又不愿等死, 要么横冲要么直撞,必须立即做出选择,背水一战。我的心情就好比国际能源,全 面紧张起来了。 好在,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对邻院的情况毫无所知,既担心邻院住着喽罗们的 同伙或养着见人就咬的恶狗,又担心被邻院的良好市民当成贼抓住然后扭送公安局, 还担心邻院的墙头上同样装有等人去尝苦头的尖利玻璃。于是,我果断枪毙了取道 邻院的逃跑方案,决心迎玻璃而上。 我把旅行袋寄存在墙脚,从厕所拿出三只塑料桶,下层两只上层一只呈金字塔 状倒扣在墙脚,然后拿起旅行袋,冒着塑料桶突然爆裂的危险小心谨慎地踩在桶上, 发现竟能够得着墙头,心里松气不小。接着,我把两袋行李平稳地放在墙头上,试 图把尖锐的玻璃碎片遮住,然后像要摘野果似地把双手伸向墙头,调整呼吸,两脚 一蹬,双手一撑,在手腿和身体的密切配合下,顺利地爬上了墙头。我以骑摩托车 的姿势半蹲在墙头上,听到玻璃断裂和塑料桶滚动以及热血流动的声音,心头撞鹿 不已,迅即抓住踩在脚下的两个旅行袋的背带,模仿跳伞运动员的动作,朝脚下隐 约可辩的巷道纵身一跃。 小巷里,我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摔断腿,立即被战斗胜利般的喜悦包围着。但随 后,在我大脑正中央的屏幕上,出现了喽罗们仿佛农民起义般高举着棍棒边追边喊 的情景。我心头一惊,赶紧把两个旅行袋挂在右肩上,然后发疯发狂似地奔跑,慌 不择路地奔跑,比“闭塞眼睛捉麻雀”还要盲目地奔跑;我是一只被狼群追赶的羔 羊,除了竭尽全力奔跑外,无法让自己停下脚步,无法提前知道终点。奔跑中,我 想象着自己跑进弟弟和夏悠的世界,无奈他们的世界就像一个无缝的鸡蛋,让我这 只苍蝇死活找不到任何突破口。于是,我想象着自己跑过春暖花开的丛林,跑过流 水潺潺的溪涧,跑过阳光明媚的牧场,跑过充满希望的麦田;想象着风笛在我耳畔 鸣响,老鹰在我头顶上盘旋,清风从我身旁掠过,种子在我脚下安眠;想象着自己 像要接受搜身检查似地张开双臂,拥抱着永无尽头的时间与空间。 我不安地听见自己的喉咙像下水道一样发出空洞而紧凑的喘息声,听见自己脚 下像擂鼓似地发出沉闷而急骤的脚步声,恼火地感到温热的汗水冲决的皮肤的堤坝, 蝗虫唾液似地粘满全身,感到热血在我体内亢奋地奔流,仿佛在巢穴里忙着搬家的 蚂蚁群。 稍有安慰的是,我打破了英国人说的那句“在黑暗中奔跑的人,十有八九要载 跟头”,既没有栽到沟里,也没有撞到墙上或钻进死胡同,而是在体力行将透支时 误打误撞地跑到了宽敞空荡的大街上。 凌晨四点三十分,一个贼鼠鬼神活动的暧昧的时间。空气夹带着几丝凉意,像 手一样轻轻地擦过脸颊。街道上车少人稀,路灯的亮度也随之大减,只能象征性地 照清自己的地盘。街旁的草木受到了路灯的感染,像个病人似的振作不起来。整座 城市都笼罩在消沉昏暗的光影里,毫无生气,让人想起荒山里的坟场。 在路旁的一处浓重的树影里,我像突然抽筋似地停下了脚步,然后一边像高负 荷运转的柴油机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边低头耷脑地坐在旅行袋上,企图把 自己隐藏起来。等喘息的高潮终于平复下去,我再次掏出手机看时间,结果绝望而 沮丧地发现自己的左手掌心裂着一道丑陋无比的创口。红得让人骨软筋麻的黏稠液 体正从创口里不徐不疾地流溢而出,顺着手指一滴一滴地掉到地上,粘满灰尘。空 气里弥漫着令人厌恶的腥臭味,迟到了半个多小时的疼痛感一阵强似一阵地向我袭 来。显然,就像纸包不住火一样,我的旅行袋并没有完全遮盖住或遮盖住了却招架 不住墙头上尖利的玻璃碎片,为我创口的出现提供了有利的条件。当然,我并不怪 罪自己的旅行袋,作为恪尽职守的象征,它亦被玻璃碎片划开了几道丑陋的口子, 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我的创口像一只让人不敢对视的眼睛,无限哀怨地盯着我,似乎为迟迟没有得 到包扎而表达无声地抗议。只是,想到要去医院,想到自己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医生 锐利的目光下,我又忧虑重重,担心自己无法解释清楚手掌受伤的原因、旅行袋的 来历以及自己偏偏出现在这段容易引人联想的暧昧时间里的理由;我没有即兴编造 谎言的才能,但要我实话实说的话,羞耻感又过于沉重。如此一来,我是极有可能 会被当成小偷甚至杀人犯逮住的。退一步说,就算医生只管治病救人,无心过问职 务范围外的事情,那么他也极有可能会连带着发现隐藏在我身体里的诸多问题,而 这些问题又往往有着与噩耗相同的性质,势必是我难以接受的。 遗憾的是,我的忧虑并不具备治创止血的功效。掌心的创口就好比一个没关好 的水龙头,令人绝望的红色液体仍在一滴一滴地流。我感到浑身的血液都被发动起 来,源源不断地涌向左掌的创口,迫不及待地要从我的身体里钻出来。也许,我会 像被宰的猪一样因血液流尽而死去吧,满脸凶横的死神已经在我头顶上方盘旋了吧, 死去的弟弟和夏悠正在某处兴奋地向我招手吧。我感到这是一种预先设定的和谐, 只要我死去,弟弟和夏悠的死在我心中留下的罪感就会像我国农民的负担一样逐步 减轻。但随后,行将丧失殆尽的理智又对找死的我提出了歧异的见解:“以死的代 价来减轻自己的罪感未免太荒唐了吧?我费尽心思逃出来并不是为了要在大街上死 去吧?”同时,我的理智还向找死的我发出了紧急呼吁,要求我尽快通过止血保命 的法案。结果,当死亡近在咫尺的时候,找死的我终于还是畏缩,变成了怕死的我, 尽管,我曾无数次激情澎湃地幻想着要拥抱死亡。 肩负着止血保命的重任,我不知所可,心绪纷乱,只好麻木不仁地站起来,然 后拖着两个既沉重又累赘的旅行袋心浮气躁地向前走去,仿佛走路能止血似的。 为了不被罗唯及其同伙抓住,也为了不引起良好市民的注意,只身孤影的我像 打游击似的,时而停下来察看动静,时而大步向前,巧妙灵活地避开了可疑的行人 和车辆。当然,不管我是停是走,血照流不误。在某个瞬间,我觉得自己像只野鬼, 当人们都在酣睡的时候,我却只身一人在这无尽的夜里飘浮。 不知飘浮了多久,突然,极具戏剧性的,我竟发现了一家仍旧不肯关门休息的 诊所,似乎特意等着我把创口送上门去。我忍不住在心里想:“这家诊所比医院要 低好几个档次,那么,在这家诊所里,我所要承受的心理压力应该也会随之减轻吧。” 这样想着,我立即像见到诱饵的鱼一样受到了强烈的诱惑,感到自己比悬崖撒手还 要别无选择,于是拖着行李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 大概是医生怕给病人扎针时因看不清目标而脱靶,诊所里开着几盏日光灯,灯 光异常晃眼。诊所分为内外两室,两室间隔着一堵墙,墙的右侧留有一扇门,门上 挂着一块遮羞用的帘子。外室靠左墙纵向立着一排高得让人忍不住要仰脖子的药柜, 这排药柜前另有一排高及腰身的药柜,药柜里排放着各种药品,其中避孕药品的位 置尤为突出,仿佛怕人不认得似的。在这两徘药柜之间,有一条为医生专用的过道, 过道里塞着一张椅子,坐着一名中年男医生。这名医生正神情专注地看一本魔幻小 说,面露喜色,像被挠到痒处。靠右墙则有一排坐椅,坐椅上的一名酒气熏天的青 年男子精神委顿如吃了农药的菜虫,正亮出左手进行输液,因绑扎着棉纱布而异常 臃肿的右手则晃晃悠悠地垂挂在胸前。在药柜和坐椅之间,又有一条约两米宽的通 道,延伸至内室。内室应是诊室无疑,一名中年女医生像要上厕所似地匆匆走了进 去。总之,诊所略嫌简陋,让我产生了从城市回到农村的错觉。 对于诊所迟迟不肯关门休息的原因,我所能做出的解释是:附近的酗酒闹事者 众多,每天晚上都有受伤的酒鬼送上门来,客源充足;同时,附近居民都有计划生 育的意识,使得避孕药品畅销不衰,只是这类药品用得奇快,往往到晚上要用时才 发现缺货并赶紧跑来购买。也就是说,这家诊所极有可能是为了方便酗酒滋事的人 和要避孕的人而特意开设的。 发现我的到来,正在输液的青年仿佛发现了有着同样悲惨命运的同类,又仿佛 终于发现了一个足以让他恢复自信的极其孱弱的欺负对象,赶紧摇摇头驱散睡意, 像猫头鹰盯老鼠一样眼神定定地盯着我;医生则像小贩收摊似地收敛起笑容,放下 手中的魔幻世界,不情愿似地回到现实中,然后像审判官似的紧绷着脸默不作声目 光审慎地打量着我。 在这两股极其威慑力的目光下,我像孤苦伶仃的幼鸟一样浑身瑟瑟发抖,感到 心底卷起愤怒和恐惧交相激荡的旋涡,随后又感到内心软弱怯懦的角落里萌生了一 个临阵逃走的念头。就在这时,医生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一个突兀而空洞的声音: “你有什么事吗?” 我感觉医生的话里有着某种进攻的味道,于是带有几分防御准备地沉默着。 医生问不出供来,疑心加重,急忙把视线从我的脸颊转移到了我无处可藏的旅 行袋。我担心自己被当成小偷,只好像旧时被老师打手心的学生一样极不情愿地伸 出受伤的左掌。医生如梦初醒,露出令人不安的心领神会的表情,然后说了一句废 话:“是要包扎伤口吧。” 随着创口的暴露,我感到自己全然断了后路,只好打消逃走的念头,把两个令 人生疑的旅行袋放在青年身旁的坐椅上,然后惴惴不安地走向前去把左掌递给医生 近距离过目。 右手受伤左手输液的青年似乎要“百步笑五十步”,振作起精神,伸长了脖子 在我后面偷看,直恨自己的视线不能像脑筋一样转弯。中年女医生像是得到通知, 急忙从诊室里出来欣赏我的创口,目光里满是诧异和不安,仿佛看见了怪胎,又仿 佛怕被传染。男医生则像古董收藏家看古董一样,极其严肃地察看了我的伤口,然 后露出宽慰的笑容,语气温和道:“问题不大,缝两针就行。” “缝两针?”我由“缝两针”几字联想到切除阑尾时可能留在我体腔内的医用 羊肠线,联想到我体内可能藏有一只支配着我的懦弱的羔羊,不禁打了个寒战,像 听到了一桩让人难以置信的事实似地问道。 “对。”医生恢复了威严而庄重的神情,像跟谁赌气似地应答着,示意我进入 诊室包扎。 女医生见男医生要为我包扎,赶紧抢占了他的位子,然后一面监视着满身酒气 的青年,一面做好迎接病人的准备。在一种无路可逃的情绪的笼罩下,我像初次登 上十米跳台的人一样忐忑不安地跟着中年男医生进了诊室。 诊室里,我严格执行男医生的指示,像准备接受警察审讯的小偷一样诚惶诚恐 地在一张方桌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而后像交出赃物似地把受伤的左手放在桌面上。 坐在我对面的医生快速拿出各种药品和包扎工具,然后像阉猪的人按住猪崽一样按 着我的左手,比小学生背诵课文还要熟练地对我的创口进行清洗缝合包扎。我竭力 抑制住自己的脖子,把视线对准医生背后的一张用意不明的床,免得看见自己饱受 医生摧残的伤口。同时,为了缓解紧张的心情,我把医生处理伤口的过程想象成了 修表人把手表拆散然后又重新安装起来的过程。就这样,我像是被蜘蛛逮住的小虫, 感到疼痛渐渐消失,而后全身都麻木了。等我终于忍不住把视线调转回来对准自己 的伤口时,发现我的左手已经缠满了棉纱布,臃肿不堪,仿佛戴了只白色的拳击手 套似的。 完成了包扎工作,男医生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猝然发问道:“怎么弄的伤?” 对于这个问题,我早就知道医生要问,但因为我始终没有在脑海中搜索出象样 答案,所以仍旧吃惊不浅,甚至警觉起来,心想:“医生不会是想报警吧?不会是 喽罗们的同伙吧?”然而,我像墙上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审讯室里面对 犯罪事实的嫌疑犯,感到自己毫无保持沉默和编造谎言的机会,只好用因胆怯和不 安而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刚从传销组织里逃出来,弄伤了。” 医生像是听到了一个重大秘密,两眼放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但很快,他又老练 地恢复了克制,若无其事地说:“哦,是这样。” 我并没有从医生的话里嗅出异味,心里松了一口气,仿佛顺利通过了一道关卡。 然而,医生很快又设了一道新的关卡,以谈判的口吻说道:“照你现在的情况 来看,是需要输液的。” 仿佛罗唯及其同伙马上就会占领这家诊所似的,时间的紧迫感再次向我袭来。 我焦躁地问道:“一定要输液吗?” 医生像是一位居心险恶的同行,千方百计要把我逼上绝路:“那倒不一定,不 过你的身体很虚,还是输液为好。” 我认定医生已经发现了我身体里的种种问题,声音里流露出不安:“不,还是 不输液了。” 医生一时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拒绝他的好意,一副惊讶的表情,但接着,他脸 上又浮现出心照不宣的微笑,妥协说:“也好。” 在两名医生和受伤青年的惋惜的目光下,我把两个旅行袋分别背在背上和挂在 右肩上,把包扎得异常臃肿的左手强塞到裤兜里,免得被多疑的行人发现,然后像 负责跟踪的暗探一样假装悠闲自得地走出了诊所。 此时,一个崭新的清晨正从黑夜的子宫里分娩出来。我头顶上的天空像一个巨 大的半透明罩子,罩子内壁飘动着明朗而干爽的云,将熹微的晨光反射到地面。地 面上的景物有步骤地露出清晰的棱角边缘,像要还原某个真相似的。清新的空气裹 挟着晨光迎面扑来,让我的筋骨肌肉以至五脏六腑都觉得酥软和困倦。歌德说: “要迎着晨光实干,不要面对晚霞幻想。”我则迎着晨光盲目地走去,满心幻想。 没走多久,一阵哭笑不得的滑稽感在我心底油然而生:我分明被旅行袋压得像 喉咙里塞着棉花似地喘不过气来,却硬要装出如牧场上的绵羊般悠闲自得的样子, 着实滑稽可笑。为了结束这种滑稽感,我像船只搁浅似地停下脚步,没精打采地坐 在街旁围花草用的水泥台阶上。坐下时身上的疼痛让我回想起昨天遭受毒打的情景。 我欲唤回逃跑时强盛的体力和充足的精神,但力有未逮,它们仍旧衰弱得像只病猫。 我用右手点燃了一支烟,然后认真细致地对自己的上衣裤子鞋子以及旅行袋进 行了全面地检查,结果并未发现预想中血污,心中庆幸不已,好似漏网之鱼。随后, 为了不被传销分子偷袭,我和交警设在不远处拍摄路况的摄像头一起严密监视着过 往的行人和车辆;为了争取广大市民的同情,我故意装出被扫地出门时特有的狼狈 样子。我感觉自己像个衣食无着的流浪汉,面对着偌大的城市,兀自感到孤立无援、 茫然无措以及恨不能跪地长哭的绝望。 医生说我的身体很虚弱,我深信不疑。作为身体虚弱的征兆,我像是在表演走 钢丝,有一种脱离地面后头昏目眩的感觉。除身体的虚弱外,浓重的睡意也像曹操 的箭失一样源源不断地向我这只草船袭来。但为了不前功尽弃,我还是像崴了脚的 长跑运动员一样咬定牙根坚持着。两个衣饰浮艳身份不明的年轻女子从我面前猫步 而过,其中一个用手掩住了嘴巴,似乎急着要吐,大约走了五米,两人突然放肆地 笑出声来,惹得我啼笑皆非,沮丧不已。 很快,街上的行人以苍蝇繁殖的速度多了起来。为了不引起围观,我不得已把 德法边境的静坐战改为我国红军的运动战,重新把两个的旅行袋分别背在背上和挂 在右肩上,左手插在裤兜里,在大街上尽管没有目标但却步伐坚定地走着。我感到 自己在等待一个时机,但由于考虑欠周准备欠妥,这个时机尚未成熟。在等待时机 的同时,我时刻不忘要严密监视即便是无辜的行人和车辆。 早上六点三刻,我终于把原本就储量有限的体力用得一无所剩。为了像给手机 电池板充电一样补充和恢复体力,我成了一家面馆里的上帝,一位始终藏起左手的 狼狈不堪的上帝。 从面馆里出来后,我总算获得了直面和考虑如何乘车离开这一重大问题的精力, 陷入着急忧虑的情绪中。此时此刻,喽罗们大概已经对我发出了全城通缉令,而火 车站又定然是他们设置关卡的首选要地,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还是要硬闯火车站 的话,就可能有自寻死路的嫌疑了。只是,我既没有逗留此地的勇气,也没有步行 抵家的信心,三思又三思之后,还是决定要抱着侥幸心理“偏向虎山行”一回。 马路边上,有了前车之鉴的我不敢再叫三轮车,而是异常慷慨地拦住了一辆的 士。 的哥大概是怕我交不起钱,从车窗里伸出头来问我:“你到哪?” 我如实交代:“火车站。” 的哥满脸困惑地盯着我,像是在我脸上发现了看不明生物。我以为自己被当成 了贼,欲临阵脱逃,又恐有畏罪潜逃之嫌,被逼无奈,只得固执地僵持着。半晌, 的哥若有所悟,终于开了尊口:“你去火车站?” 我不安道:“对。” 的哥匿笑道:“那上车吧。” 由于左手不便暴光,我的右手只能孤军作战,结果弄了半天才把两个异常臃肿 的旅行袋塞到的士的后座上。的哥为什么不帮我安置行李呢?我内心觉得奇怪。 的士缓缓出发,直线向前两百米,然后靠边停稳。没等我反应过来,的哥立即 热情而不失礼貌地宣布道:“火车站到了,八元起价,谢谢。” 我不敢盲目轻信,从窗口探头观察,仔细辨认,结果很快就认清了火车站的面 目。我拍着大腿醒悟过来,在心底惊呼冤枉,但也只能老老实实地交钱下车。 下车后,我用目光对火车站及其周边区域进行了扫描,目光从左扫到右,并未 发现可疑身影,目光从右扫到左,亦未发现可疑身影。我断定喽罗们还挤在浴室里 刷牙洗脸,如同捡了漏儿般窃窃自喜地穿过火车站广场朝售票厅快步走去。 然而,当我走到售票厅门口的时候,罗唯突然像一堵矮墙似地挡在了我的面前。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