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集 1.永定门外。日。 紧衣箭服的年轻驿差策马狂奔而来。 驿差举着插着羽毛的急递奏折,大喊:“六百里加急!” 护军把总接过奏折,向着午门飞奔而去。 2.永定门外。夜。 又一阵马蹄响,一名精壮的驿差奔马而来。 驿差举着插着羽毛的急递奏折,大喊:“六百里加急!” 护军把总接过奏折,向着午门狂奔。 3.养心殿畅春阁。 张廷玉在一份份念着六百里加急奏折-- “浙江田庐尽枯,饥民日增十万,已逾三百万之众!” “山东稼稿枯焦,难民流徙如蝗,日夜收尸万余具!” “湖广民反,抗交田税,捕斩千人之多,牢狱爆满!” 乾隆背着手,站在窗前,默默地听着。他身后,跪着十来个各部大臣。许久, 乾隆问:“完了?” 张廷玉跪下:“今日的六百里加急奏折全在这儿了。” 乾隆的声音伤心至极:“受灾各省的赈粮,都已经让他们拨下去了么?”鄂尔 泰:“启奏皇上,老臣去户部问过,凡是能拨的,都已经拨了。”乾隆:“朕是问, 到底拨齐了没有!”鄂尔泰:“浙江巡抚卢焯已有急报递到户部,全省能拨的赈灾 粮食,都已经拨空,已是无粮可拨!” 乾隆猛地转身,在案上重重击下一掌:“浙江粮仓原本就是个空仓!卢焯身为 朕的封疆大臣,管好粮仓是他的头等要事!而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那一座座巍巍 然的粮仓,竟然都成了双层空仓!这样的无能之人,朕要他何用!--孙嘉淦!” 孙嘉淦:“臣在!”乾隆:“刑部立即颁发一道谕旨!将卢焯即刻解押到京, 由刑部严加审讯,决不姑息!” “皇上!”刘统勋从地上抬起头,一脸汗水,“皇上!微臣以为,浙江空仓之 案,卢焯有不可推卸之责,理应重惩,然而,如今浙江全境旱为虐,亢阳格度,河 道断流,万井同竭,城乡之中饥者充塞,流民无数!在这紧要关头,若是将一省之 首重枷披身、押解离境,势必动摇官心民心!臣以为,暂且将卢焯留在浙江,以身 作则,率百官抗旱救民,待此灾变过后,再作处置!” 乾隆沉默片刻,问张廷玉:“张廷玉,此事你怎么说?” 张廷玉:“臣赞同刘大人之说!” 乾隆:“那好吧,就依延清说的办,等灾情过去,刑部就将朕的谕旨发往浙江! --刘延清,你也该动身了!再去一趟浙江,把双层仓的案子办完,顾琮大人在浙 江若是有难处,你也可帮他一把!” 刘统勋:“是!” 4.北京朝阳门码头。日。 一条素绫高结的官船正等着起旋,船上搁着米汝成的灵枢,设着个简单的灵堂。 柳含月一身素服,在给灵枢盖上一条红被,摆下几样供果。庞旺也是麻衣在身,与 岸上相送的官员揖别着。船头传来拉锚链的喀喀声,打篙起篷的船夫也已经忙碌起 来。 庞旺问舵手:“今日风顺不顺?” 舵手:“不顺。” 庞旺:“水这么浅,怕是过不了山东吧?” 舵手:“到了山东得改行旱路。” 庞旺长长地叹了声,无奈地:“好吧,到哪儿算哪儿吧!只要不颠着了老爷就 行!”他走到棺材前,跪下,对着棺头道:“老爷!庞旺送您回家了!”说毕,他 回过身,对着岸上重重磕了三个头,猛地抬起脸,喊:“上--路--!”篷一阵 响,大篷哗哗地升了起来。 5.运河上。日。 运枢的官船在浅浊的水里艰难地航行着,篙夫赤着身子,喊着号,用力撑着篙。 庞旺和柳含月坐在船尾,一张一张地向河里撒着纸钱。 6.船舱内。夜。 几声轻轻的叩门声。柳含月坐在小桌边,默默地望着桌上的烛光,听得门响, 问:“谁啊?”“我!”是庞旺的声音。柳含月拉开了门。庞旺进来,在柳含月对 面坐下,眼睛死死地盯视着她。 “他已经到了!”他的声音很冷。柳含月:“谁到了?” 庞旺:“米少爷。他已经到浙江了。”柳含月:“刘大人说,浙江大旱,米少 爷这回办的差,比在河南办的差更苦。” 庞旺:“你在想他?”柳含月抬起眼睛:“是的,在想他。” 庞旺冷冷一笑:“按着规矩,米少爷三年守孝不得娶亲!” 柳含月:“老爷说了,以三月之期抵三年之守。” 庞旺:“这么说,一到钱塘,你就可以做夫人了?” 柳含月:“是这样。” 庞旺:“可要是米少爷不想要你这个夫人呢?” 柳含月冷冷一笑:“这话你已经说了多少遍了,再说还有意思么?” 庞旺:“这是最后一次!” 柳含月:“那好,我也最后一次告诉你,如果米少爷不娶我,你就把我送到一 个地方去。” 庞旺:“什么地方?” 柳含月:“庙。” 庞旺的脸抽搐了一下:“做尼姑?” 柳含月的眼睛望着桌上晃动的烛光:“不!做一支蜡烛!” 庞旺一惊,却很快将惊色掩下:“你是在说气话。” 柳含月:“我在米府这么多年,说过气话么?” 庞旺沉默了一会:“你是人,你做不成蜡烛!” 柳含月又是一声冷笑:“要是想做,就能做成!” 船突然一顿,桌上的蜡烛晃了晃,倒下了。黑暗里,庞旺的声音格外惊心: “如果你真要那样,我就……杀了你!” 7.舱外。 船停在河心不动。庞旺从舱里出来,厉声问:“怎么了?”舵手跑过来:“庞 管家!船搁浅了!过不了了!”庞旺看看黑沉沉的高岸:“到山东地界了?”舵手: “到了!”岸上亮起了灯笼,有人在喊:“是米老爷的灵船么?” 庞旺问舵手:“谁在喊?”舵手:“不知道。”庞旺:“你问问,他们是谁?” 舵手大声喊问:“你们是谁啊?”岸上回过话来:“是刘统勋大人在等着米大人的 灵枢!”庞旺一惊:“刘大人?”在舱口的柳含月也闻之一惊。 8.烟尘滚滚的土路上。日。 改走陆路的米汝成灵枢与刘统勋的那口棺材并排搁在一辆马车上,由周钟赶着, 紧紧跟随着前面的两辆马车。不用说,那走在前头的马车一辆坐着刘统勋,一辆坐 着柳含月和庞旺。 路边到处是流徙的饥民和倒着的人尸。路两旁于焦的田野也成了坟地,到处耸 着一座座矮小的坟头,坟边坐着些嚎哭的女人和孩子。马车的车窗口,刘统勋黝黑 的脸悲伤地僵呆着用民睛发怔。 刘统勋内心的声音:“这是乾隆元年啊……怎么就这么不顺哪……不知浙江境 内又会是个什么模样……”马车颠簸着,晃得人脖子生痛,可刘统勋似乎一点也没 有觉得…… 9.马车上。日。 柳含月也在窗口望着外面,与刘统勋不同的是,她的脸上挂着两行泪水。庞旺 坐得像块板似的一动不动,把一块干麦饼递给柳含月:“你一天没吃了。”柳含月 没接。庞旺:“这是我的!”柳含月看看庞旺,接过了麦饼,又把脸转向了窗外。 “别看了,”庞旺声音干涩,“越看越心烦不是?” 柳含月咬了口饼子,嘴却没动。路边,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在拼命给孩子嘴里 挤奶,干瘪的乳房怎么也挤不下奶水来,孩子垂着脑袋,已经奄奄一息。含月把麦 饼扔给了那母亲,赶紧放下车帘。庞旺:“你救不活那孩子。”含月的声音低得听 不清:“可我救了。” 10.路边洼地。日。 周钟和庞旺拿着瓦罐,沿着一条干枯的溪床找着水。太阳明晃晃的,刺得人睁 不开眼。溪床干得裸露出一眼望不到头的累累卵石。两人走在卵石上,毫无希望地 找着水。突然,他们的目光被溪岸上的一群人吸引了,便走了过去。 十来个饿得摇摇欲坠的男人和女人在扒着一座新坟,扒开的干土里渐渐露出两 条人腿。 周钟吃惊地喝问:“你们在干什么?”挖坟的人停下了手,抬起灰黑的脸看着 周钟。周钟:“你们,在扒死尸吃?”挖坟的人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泛着白白的 眼珠盯视着周钟腰里的刀。周钟:“你们竟连死人也扒出来吃了?你们还有一点人 味没有?”挖坟的人默默地站了起来,每人手里捡起了一块大卵石。显然,他们要 和周钟玩命了。 庞旺猛地冲上,从周钟腰里一下拔出刀,对着人群挥了几下,朝周钟大声喝道: “还不快走!”周钟一步步退出了人圈。庞旺一晃一晃地挥着刀,见这些人不再围 上来,将刀往周钟面前一扔,怒声骂道:“你找死哇!没看出来么,这些人都饿成 地狱的鬼了,你也敢惹?”周钟拾起刀,也满脸怒气:“你见过吃死人么?啊?我 问你,见过么?”庞旺:“吃死人算什么?还有吃活人的呐!我可不想让人吃了! 你走不走?”周钟无奈,随着庞旺往来路走去。他回头看去,直见那群人已经将坟 里的死人扒了出来,像狼似的撕扯起来。他感到了一阵恶心,干呕起来。 11.土路上。日。 到处是流民,一堆人不知在干什么吵吵嚷嚷的。 马车停了下来。刘统勋下了车,挤了过去。 人堆里,一个汉子执着一杆大秤,秤钩上挂着个大藤筐,筐里是个小女孩。那 汉子草草称毕,喊:“三个馍!”即有人将三个黑面馍馍扔给一个饿得趴在地上的 男人,那男人一接过馍就拼命往嘴里塞,边咽着边淌着泪对筐里的孩子喊:“桂桂! 爹……对不起你……” 叫桂桂的女孩也哭:“爹!别卖我!别卖我啊!……” 又一个汉子过来,默默地将女孩挟起,往一口大麻袋里一塞,扔上一辆驴车。 刘统勋的眼皮在跳着,朝那驴车看去,车上已经堆着十来个大麻袋,袋里响着女人 和孩子的哭喊声。几只麻袋的口子上还露出女人的脚和孩子的脚。 不等刘统勋再往前挤,那驴车便赶走了。刘统勋问一个老头:“大爷,这用麻 袋装走的,是去干吗?”那老头摇摇头,没做声就走开了。场子散开,那扛秤的汉 子扛着大秤又往另个人堆走去。刘统勋默默地望着那吊在汉子背上的大秤砣,眼前 发起黑来。他定了一会神,才摇晃着走回自己的马车。 12.米汝成宅门外。日。 一辆马车驶来,白献龙下了车。宅门大开着,一些人在住宅里搬东西,一个仆 人站在凳上,往高高的门上挂着红灯笼,灯笼上一个大大的“钱”字。 白献龙疑惑地打量着灯笼,问那仆人:“这不是米大人的宅子么,怎么换姓了?” 仆人:“这是米大人的宅子不错,可如今是钱大人的宅子了!”白献龙:“那米宅 的人呢?”仆人:“都走了,回米大人的老家了。”白献龙皱紧了眉头:“糟糕, 她们两姐妹见不上了!” 13.荒路上。夜。 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慢慢驶着,拉车的马干瘦干瘦,摇摇欲坠。透过车窗,可 见王凤林疲惫不堪地靠在窗框上打着瞌睡。柳品月脸上盖着遮尘的布帛,坐在王凤 林身边,身子随着车轮晃动着,也在昏沉沉睡着,还不时地咳嗽几声。赶车的车夫 跳下车,掰开满是白沫的马唇看了看,对车厢里喊:“老爷!马不行了!你们自己 走吧!”王凤林睁开眼:“什么?让老爷自己走?你没看见老爷带着的女人病成这 样了,能走得了么?”那车夫苦着脸:“老爷,您自己来看看马!路上的草都让人 给吃了,这马已是两天没吃上一口草,没喝上一口水,眼看着就得倒了!”王凤林 骂骂咧咧地下了车,看了看马,狠狠地朝马肚子上踢了一脚,骂道:“倒十八辈子 血霉了!--婊子!下来,爷背着你!” 14.流民塞塞的土路上。日。 王凤林扶着咳嗽不止的柳品月,脸色苍白地走着。 “我说婊子,”王凤林咕哝着,“你怎么不变回二十两金子,也好让凤爷带在 身上轻快些!”柳品月咳着:“凤……凤爷,见了白爷的面,你……怎么向他交待?” 王凤林:“嘿哟!还没贴上白爷的屁股蛋儿,就说上鸟话了?要是早知道该吃今日 这般的苦头,凤爷就不上清河县赎你了!那二十两金子,凤爷自己留着,该睡上多 少个黄花女子!吃上多少桌银筷子台面!” 他的手在柳品月的细腰上一捏,嘿嘿笑起来。突然,他的脸沉下,问:“你腰 里硬邦邦的,藏着什么?”柳品月推开着王凤林的手:“把手拿开!”王凤林一把 操进柳品月的裙里,抽出了一卷书。“他妈的!我说你这三斤骨头怎么这么沉,原 来还带着书!”说着,将书扔了出去。 柳品月大咳着,喊:“这不是书,是我的诗稿!你……你给我拾回来!”王凤 林笑:“哟,看不出,做婊子的也会变蚕儿吐丝(诗)啊?” 柳品月推开王凤林,朝诗稿扑去。 王凤林摇头:“不看看这是什么年月,没准你我走不到北京,就成路倒儿!还 诗稿诗稿的,你‘死’着‘搞’吧!凤爷可得自己走了!” 柳品月拾起诗稿藏人怀里,死死抱着,对王凤林颤声道:“你……你走吧!回 去告诉白……白爷,就说,我柳品月……谢他那二十两金子……等到来世,我再…… 报答他……” 王凤林:“这话,我替你传了!”说着,当真扔下了柳品月,顾自走去。 人堆里,有人在称着人,女人的哭叫、叫喊声响成一片。王凤林挤进去看了一 会,脸上突然浮起喜色,忙挤出人堆,往原路跑去。柳品月靠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上, 已经昏了过去。“大妹子哎!你可别现在就死了!”王凤林试试柳品月的鼻息,把 她一把背了起来。 15.路上。 王凤林吃着黑面馍馍,骂着:“他妈的,老子在吃二十两黄金啊!这……这值 么?” 16.钱塘县运河大堤。日。 堤上架着一排排长长的水车,每架水车上,十个赤膊的男人在用力踩着。车页 板只刮上些黏稠的泥浆水。运河几乎干得见了底,可水车页板儿仍像一片片贪婪的 嘴唇在拼命舔着残水。 几个兵卒喊:“卢大人、顾大人到!”车水的脚疯狂地蹬快了。卢焯穿着一身 泥渍斑斑的官袍,戴着顶戴,瘦黑的脸上挂着一道道汗沟,陪着顾琮大人走来。 顾琮仍像年初在乾清官被乾隆喝令扶出殿去时的那般模样,重重地哮喘着,胸 脯像拉着风箱,下巴的白胡须上全是痰迹。 “水贵如油,一脚就是一根活苗啊!”顾琮道,“卢大人,再架上一二百架水 车,这圩田的青苗就有救了!” 卢焯朝那圩田看去,秧苗稀稀拉拉的,像火烧过似的一片焦黄。“顾大人,” 卢焯的嗓子沙哑,“现有的水车都抬到堤上来了,你看,已经是接成了长龙!” 顾琮:“钱塘县有多少木匠?”卢焯:“木匠?怕有不少吧?” 顾琮沉声:“到底有多少?” 卢焯抹着脸上的汗,心里显然有了气:“你问我,我去问谁?” 顾琮一怔,想发作,却是择了个方向:“那个在河南让人睡坟地的米河,不是 来浙江几天了么,此人曾说,天下没有他办不成的事,那好,卢大人怎么不差他去 问问钱塘县到底有多少木匠?” 卢焯的眼睛看向了远处:“他来了。”虑琮眯眼看去,见那高堤上远远走来一 个只戴着顶戴,身上却是穿着白衫的高个子年轻人,便问:“此人便是米河?” 卢焯:“正是他。”顾琮嘿嘿一声冷笑:“来得好哇!” 米河也望见了卢焯和顾琮,急步走来,对着二人行了个礼,大声道:“二位大 人,米河有一事要问。” 卢焯:“问!” “慢!”顾琮一抬手,“你是何人?” 米河:“大人不知我是谁,可我知道你是谁。大人是钦差大臣顾琮!” 顾琮冷声:“本官问的是你!”米河:“下官姓米名河!” 顾琮:“你这名,得改了!如今哪儿有米?哪儿还有河?” “说得好!”米河道,“仓中无米,河中无水,灾情已是如此,顾大人定会听 一听下官想问的一句话!” 卢焯:“米河,快说!” 米河指着那一排排水车:“为何不让这些水车停下来?” 卢焯和顾琮俱一怔。米河大步走到一架水车前,双手捧起一捧厚稠的泥浆,走 回卢坤和顾琮身边,急声问道:“二位大人请看,水车车上来的,已不是水,而是 泥浆!用泥浆灌溉圩田,能救活什么?” 泥浆在米河的指缝间流淌。卢焯看了看顾琮:“顾大人,米河所说,颇有道理。 若是杯水车薪还好说,毕竟还有一个水字,可眼下,连水影也没了,再车下去也于 事无补了!” 顾琮哮喘了一会,于皱的喉皮蠕动着:“一派胡言!水车还在转着,那就叫抗 旱保田!何为泥浆?浆者,水也!你们读的书读到哪去了!” 米河指着田里那焦黄的秧苗,痛心疾首道:“顾大人请看用阳里的秧苗,还有 一点儿绿色么?就是车上来的都是清水,也救不活了!” 顾琮:“放肆!病入膏育之人,还有药石可救,何况这本已植于肥田之中的秧 苗!苗叶虽枯,苗根犹活,待得有水滋润,便可苏醒,一如蜕皮之蛇、脱壳之蝉! 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还不如搞了顶戴换一顶农夫的笠帽套在头上!” 米河欲说,卢焯暗暗摆手止住。 “顾大人,”卢焯的脸铁青着,“既然那死苗儿也能活那就请顾大人放心回去, 等着苗儿活了,本官再差人禀告,请大人再来巡视!” 顾琮是何等老练,一下就听出了卢焯话里的意思,脸上挂不住了,嘴唇苍白起 来,喘声道:“想撵本官走么?好!好!”重重一跺脚,“本官偏偏赖这儿不走了!” 他一屁股坐地上,将双腿一盘,大声喝道:“米河!你去把能找到的木匠给本官统 统找来!再将能找到的木头也统统给本官扛来!三个时辰后,本官要见到一百架新 水车!” 米河冷声:“顾大人!要是米河不照办呢?” 顾琮发出一声冷笑:“那好办!就将我顾老头子当水车踩!” 说着,他喘得差点背过气去。米河悲哀地看着顾琮,摇了摇头。 17.禹村。日。 米河走来,老远就看见井台边排着长蛇阵,便急步走了过去。 一只吊桶在井上吱吱呀呀地被吊上来,桶里是半桶浊水那排着队的村民每人手 里拿着一只碗,在等着。王虎林站在井台上,接过碗,倒上水,又接过一只碗,拎 起木桶将水全倒进碗里。 “金水,肉肉,”王虎林沉着脸说道,“不许喝了,都倒到田里去,明白么?” 肉肉舔着干裂的嘴唇:“喝一口也不行么?” 王虎林:“不行!高大人说了,人省一口水,田长一棵苗!” 肉肉小心地端着水碗,跟在父亲身后向农田走去,将碗里的水泼向田里,然后 又回来排起了队。 米河朝那田看去,一片枯黄。 他的眉头颤着,大喝一声:“王虎林!高大人在哪?” 王虎林回头,一怔:“米……这不是米少爷么!” 18.干裂的农田里。 王虎林领着米河快步走着。 “米少爷,”王虎林道,“听说你当上了京官,去河南替皇上办差去了,怎么 又回钱塘来了?”米河:“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虎林,我问你,真是高斌大 人让你们这么干的?”王虎林:“其实,高大人也是没有办法。听说,京里来了个 患疾病的钦差大臣,下了道命令,说是只要有一口水也得省给苗喝,要不,是官的 就免官,是民的就坐牢。”米河:“人要是都渴死了,还要苗干什么?”王虎林: “就是!村里已经渴死九个人了!”米河的脸阴得可怕,怒声:“要是这也叫抗旱 保田,还不如把人割上一刀,放出血来当水用!”王虎林笑:“米少爷,你当了官, 怎么也学会发脾气了?这么做官,不累么?”“累?”米河的脸色似乎好看了一些, 笑笑,“头上有田方知累,被‘田’压着的人,没有不累的。” 19.又一块干枯的农田里。 村民们端着水碗,沿着田埂一步一蓬烟地走来,将水一碗碗泼到田里。一碗水 泼下,田里腾起一股烟,吱吱了几声,转眼就一点水痕儿都看不见了。高斌站在烈 日底下,官袍上全是汗水,一边拿着顶戴在给自己肩着风,一边在指挥着村民往田 里泼水。 米河和王虎林走了过来。“高大人!”米河抱拳一拱,“你好凉快啊!” 高斌一愣,突然发现自己在用顶戴扇风,急忙将顶戴戴上,笑道:“米公子, 清河县一别,才几个月,你更会吓唬人了!”米河:“高大人误会了!米河的意思 是,这么多碗水往你脚下泼着,岂有不凉快的道理!”“哦?”高斌大笑起来, “说得好!老夫这是捡了顾大人的便宜,才有此福分的!”“别再装了!”米河认 真起来,“高大人,你我是知交,我米河有今日,也有着你向朝廷举荐的一份功劳! --可是,米河此时却不是来向你谢恩的,而是来告诉你一句话!” 高斌也认真起来:“什么话?”米河:“我要参你!” “参我?”高斌笑起来,“为什么要参我?” 米河:“请问高大人,世间什么最贵?” 高斌:“眼下是水最贵!” 米河:“可要是连人都喝不上水了,这水还贵么?” 高斌一愕,笑道:“你真以为老夫不明白?” 米河:“正因为我知道你明白,所以要参你涂炭生灵!” 高斌双掌一拍:“参得好!老夫我正等着有人参哩!--或许你还不知道吧, 老夫自从被降级贬官来到浙江办理河工,又降了一品。”米河:“降得还不够!要 是把你降为平头百姓,你就不会看着这一碗碗清水泼在这无用之田了!”高斌看着 米河,轻轻摇了摇头,眼里闪着欣慰之色:“老夫没有看错,你,真栋梁也!-- 走!与老夫一起去找顾大人,告诉这糟老头子,我高斌也要参他了!” 突然,米河感觉到什么,慢慢回过身去。 田边,站着小梳子和卢蝉儿!“蝉儿?”米河失声叫起来。 20.米家老宅。夜。 牛大灶在给那阁楼架着梯子,用锤子敲打着蚂蚁。见架成了,便走上去踩踩, 对着前堂喊:“小梳子!请少爷上楼吧!” 他一愣,发现小梳子就站在楼梯的阴影里。 “小梳子,快去告诉少爷,”牛大灶道,“书楼的梯子给架上了,他能上楼了!” 小梳子的脸阴着:“牛大灶,你属牛啊,这么大嗓门!” 牛大灶这才想起了什么,低声问:“少爷在和蝉儿小姐说话儿?”小梳子: “听着,要是等会少爷和蝉儿小姐都哭了,你就给递两块帕子去,明白么?” 牛大灶:“老爷的灵枢还没到家,哭啥呀?” 小梳子:“等老爷的灵枢一到,要哭的人就更多了!” 21·院并内。 米河和蝉儿面对面地站着。蝉儿看着米河的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米河: “我听小梳子说,你在眼睛复明前,画过我一张像。” 蝉儿点点头。 米河:“那张像还在么?”蝉儿点点头。 米河:“我想看看那张像。”蝉儿又点点头。 米河:“为什么不说话?”蝉儿:“我的眼睛不是在说话么?” 米河一怔,目光却是在蝉儿的眼睛上移开了:“我看出来了!” 蝉儿突然凄凉地一笑:“不,你没有看出来。” 米河:“真的看出来了。我看出,你想说一句话。” 蝉儿:“不是一句话,而是半句话。” 米河:“半句话?” 蝉儿:“这半句话就是:你别为难了。” 米河身子一震。他一下就明白了过来,小梳子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了蝉儿。他的 脸苍白起来。 蝉儿惨然一笑,从怀里取出了一块白绢,在米河面前展开。绢上的米河画像与 活生生的米河简直一模一样!米河看着,看得惊呆了!“像么?”蝉儿的声音很轻 很苦。米河点点头:“像。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你还没看到过我的面容时画下的。” 蝉儿:“想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像吗?”米河:“想知道。” 蝉儿:“这是因为……他是我梦中的一个男人!” 米河的眼睛湿了:“蝉儿,我让小梳子告诉过你,从北京回来后,我要娶你!” 蝉儿苦笑:“小梳子告诉我了。可小梳子还告诉我,你已经打算娶另一位女子 了。” 米河:“小梳子把我最难开口的事说出来了。” 蝉儿:“你不该觉得难以开口。我和你米公子,只是萍水相逢之人,一场雨, 或是一场风,就能打散我们。” 米河:“可打散我们的,不是雨,也不是风,而是……一把刀!” 蝉儿:“是的,我知道,你,还有我,都没有办法将这把刀夺下来。因为,这 把刀还架在另一个女人的脖子上!” 米河:“她叫柳含月。”蝉儿:“小梳子已经告诉我了。” 米河:“她很快就要来了。” 蝉儿的脸雪一样自:“我也很快要走了。” 米河沉默片刻:“回杭州么?”蝉儿摇摇头:“也许,那天在宝塔里,明灯法 师离我而去,就是在暗示着我,我卢蝉儿也要像他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去,然后, 以天涯为家。” 米河的眼睛红了:“我知道,你想找到明灯法师。” 蝉儿:“法师治好了我的眼睛,所以,我必须找到他。” 米河:“法师在你的心里,已是你的恩人了。” “不!”蝉儿的眼睛猛地一亮:“我恨他!” 米河惊:“你恨明灯法师?” 蝉儿:“对!我恨明灯法师!我恨他为什么要治好我的眼睛!” 米河:“法师让你看到了你从未看到过的人间万物,你怎么会恨他呢?” 蝉儿:“可法师也让我看到了一张脸!看到了一张和我梦中那个男人一模一样 的脸!” 米河:“那是我?” 蝉儿的眼里渐渐涌出泪来,颤声:“如果……我还是瞎子,那有……多好啊! 要是我没有……看见你的这张脸,那有……多好啊!……可现在……晚了!晚了! 我的复明的眼睛让我这辈子……再也不得安宁了!” 她转身奔出了院门,朝着大门外奔去。米河喊:“蝉儿!蝉儿!蝉儿--!!” 蝉儿消失在黑暗中。那幅白绢落在地上,被风掀动着。米河拾起白绢,扶着柱子, 泪水夺眶。“少爷……”许久,身后有个声音在唤着。米河慢慢回过头来,见是牛 大灶。牛大灶也眼泪汪汪地站着,手中拿着两块帕子! 22.阁楼上。深夜。 没有点灯,米河独自一人默默地站在这间离开才半年多的阁楼里,茫然地四望 着。壁上书架如旧,床桌依然,连那悬挂在梁上的“饭绳子”也还挂着,只不过结 上了一张蛛网。 窗外月色明亮。他在墙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伸出手,向着影于抚去。影子 也在伸着手向他抚来。“是你么?”他问影子。 “是你么?”影子问他。米河的手触到了硬硬的墙。墙上,钉着蝉儿的那幅白 绢。绢上的米河在微笑。 米河看着自己的肖像,手指像蜘蛛的脚似的在墙上爬动起来。 突然,他抬起手,重重地一拳打在自己的肖像上!墙粉纷落。 他猛地转身,扑到那扇四方的石窗前,对着窗外的黑暗大喊了一声:“蝉儿- -!” 23.运河长堤上。 蝉儿策着马狂奔着。月光下,马蹄溅起的于尘像白色的烟。蝉儿喊:“明灯法 师--!!”喊声被风远送着用p轮高悬在运河上空的月亮像一只白色的灯笼…… 24.一座破败的集镇。日。 刘统勋一行的马车顶着火毒的太阳向镇街驶来。干燥发烫的风刮着,卷起满地 纸钱。马眼上被糊住了一片纸钱,马嘶叫。刘统勋探出窗来:“老木,停车吧,看 能不能找到吃的。” 25.空无一人的石街上。日。 一行人走在这静悄悄的街上,都感到了一种怪异和神秘。周钟张望着,对刘统 勋道:“这像是一座空镇。”刘统勋:“上回我从浙江回北京,在这镇里住过一宿, 记得这条街上还开着几家客栈和饭铺,现在看来都走空了。”一缕烟在一处矮屋后 头冒着。柳含月:“有烟!”庞旺看了她一眼:“如今最能冒烟的地方,是坟前。” 周钟:“那烟不是坟烟,是炊烟!” 26·一间饭铺外。 炊烟从铺子里冒出来,可见铺里坐着些人围桌大吃,店伙计是些汉子,沉默着 往桌上端送着食物。 刘统勋一行走来。店门外挂着一块板,板上写着三个大字:“卖米肉”。刘统 勋站在牌下看了看,问老木:“老木,你见多识广,这‘卖米肉’,是什么意思?” 老木:“就是卖米卖肉的意思,错不了!” 刘统勋:“都荒成这样了,这地方还有米肉卖,真不容易。走,大家好好吃一 顿。柳姑娘不是几天没吃了么,让店家给熬碗肉糜粥。” 一行人踏进店铺。 27·铺子内。 一行人坐下。几个店伙计打量着刘统勋,见他商人打扮,跟在身边的是些仆人, 便相互打着眼色。一汉子过来,低声问道:“诸位远道而来吧?” 刘统勋笑笑:“是啊,这一路上真不好走,到处都是饿死的人,马车走走停停, 一天也行不了几十里地。没想到,在你们这镇上还开着这么家饭铺子那烟囱里还在 冒烟,实在不易哪!” 那汉子也不多说话,只是问:“敢问客人,带着银子了么?” 周钟解下背着的一个褡裢放到桌上:“别啰苏了,上米肉吧!” 那汉子看了眼后头,一个坐在柜桌里的男人朝他点了下头,汉子便转回脸来问: “要几斤米肉?” 刘统勋:“多上些吧,留些带在路上好吃。” 那汉子:“要老米肉还是嫩米肉?” 刘统勋:“别问了,有啥上啥。” 那汉子:“看客人的样子,也不是头回吃米肉了,这吃米肉的规矩想必也懂。 --十两银子一斤,上十斤就是一百两!” 刘统勋皱眉,看看周钟。周钟:“上吧!”解开褡裢,取出两锭大银往桌上一 放。那汉子收了银锭,说了声“请等着!”便转身向后门走去。 柳含月问:“店家,茅房在后头么?” 一伙计点了点头。柳含月起坐,向后门的院子走去。 28.后院。 柳含月从后门走出来,便听到了一阵低低的哭声从一间石屋里传出来,便走了 过去。一阵磨刀声在石屋的一侧响着,柳含月探头一看,见刚才问话的那个大汉蹲 在狭长的夹廊里磨着一把大斧,不停地往斧上淋着水。 她的心拎了起来。石屋里传出的哭声又问又惨,柳含月踮着脚,从窗口往里望 去。这一看,把她吓得差点失声叫起来。 29·石屋内。 两个光着膀子的汉子从麻袋里拎出个女子来。 这女子身子软软的,脸上披着长发,看不清脸面。 两只大铁钩往这女子的胳膊窝里一挂,人便悬空了。 30.窗口。 柳含月紧紧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叫起来。 31·石屋内。 那两个汉子三下两下将女子的衣裙褪去,对着石屋外喊:“磨快了么?”在外 头磨斧的汉子沉声应着,起身进了石屋。 斧在昏暗的石屋里闪着白光。 32·窗外。 柳含月的身子颤了起来。 33·石屋内。 那执斧的汉子头一沉,将辫子往脖上一盘,辫梢咬嘴里,对着那挂着的女子看 了看,往身上摸了一会,嘿嘿笑起来。“又是一块嫩米肉--外头在等吃的那几位, 让他们捡着了!”他对身边的两个汉子说。边上的一口水缸里,一具赤着身泡洗的 女尸被捞起,腾出了地方。 34.窗外。 柳含月此时才知道,“米肉”就是人肉! 她的眼睛惊得滚圆,捂嘴的手颤得厉害。 35·石屋内。 两个汉子大笑着抹去案板上的血水。 一个道;“那卖肉的南方佬说,这女子可是值二十两黄金!” 另个道:“这大灾大荒的,二十两黄金顶个屁哇!快下刀!别磨蹭了!”执斧 的汉子操起了斧头,走到那女子跟前。 “这是什么?”执斧的汉子摆开马步,正要往那女子胸脯上砍,突然踩着了什 么东西,收回斧,弯腰去拾了起来。 那汉子拾起的是一卷纸稿。那汉子笑:“这米肉也怪,出门在外也不带金带银, 就带着这么一本破纸儿!”另两个汉子在往一口锅里倒水,回头道:“扔过来,正 好给爷点柴火!” 执斧的汉子翻了下纸,见上面全是墨字,道:“纸上都写着孔夫子的字哩!这 纸烧不得,咱得给自己积点阴德,下回投胎,让孔夫子也教咱认两字!”说着,手 一抬,将那卷纸往窗台上一扔。 36.窗外。 纸卷落在窗台上。柳含月伸出手,一把将那纸卷抓到手里。她打开纸,突然惊 呆了!纸面上,一行娟秀的墨字:“品月诗笺”。她的手指颤得拿不住纸稿,又翻 了一页,“柳品月自赏”几个字扑入眼中,两行泪水立即夺眶而出! 37.石屋内。 烧火的汉子催道:“还不将这菜人砍了下锅!让客人好等!” 执斧的汉子往手心啤了唾沫,举起了斧。 38.窗外。 “住手--!”柳含月突然抓住窗栅,对着石屋里大喊了一声! 刚喊完,她就一头往后倒去…… 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