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夜雨 潘向黎 一 折鹤是一家典型的日本风格的小酒吧。 日本风格,日本人叫“和风”,区别于“洋风”。徐珊珊觉得这些字眼是日文里 的精华,词义 清晰又婉转动听,不像那些从英语、荷兰语、葡萄牙语里吸收的外来语, 生硬别扭,说起来像 连续不断地往坚硬的地上扔石子。 折鹤在台东区的纵横交错的小巷里。 门口一根灯柱,顶上挑一茎孤零零的铁藤,悬着一盏磨沙 玻璃罩的四四方方的门 灯。窄窄的门面,上面照例挑着一幅窄窄的“暖帘”,写着半行半草的 “折鹤”二字, 是古意盎然的书道。灯光从格子拉门上透出来,柔柔的是一份盼望与诱惑。 听到脚 步声,半透明的门就拉开了,妈妈桑一哈腰:“欢迎光临!”眼波动处,如果是熟人, 就 换一种类似嗔怪的语气:“您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晚呀?”然后才笑着说好久不 见,晚上好 之类的话,一边接过客人的外套挂好。 房间是一长条的,所以柜台虽是L字形的,但一边只是一块掀板供柜台里的人出入, 给客人坐的 只有另一边的七八个位子。柜台内除了酒具还放着许多杯盏器皿,—— 不论客人喝什么酒,总 要给他们先上一杯茶,煎茶或麦茶,那是要用深深的瓷盅;如 果是冰乌龙,就用广口厚底的玻 璃杯;还有冰夹、搅拌器等各种零碎物件,和一块雪 白的抹布——每次洗都用漂白剂,还经常 替换,在一片晶莹闪烁中倒也不碍眼。 客人对面是盖住整个墙面的大酒柜,里面放着几十瓶的酒,有外国的威士忌、白 兰地,更多的 是“吟酿”、“泽之鹤”、“松竹梅”、“大关”之类的日本酒。有 些是没有开封的,有些 已经喝了一半,写着“小林”、“石井”之类的人名。 酒柜像一个背景,在这个背景下就站着这里的“妈妈桑”芳野绫子。 日本的女人通常已经不穿和服了,即使在正规场合,穿套裙的人也占了压倒多数。 可是也有些 人是常年穿和服的,那是一些老得适应不了洋服的老人,和一些出于职业 需要保留传统习惯的 人——不外是旅馆、酒馆等服务行业的女性。 芳野绫子常年穿和服。看上去有四十上下,圆圆的脸,一双清水杏仁眼,一头黑鸦 鸦的头发盘 成一个工整硕大的髻,要不是她的“西阵织”和服足够雍容华贵,她娇小 的身量简直令人觉得 有些力不能支。她的身材不错,虽然矮了些,却显得玲珑有致。 化妆后的肤色是雪白的,而且 不可思议的没有一丝皱纹。没有人看见过她没有化妆 时的脸。 她的嘴唇原来是偏厚的,她的口红涂进去一圈,使它变薄了。她的口红总是又深 又浓,但喝酒 时杯上从不留口红痕。这让徐珊珊觉得她的高超技巧——这样的女人 绝不是只是会抹口红会 喝酒那么简单。 有一阵子徐珊珊简直怀疑自己迷上了芳野。因为一两个星期不来,就会想她,来 了看见她在那 个不变的位置上忙碌就安心,而芳野会吸引住她一个晚上的视线。徐 珊珊以前真没有见过这 样的人,再忙再累,也保持着温婉的举止和优雅的风度。她的 动作其实很快,但一点都不赶,反 而有些像在做类似插花、茶道之类的事,平心静气 地享受手里的艺术。 一天,她开玩笑地说女人也会迷上一个女人,芳野说:“胡说!”徐珊珊说: “比如说我,被 你迷住了呀。” 芳野笑了,捂着嘴说:“我是感激心领了,可男人们要气坏了。秋子你也可惜了 呀!”徐珊珊 的日本名字叫秋子。 两个人笑得出了眼泪,旁边的客人说:“喂喂,有什么好事这么开心?”芳野转 过脸去,笑着 说:“秋子说她刚刚和一个男朋友分手,好寂寞哟!”徐珊珊就说: “骗人精!”大家都笑 了,又喝下不少酒。 徐珊珊那天太高兴了,喝醉了。最后芳野几乎是抢下了她的酒杯,替她叫了一辆 车,说了地址, 送她回家。司机本以为她是日本人,倒也见多不怪,后来听见她迷迷糊 糊地说中文,才知道不 是日本人。 徐珊珊叫的“天明”,是一个人的名字,他们分手快一年了。就是和他分手以后, 她才开始自 己去折鹤,才和芳野混得这么熟的。她觉得有时在外国人当中、在女人 面前,更安全。 折鹤的气氛,钝化了她的痛苦,也软化了一切界限。她渐渐地忘记许多往事,忘记 这里是异国, 忘记自己是谁。她变成了秋子,“秋子”会喝酒,会抽烟,会调笑,会打 情骂俏。 二 遇见五十岚的那一天,是奇怪的一天。 那一阵很忙,天天加班,几乎都在公司吃配送的弁当就了事,八九点才回家,精疲 力竭地倒头就 睡。洗澡、洗头都要等第二天早上。本来是不会去折鹤的。 这天白天在公司里接待两个客人,谈完正事,他们换了一种口气谈起了天气,后来 又说又一家 新开的西班牙料理如何美味,老板藤田刚附和了一句,他们就顺水推舟地 说:“我们想请秋子 下班后去那里吃饭,可以吗?” 徐珊珊以前只见过这两个人其中的一个,而且知道日本男人酒后不像平时谦谦君 子,就为难地 看老板。 藤田不知是明白了她的意思,还是看不上这两个人,说:“唉呀,今天真是不巧! 晚上我要见 一位英国客人,她要当翻译。我总是一喝酒就不会说外语了。” 客人说:“那太遗憾了。” 徐珊珊也说:“是呀,是呀。真对不起了。” 等客人一走,藤田就说:“西班牙料理,可是很美味的哟。” 徐珊珊笑笑说:“谢谢社长!”就去给他倒了一杯茶。 藤田喝了一口,说:“真好喝!”又双手合十:“今天撒了谎,请神原谅啊。” 六点,藤田若有所思地看看徐珊珊,说:“这一阵大家辛苦了,今天早些回去吧!” 大家轻松 地互道:“您辛苦啦!”就下班了。徐珊珊想到要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 就在附近的拉面店 吃了一碗广东面。想想今天还早,回了家睡不着还得数羊到半夜, 不禁踌躇,脚步游移着,就到 了折鹤。 在折鹤喝着第四小壶清酒时,一个陪酒的姑娘进来,芳野说:“怎么这么晚才来, 有人等急了 呢。”旁边一个老头也说:“我还以为我今天要失恋了呢。”那姑娘笑 得一朵花似的:“对 不起!外面下雨了,车子不好开。” 芳野出了柜台,拉开门一看,说:“真是下雨了呀!好大的雨呀!” 一股带着凉意的潮气扑了进来。再关时,雨声没有关在外面。听着雨声,才知道 不知不觉间已 经身陷汪洋,而折鹤是一条小小的孤舟,像纸折的。 徐珊珊的心抽疼了一下。下雨了。又下雨了。 徐珊珊对雨天特别敏感。有时觉得雨会给万丈红尘带来一种空旷灵秀的意境,足 以滋润心灵 ;有时——更多的有时,是变得心绪不宁、忧郁多思,像一只对天气敏感 的脆弱的小动物。 天明知道她这个毛病,于是常常在下雨的时候给她打电话,关切地问:“又下雨 了,你没事吧 ?对不起,我又不在你身边。”奇怪,无论怎么恨他,鄙视他,每逢下雨, 这声音总是这样清晰 地出现在她耳边——浑厚的、温和的,带着笨拙和疚歉。当时, 仅仅因为这个声音,她便会安 静下来,觉得在雨天闲坐无事,迷失在遐想中,不再可怕, 而是一种消遣,快节奏生活中一项奢 侈的休闲。人在他乡,漂泊无依,谁能认真要求 经常拥有心上人的体温?只要在心里空得发虚 的时候,能够拿出一个人来,放在心上, 独自的,带着一点漂浮的幽怨又不完全绝望地想一想, 就算过得不太坏了。 这时,门又被拉开了。一个女孩子出现在门口,吸引住所有人的视线。她很年轻, 也许还不到 二十岁,苗条的身材,尖尖俏俏的脸,看不出化妆的痕迹,只是唇上抹了盈 盈欲滴的葡萄色水晶 口红,黑色套衫、黑色牛仔裤,腰上系了宽宽的皮带,银色的扣 环,脚上一双紧扣小腿的梅红长 靴。 这样的美女除了在电视里,平时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徐珊珊在所有男人的 眼睛里读出 了惊叹和戒备——美女的光芒太足时,常常令人有些心生怯意的。女孩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坦 然走了过来,在仅有的一个空位置上坐下。 “我要一杯兑乌龙的威士忌。”她说。她的声音很好,清清脆脆的,像是唱歌的 嗓子。 芳野先递给她一个装在小篾盘里的湿毛巾,然后飞快地在杯里倒了酒,兑上乌龙 茶,又加了冰, 递给了她——“让您久等了。请用吧!” 女孩接了,嫣然一笑,所有的人都看见灯光暗了一下。 平时觉得芳野的皮肤够白的了,今天才发现那种白像瓷器,有些呆滞,而这个女孩 的肤色就不 一样,她不是白,是晶莹剔透,像玉似的。她的黑色套衫使人想起墨玉茶 壶,她衣袖尽处的手臂 ,像茶壶里倒出来的清水。 芳野说:“雨下得真大呀!” 所有的人都不回答,只听女孩说:“可不是,我从地铁车站过来,才这么点路,身 上也淋湿了。 ” “可不是吗,要是有要紧事,可就够呛了。”芳野似乎在没话找话,但徐珊珊知道 她是不动声 色地套对方的底细——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女孩子,一个人来这种通常是 男人来的地方,总有 些令人好奇。 “是呀。不过我今天是和人约会。在车上我很犹豫该不该去,看见下雨了,我就 想这是天意吧 ,我不去了。就到这儿来了。” 徐珊珊看到身边的男人,叫田中的,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徐珊珊想:第一,她的东京口音毫无破绽,她是东京女孩。那么她的身份是什么? 第二,她不 像一般的日本女孩那么矜持、羞怯或者装出那个样子,她的谈吐很干脆, 笑容也很灿烂,透明 的眼神也不躲闪。她不是大学生。第三,她不是做“卖水生意” 的,她身上没有半点风尘味, 打扮也不是这一路的。 等到她喝完了第二杯,大家已经知道她叫五十岚了。 田中说:“这个姓不多呀。” 五十岚说:“小时候总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好,暴风雨一样的人,不是有点可怕吗?” 她说着自 己先笑起来了。大家也都笑了。在日语里,“岚”是暴风雨的意思。 五十岚又问:“有没有《绿兔子》这首歌?我想唱。” “有的,是酒井法子的吧。”芳野说着,替她输入了,片刻间,画面和伴奏就出来 了。五十岚唱 得不怎么样,但很投入。又点了一首对唱的歌,和一个客人你一句我一 句地唱。 “啊,怪不得我爸爸喜欢到小酒馆,很开心的嘛!”说着跳下吧椅,“我该走了。” 芳野送她 到玄关,在她穿风衣的时候,说:“有空一定再来呀!”还悄悄递给她一个 小盒子,徐珊珊知 道一定是小毛巾、手帕之类的礼物。 五十岚说:“我还会来的。那,今天就先走了。回头见!” 芳野目送着她,仿佛是自言自语地:“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呀……一定不会遇上什 么不顺心的 事吧。” 这时的芳野不像一个妈妈桑,倒像一个严肃的女巫。 三 此后几次见到五十岚,总是在雨天。 有一次,她刚坐下,芳野说:“今天可没下雨。”五十岚说:“也快下了。我来 了,就会下雨 。” 果然,过了一会儿,淅淅沥沥,就开始下了。 也许是季节的缘故?这么一个女孩子,在雨天的夜里出现,神秘里也有一种浪漫, 简直像一个 雨的使者。 后来变成一到下雨,如果五十岚不出现,总会有人念叨:“她今天怎么不来了?” 仿佛雨天就 是她来的前奏似的。 可是,五十岚突然就不来了,像她的出现一样,她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遇到有人讲起,芳野说:“忙着呢!现在的女孩子,比男孩子还忙。”徐珊珊心 想:你又知道 什么? 五十岚不来,少了流动微冷的气息,折鹤的气氛恢复了温热宁静。可是下雨的时 候,总会下意 识地朝她坐过的地方看一眼。有一次,徐珊珊从那里收回视线时,与芳 野的视线相遇,两人会 心地交换了一个微笑,芳野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很久没有下雨。 后来下雨了,五十岚还是没有出现。大家也就不再提起了。 四 有一天,忽然想起——来日本都六年了。徐珊珊自己吓了一跳。刚来的时候,如 果谁告诉她, 你将在这里生活六年,她一定去自杀。可没有人预告,也就糊里糊涂地 过下来了。 最伤人的还不是时间,而是随着时间流失的一切。 和外国留学生混过,但那时玩心未灭,大家没有动真情,热热闹闹地玩过了,清清 淡淡就分了手 。遇到过想依靠的,对方却没有这个意思,也就作罢。遇到天明,是意 外的意外,也是命中的劫 数。从来没有想过会和有妻子的男人有什么瓜葛,从来没有 想过还会情不自禁,可是就那么发 生了,而且一发不可收,直到伤透了心才远远地躲 开。 最后是她不告而别的。只有这样可以挽回一点破碎的自尊,另外也是实在怕他留 她,那她会万 劫不复的。 她搬了家,换了工作,天明不可能找到她——他们一直都是单线联系,没有共同的 朋友。她也 不必面对那些熟悉的街道、咖啡馆、银杏树下的秋千,那都会让她痛彻 心肺。 芳野当然看得出徐珊珊是个失意的女人。可是,也是个不简单的女人。是外国人, 可是能说那 么流利地道的日语,能进热门的广告公司,而且不是端茶倒水的办公室小 姐,而是真正干事的 职员。她长的也好,不是艳,也不是媚,就是清秀、脱俗,举止也 大方。她一定是个好人家出身 ,人的教养气度是装不出的。她经常来折鹤,身上的衣 服、首饰没有一件是便宜货,看得出她 的收入不低,而且眼光不俗。 只是她一个人出神的时候,眼睛里为什么总是含着泪?是什么样的人伤了她的心? 自然是不 能问的。 徐珊珊说过:“芳野桑,世界上没有好男人。” 那天只有她们两个人,芳野说:“是呀。男人真是不能相信。” “可是女人如果不爱男人,又该干什么呢?” “那倒也是的……”芳野说完,叹了口气——“我也陪你喝一杯吧。” 两人就喝着威士忌,谁也不说话。这是她们最接近隐私的一次谈话,但还是没有 说下去。 芳野觉得现在的徐珊珊就像年轻时的自己,心比天高,可是要等到吃了许多亏才 会明白,才会 把爱男人的心收回来爱自己。 徐珊珊觉得没有必要瞒芳野什么。她是一个什么都听得懂看得懂的女人,而且绝 对会守口如 瓶——对她说什么就像对心理医生说,又像对着一堵白墙说。可是她并 没有和盘托出。为什 么没有说,徐珊珊自己也不明白。 也许是因为伤害还没有远去,她不能平心静气地叙述它。也许是因为对方毕竟不 是一个国家 的,理解不可能完全一样——而有时细小的曲解比完全不懂更让人绝望。 还有,也许在潜意识 里,觉得芳野毕竟是做“水生意”的女人,和自己不一样,她不配 分担自己的感情痛苦。 她们经常谈的是—— “这件和服真漂亮呀,要几百万吧。” “这还是我年轻的时候,一个朋友送的。现在的钱算起来,大概要二三百万了。 秋子你要是穿 和服,一定也合适。” “我可没有人送我!” “不过,你还是穿西式套装好看,简单又高贵。这副耳环真别致,是新买的吗?” “是呀,上星期在新宿小田急买的。是真珊瑚的。” “很有女人味,又可爱又文雅。秋子你总是这么会买东西。什么时候咱们一起去 逛街、买东 西吧?” “好呀。今天的泡菜真好吃。黄瓜很嫩,清清淡淡的原味,真香。” “哎呀,真 是成了日本人了,只有日本人才说这样的话。听说,中国也有泡菜的?味道不一样 吧?” “不一样。中国的泡菜下饭好,日本的泡菜配清酒好。” “是吗?真有意思。” 野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忙碌着。折鹤虽然有陪酒的姑娘,但她们是自由出勤,来了 也不干活, 只是陪客人喝酒、聊天,所以只要有客人,柜台里的芳野是一刻也闲不下 来。 徐珊珊说:“真该找一个帮你的人,你这样太累了。” “怎么不想这么做?合适的人还不好找呢。我这儿就是这么一点地方,要是新来 的人不机灵 、不讨客人喜欢,那就麻烦了。不过,是得找一个了。你有什么朋友可以 介绍给我吗?” “我的朋友?”徐珊珊笑了——“大概不会有人来的。” “对了,你的朋友都是在公司里就职的,或者在读硕士,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干活? 我真是失 礼了。” 五 夏天的盂兰盆假里,徐珊珊去夏威夷度假。 她今年买了一件新出的泳衣,玫瑰红的,上面有烂漫的热带花卉,样子却是保守的 连衣裙式的, 正好掩尽了她担心的小腹,只衬托出她的雪白的皮肤,在海滩上引来了 许多人的注目,几个学 生模样的人向她吹口哨,还有一个男人请她一起吃晚餐。 看来还没有老,还有希望。在旅馆的镜子里,她对自己微笑了。 终于又会笑了。终于透过气来了。 她突然想:自己也许该计划一下将来了。原先指望的男人不出现,自己一个人也 要好好把日 子过下去的。也许该回国看看了,不就是还没结婚吗,又没有干什么丢人 现眼的事。原先可没 想过在日本呆一辈子。又不想嫁给日本人,回国也许可以早一 点给自己安排一个家。 带着焕发的神采,她回到东京。 上班的第一天,她请大家吃了她买的夏威夷点心。给女士们每人一支美国口红, 给藤田一条领 带,是丝的,上面印着各种卡通狗——藤田是养狗的专家。以前她也收 到过这类“旅行礼物” ,这次轮到自己送别人,还是挺高兴的。 下了班,她去了折鹤。一进门,芳野就叫起来:“哎呀,秋子今天真漂亮!你回来 了!” 徐珊珊笑着说:“我回来了。这是一点小礼物,请收下。” 芳野接过去,一边说:“连我也想着,真是太周到了”,一边拆开一看,是一串小 小的风铃,用 贝壳和珊瑚做的,一动,发出细细碎碎的响声。芳野笑了:“可爱极了, 太谢谢了!我这就挂 到门上去!” 她一扭身出了柜台,真的去挂在了门角上。她用手拂了一下,眯起眼睛笑了,自言 自语地说: “以后风吹过来,它就会响,我就会想起秋子了。以前也有一个人送过一 串风铃,时间太快了 呀……” 这时的徐珊珊一边漫应着,注意力却好奇地落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柜台里站着一个女人,大约二十七八岁,凭直觉就知道她不是日本人。等她的眼 光与徐珊珊的 一触,徐珊珊立即明白了——她也是中国人。中国人和日本人,即使穿 一样的衣服,即使不开 口不动作,看人的眼神也不一样。 芳野走回来,见她们互相打量,“忘了介绍了,秋子,我听了你的话,这是我新招来 的,也是中国 人,姓——张,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洋子。洋子,这是我的好朋友秋子, 她可是个能干的OL( 白领小姐),以后你多请教她。” 洋子就一鞠躬说:“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她用的是生硬的日语。 徐珊珊觉得有些别扭,就用中文说:“我叫徐珊珊,你呢?” “我叫张均,平均的均。”她的脸有些泛红了。 听出了一些口音,徐珊珊问:“从上海来的?来多久了?我也是上海人。” “三个月。你呢?” “我,六年了。”徐珊珊说完,转向芳野笑道——“她真漂亮,不是吗?” 芳野说:“可不是吗,和你一样,也是美人儿。”芳野说话,从来不会厚此薄彼的。 徐珊珊问张均:“你听懂了吗?说你很漂亮。” 张均脸上的红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拼命低下头去擦桌子。徐珊珊看在眼里,忽 然有些忍不 住的关心——“她都让你干些什么?” 张均低声说:“打扫、洗杯子、去外面买东西、倒饮料、收费。” 徐珊珊知道,她现在的日语,还不可能陪客人唱歌、喝酒,等她可以了,芳野会不 会让她干呢? 当然是不会勉强,但许多酒吧的上海姑娘,都不仅限于当小妹,总要挣 些外快的。上海姑娘长 得清秀苗条,又聪明乖巧,往往比其他地方的人讨人喜欢。加 上头脑现实,争强好胜,就难以安 于清贫、洁身自好。可以轻松地挣钱,成了上海姑 娘的一种不幸。 在东京,也许难看的女人才能真正地成功,因为她别无选择,只有靠自己去苦苦奋 斗,出人头地 。而美丽的女人,需要的定力就大多了,物质的诱惑每时每刻、无处不 在,永不间歇地冲击、 蚕食着你的意志,一边是艰难孤独的寒酸、劳苦,另一边是繁 华照眼的享受、舒适,你一个人 在钢丝上走着,时刻可能跌下去。 徐珊珊自己就感觉过这一点:抗拒诱惑有时比忍受辛苦更不容易。而对张均,这 一切都才刚 刚开始…… 和张均聊了一个晚上,知道了她的基本情况:她在国内是小学教师,还没有结婚, 来日本是托 人买了担保,现在完全没有人帮忙。暂时在一个朋友的朋友那儿住着,在 料理店洗过碗,因为 不想黑掉,必须保证白天的出勤率,所以换了现在的工。 “每小时的‘时给’是一千二,从六点干到十二点,没有交通费。还不知道有没 有小费,够不 够自己租房子、交学费?这里说是很正宗的地方,可是传回国去也是不 好听……”说这些的 时候,她整个人像雨中的小鸟,越缩越小,看得徐珊珊的心也紧 缩起来。 离开折鹤时,她把名片悄悄推到张均面前:“有事找我。好好学日语,咬咬牙,会 好的。”穿 风衣时,又加了一句——:“你放心,我不会对别人说的。” 张均轻轻地点点头,眸子里有亮亮的东西,一闪。 出门的时候,门上的风铃发出悦耳的碎响。然后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静寂。 六 一连几天,想到折鹤时心里总有点牵动、放不下。徐珊珊自己也笑自己,一个人 在国外闯荡了 这么些年,怎么忽然多愁善感起来。 也许是因为楚楚。楚楚是她最知心的闺中好友,当年还是徐珊珊替她办来的。因 为深知彼此 不是眼皮子浅、没气性的人,她们发过誓:绝不嫁给日本人,也不做那些 不可告人的“工作” 。她还警告过楚楚:“否则你给我回国去,别在这儿给我丢人!” 可是,后来还是有了松本,有了楚楚的变化。虽然他们最后分手了,但楚楚多受伤 啊。徐珊珊 不止一次地后悔当初没让楚楚和自己一起住,后来又因为彼此太忙,没有 好好地照顾她、提醒 她。徐珊珊在家里是妹妹,可是她觉得自己是楚楚的姐姐—— “是我不好,是我没有尽到责任 。” 看到初来乍到、孤立无援的张均,她又想起了楚楚。 真的,日本好不好都值得来一趟,可是日本人实在是不能嫁的呀,也不该嫁——嫁 了,人家看不 起你不说,你自己能看得起你自己吗?抗战结束五十年了,有哪一个有 头有脸的日本人到芦沟 桥、到南京大屠杀纪念碑前跪下忏悔过?他们的老年人,有 的居然说日本是输了,但中国没有 胜,他们是败在美国手下,整个亚洲在大日本帝国 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们的年轻人听到那场 战争,态度漠然到了令人寒心的地步。 在对待战争历史上,日本是小人。日本的男人也是没种的男人,他们没有是非,他 们光顾吃他 们的生鱼片、泡他们的小酒馆了。可是有些中国人自己也不争气。人家 韩国人,就不原谅日 本人,听说每年的三月和九月都拒绝日本人,不让住店,不让坐车, 不让买东西,因为那是日本 入侵的日子。日本人健忘,韩国人就不厌其烦地提醒你。 也提醒韩国人自己。在这一点上,韩 国人真是不简单!那是把财神往外轰啊。世界 上总有一些东西是用钱买不动的。 徐珊珊不止一次地想:女人要嫁人,还希望嫁的人能让自己生活安定、优裕些, 这都没什么不 对。可毕竟人是有血统有国籍的,你说一个中国人,怎么能绕开那些血、 泪、耻辱,去爬上一 张日本人的婚床?难以想象,一个中国女人嫁给日本男人,会幸 福。也许问题并不出在他们两 个人身上,可是无形的诅咒、蔑视、猜疑、嘲讽、良 心的谴责会紧紧相随,迟早把一段姻缘弄 得奄奄一息。 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张均还担心不到那一步。 徐珊珊再见到她时,她的脸上已经有了笑容。这才看出,她真是一个相当漂亮的 女孩——瓜子 脸,悬胆鼻,樱桃口,一双秋水明眸,化了一点妆就很鲜亮。只是头发还 不入时。 她的日语进步很快。芳野的话已经基本能听懂,客人的话也半听半猜的可以应付 了。大家知 道她是外国人,又是新手,都不难为她,有几个年纪大的,跟她讲话总放慢 速度,直到她听清楚 。 最初的难关一过,不再是白痴、聋子、哑巴,心情就轻松了许多。一边忙碌着,一 边和徐珊珊 聊着天,看上去已经从容多了。 “我真羡慕你,日语说得跟日本人一样!” 徐珊珊笑了,那是刚来的人才会这么看,外语这东西,不学不知道,越学越害怕。 她想起一件事,就对芳野说:“你知道吗,我昨天受了点刺激。有一个在日本呆 了五十年的老 华侨,他在会上作报告,我听他的日语简直是漂亮极了,就问我们老板 ——‘会长,你说他的日 语还听得出是外国人吗?’你猜会长怎么说?他说‘是很 美的日语,但还是一个外国人在说 。’我想我再也不指望能把日语学到什么程度了, 人家在日本呆了五十年都还不能像母语,真 叫人绝望!我算没信心啦!” 芳野说:“没那回事,我看你现在就说得比日本人还好!现在年轻人的日语才不 像话呢。” 张均也听懂了,跟着笑起来——“我只要能到你的一半,我就够了!我可不想跟 日本人一样。 ” 徐珊珊说:“日语里有个特点,男人说话和女人说话不一样。你可得小心,别学 得像男人似的 ,那就显得很粗。你注意妈妈,她的用词、语气,还有节奏,都是很典型 的女人味,好好学着点, 比在学校里学的还用得着呢。” 张均点点头,又往徐珊珊的杯子里加了酒。 芳野看着,说:“洋子,你这样拿酒瓶可不对。”她自己过来,接过去,把标签向 着手心,等徐 珊珊举起酒杯,开始不紧不慢地进去,到快满的时候,徐珊珊一抬杯,嘴 里说“不好意思”,她 就住了手。 芳野回头看了张均一眼,“明白了?”张均说:“明白了。” 芳野说:“你过来,重新来一遍。” 徐珊珊要把酒喝下去,芳野示意她不必,另外拿了一个杯子放到她面前,张均就把 酒倒在那个 空杯里。芳野盯着她操作了一遍,说:“对了,就这样。” 芳野对徐珊珊和对张均,完全不一样。因为在她眼里,一个是客人,一个是打工的。 到底是妈 妈桑!徐珊珊心里有些敬佩又有些不舒服。看看张均的脸上倒没有一点不 高兴,大眼睛里满 是认真,惟恐听漏了什么、看漏了什么似的。 告别的时候,芳野悄悄地说:“秋子,你近来在节食吗?瘦了。” 徐珊珊说:“没有,大概是忙的缘故吧。” 说了这句话,心里一动,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句话?对了,是天明。分手之前的几 个月,他越来 越瘦,衣服都空了,又疼又怨地问他,他总是说:“大概是忙的缘故吧。” 现在自己也学会了 这句现成的话,倒像是天明那句话的回音。 想到天明,浑身没有消失的疲劳顿时增加了分量,铅似的坠着,一动都不想动。但 是还是要回 去了,明天还要上班。上班是日常对人的一种强制,却也给伤心人无休无 止的哀伤打着拍子, 虽然还是无休无止,但好歹有了节奏和强弱变化。 走出折鹤,回头一看,窄窄的巷里那盏黄黄的风灯,像云中的月亮,说是光亮,不如 说是衬托出 周围的暗。再举步时,一波一波的暗围上来,都能觉出一种粘稠来。 可是一走出巷子,就听见轰隆轰隆的声音,一辆轻轨列车正从前面的高架路上开 过。灯火亮得 刺眼的,就是车站了。人再往前,就融化在一片光明里,一切都要现形 似的。 七 芳野的夜晚是没有人了解的,除了秋子,芳野对她会撩开一点密密的帷幕。 她其实是孤独的吧。 客人们到她这里,总是只顾喝自己的酒,没有什么正经话。有的借着酒劲说些着 三不着两的话 ,也不是对她说,根本是忍不住,找个地方往外倒垃圾罢了。她其实只 是折鹤的一个暖炉、一 个屏风,或者干脆没有形体轮廓,是一种气氛,唯独不是一个 人,一个女人。 那不是芳野的夜晚。芳野自己的夜晚是从折鹤关门后开始的,一般是二三点吧, 送走最后一个 客人,打发走了身边的女孩子,芳野会自己倒一杯酒——一般是“四朵 玫瑰”威士忌,对自己 说“辛苦了”,一口喝了,然后关门回家。 芳野住在不远的地方。这里不是所谓的高尚住宅区,但离店近,她一直没有想要 换。反正她和 父母、亲戚都没有往来,也没有会在家里招待的朋友,住在什么地段, 只要对自己说得过去,似 乎也没有什么讲究的必要。 房子的样式是普通的洋房,乳白色的外墙,衬着酱色的屋顶、屋檐、姜黄的窗,在 晚上看上去 特别柔和。芳野常庆幸当初没有把它漆成灰色的。打开花园的雕花铁门, 到大门口,会嗅到一 阵花香,是熏衣草,好像还加上一点百合的香。两种味道完全不 同,浓烈和幽怨混在一起产生 一种轻微的刺激。 芳野喜欢这样有些奢侈的感官享受。她这样告诉秋子的时候,秋子就预感到,她 不是一个人住 。果然,她也是这样告诉她的。 也许因为秋子是外国人吧,芳野把她当成一个可以倾诉心底秘密的人,或者,秋子 有点恶毒地 想——一个心理垃圾回收站——定期上门,而且免费。 只要没有其他客人,芳野就会和她说些悄悄话,一边喝酒一边听,日子久了,芳野 在她面前好像 没有什么秘密了。但是因为经常是有了几分酒意中的事,事后想起,往 往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听 到,哪些是自己推测、想象的,但是关于这个女人的私生活, 秋子不但有了轮廓,而且有了许多 可以触摸的细节。她眯着眼睛,在芳野絮絮的叙述 中,仿佛看着一个电视剧的画面—— 芳野回家,用钥匙打开门,看见起居室的灯亮着,就说:“我回来了。还没睡吗?” “你不回来,我睡不着。”回答着,人就出现在门口了。 “真可怜。总是这样。”芳野说着,把手里的皮包递给他,自己开始解和服的带 子。 是一个漂亮的男人,他叫山下,今年才二十六岁。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不像日 本人,甚至有 些混血的嫌疑。他的个子很高,有一米八十二左右,除了肩不够发达以 外,身材无可挑剔。他 的五官出乎意料的精巧,轮廓清晰,眼睛是他身上最魅惑的地 方——像一个春天的湖,波光涟 滟,却笼着一层淡淡的雾霭。不止一个女人在他这双 眼睛的注视下方寸大乱,而他其实并没有 故意要怎么样。这种情形芳野看在眼里,心 里会暗暗叹息,为那些女人,也为山下。那些女人 是太多情,而山下却什么也不懂或 者不理会,不知谁更可怜。 芳野说:“你洗澡了吗?” “洗了。给你把水留着。” 芳野进了浴室,拉开坐式大浴缸的木盖,坐了进去。微烫的水漾开又围过来,像无 数细腻的手 指触摸着她的全身。浴缸沿上放着折成枕头状的厚毛巾,她仰面靠在上 面,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这时,她才真正地放松下来。 墙上挂着一幅画,镶在精致的木框里,是怒放的大波斯菊,清丽的花朵纷乱凄迷、 纤细欲飞。 芳野想起一首歌,好像就叫《大波斯菊》,是“永远的山口百惠”唱的, 唱的是新嫁娘的心情, 婉转伤感。这幅画是山下画的。芳野曾经问他要不要好好画, 开一个画展、出一本画册什么 的。他惊讶地看着她,仿佛她在说难懂的阿拉伯语。 山下对自己的才能也是浑不知情的,或者 说他对自己的优势能够获取什么毫无兴趣。 芳野常常觉得对他不了解,许多事他的反映她是可以预想的,因为在一起生活久 了,但并不知 道为什么。他从来不解释,因为不需要。芳野觉得他对她的吸引在这儿, 距离也在这儿。 不过她不想为难自己,她想:“留给将来哪一个年轻女孩子去头疼吧。”眼下, 只要他肯陪伴 她,让她在夜色阑珊的时候回来有一盏灯在等,她就什么也不求了。 她抓着不锈钢扶手站起来,跨出浴缸。她把湿发包上,用另一块浴巾吸干身上的 水,穿上了“ 友卡达”(日式布浴袍)。她所有的“友卡达”都是紫色的,这一件是 绣球花图案,还有一件 是牵牛花,还有一件是岁寒三友的。她喜欢品味自己赤裸的身 体在薄薄的布里出一层细汗再 变凉,变得干爽光滑起来。 她的皮肤是她最有自信的。但是很少有人看见,正如也很少有人看见她没有化妆 的脸。除了 父母,大概只有两个男人看见过,一个是她的初恋情人,死于车祸。一个 是一起生活了七年,分 手时给她买了折鹤的人。现在,只有山下了。 山下看见她出来,把手里的啤酒一举——“喝吗?”她摇摇头,也坐在他身边,把 电视里在放 的恐怖电影换了一个频道。山下说:“今天还顺利吧?” 他 乡 夜 雨 “没什么特别的。你今天怎么样?” “还好。妈妈来信了。” 芳野微微一震。“叫你回去吧?你怎么办?” “她怎么想是她的事。我不想回去。” 山下说着,又把频道换回刚才的恐怖电影。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这样冷淡。别人想 什么,别人的感受,他们一概不管,也不关心,哪怕这个别 人是他的母亲。他说他不想 回去,不等于说他喜欢住在芳野这里,更不是离不开她。也许哪一 天,他突然会搬走, 自己租一个住处的。这就是芳野每天回来看见房间里的灯光感到欣慰的原 因——至 少今天他没有走,山下又在这儿过了一天。芳野知道,如果有一天山下想离开时,他 不会顾忌自己怎么想的,正因为这一点,芳野曾经有过的因为年龄差异产生的负疚渐 渐消失了 。她觉得两个人一样自私,组合在一起,没有谁欠谁。 山下的母亲是大公司老板的女儿,因为是独生女, 就招了女婿。山下的姓是母亲家的姓,他的 父亲结婚后也改姓这个姓了。父母 的关系一直受长辈的影响,没有愉快的时候。后来父亲终 于在外面有了情人,外公威 胁说要剥夺他的继承权才使他收敛。可是回到家里的父亲更加厌 恶母亲,对儿子也 毫不关心,因为他也是山下家的人。山下对父母的关系觉得恶心,童年、少 年都没有 快乐可言,到了大学就迫不及待地搬到学校附近住,后来渐渐缺课、旷课,终于没有 毕业。这几年一直游游荡荡,没有喜欢的工作,也就不上班。反正母亲定期给他的银 行帐号里 打进钱来,他不担心钱,也不心疼家里的钱——这是他们对他的补偿,他们 除了这,还能为他做 什么? 至于在他心目中,芳野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占据什么样的 位置,芳野不知道,他自己也未必清楚 ,但是两人都不去深究。在这一点上,两人也很 默契。 听到芳野有个如此年轻的情人,秋子的反应非常平静,只是说:“你是个美人呀, 什么男人喜 欢你都不奇怪。”芳野听了这话,心里的褶皱被熨得平平的,说不出的温 热,竟然像个女孩子 一样,说起了她和山下的相识。说实在的,他们的相识倒是让秋 子大开眼界。 她和他是在一个美术博物馆认识的。那天芳野鬼使神差地到一个美术博物馆闲 逛,他们一起 在一个雕塑前站了一会,目光无意中相对了,芳野不禁掩口惊呼起来— —“太像了!”他也再 看一下雕塑,才知道看着眼熟的原因,那脸部的轮廓有几分像 他自己,他不禁笑了,说:“我可 是真货哟。”芳野笑了:“失礼了!”她的脸绯红, 简直看不出年龄的一种娇羞,山下不禁脱 口而出:“是我失礼了。让你受惊。对我 这个真货,要不要确认一下?” 这话里挑逗的意味好像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可是却这么 说了。“您 真会开玩笑……”芳野笑着,眼睛波光闪烁,对他从上到下扫了一遍。他 们就一起欣赏那些雕 塑,山下如数家珍地介绍着作者和背景。芳野问:“您是美术 专业的吗?”他说:“不,我只 是喜欢。没有特别的理由。我去欧洲住过两年,其中 一年在巴黎。” 那天,他们一起吃了午餐,是山下请的客,然后又一起吃了晚餐,芳野付了钱。山 下分别时说: “还能再见吗?挺开心的,不是吗?”他那水分很多的眼睛深深地看 着芳野,男人有这样一双 妩媚的眼睛,真不可思议啊。 来往就这样开始了。似乎是很轻佻的开始,但双方对对方有一种本能的信任,觉 得不会给自己 带来什么麻烦。渐渐的,知道彼此的身世,互相可怜着,又近了许多,山 下就不太回他的住处了 。芳野的住处更像家,那是他向往又无力去争取的气氛。和 年轻女孩子交往,她们总希望建立 一个家,而这个重担似乎总落到他身上,使他觉得 恐怖又自卑。相比之下,芳野这里现成多了 。她温婉克制,善解人意,又不限制他的 任何自由,他觉得自己随时可以来随时可以走,这都是 年轻女孩子不能给也不肯给他 的。 两个人在身体上配合的程度也令人吃惊,第一次就十分默契,好像在一起很久似 的。芳野有时 说:“说不定以前见过?”他笑了:“你见过的是那个雕塑。他可不 能和你做爱,所以你找 了我来代替。”“别说那样无情的话了!”芳野说。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无情,他怎么会在这里?我们俩怎么会在一起?”芳野叹 息地说。 晚上常常是芳野先睡,山下靠在她身边看看书。他临睡前读的书是法文版的《印 象派画史》 之类的。 “他说只有看书的时候,才会忘记生活和自己的丑恶,变得安静下来。他要觉得 自己渐渐清洁 起来了,才能入睡。”这样说的时候,芳野依然笑着,但是眼中渗出了 介乎迷茫和凄然之间的 一种神情。 秋子知道这时候什么都不用说,也不应该说。她只是看着芳野脸上的红晕慢慢退 去,然后举起 手中的酒杯,和她轻轻地一碰,然后各自抿上一口。 秋子喝酒的样子漫不经心,而芳野是一派含蓄柔媚,像舞台上的歌舞伎表演,克制 的,内敛的, 却一看就知道有来历,可供欣赏的。 八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徐珊珊去了折鹤。时间还早,店里空空的。 芳野说:“好久不见了!给你打过电话,公司里都说你不在。好像挺忙的?” “我出差。上星期去了两次大阪,这星期又去京都,昨天刚回来。” “是这样!累坏了吧?”芳野说着,已经把一杯兑乌龙茶的威士忌和一碟泡菜摆 了出来—— “慢慢喝,陪我说说话。” 徐珊珊见只有芳野一个人,就问:“洋子呢?” “她呀,这两天学校要考试,请假在家复习功课呢。幸亏这两天客人不多,不然怎 么照顾得过 来?” 徐珊珊不知为什么有了一种放心的感觉。张均现在的阶段是不能出一点事,也不 适合频繁换 工作的。看来她还挺有主见,不是一来就急着挣钱,把日语丢在一边,几 年还说不利落的那种 人。 “你最近用什么化妆品了?皮肤好漂亮。”喝了口酒,照例开始说女人最关心的 话题。 芳野说:“哪有的事?我现在是不化妆完全不行了,不像你,可以素面朝天。” 徐珊珊分辩道:“真的不化妆的时候也有,但不能见人。最近一累,蔬菜吃得少, 皮肤好像粗 糙起来了。” “应该去做美容,我这儿有优惠券,你要吗?那边一家新开张,大优惠。”芳野热 心地说着,从 吧台下拿出两张花花绿绿的纸头,上面的漫画是一个胸部夸张的女人。 徐珊珊笑道:“真是花里胡哨,像什么色情广告。” 芳野仔细一看,也笑了——“好像不太高贵。要不算了吧?” “不,有空去看看。” “哦,那个叫五十岚的女孩子,你记得吗?”芳野说。 徐珊珊点头,“她最近来了吗?” “来了两次。帮我忙活了半天,还挺能干。说要自己找工作,还想租房子住。像 是和家里闹别 扭了。也不知道是和父母还是和男朋友。” “你想帮她吗?”徐珊珊奇怪她看上去有些担心的样子。 “我总觉得这孩子令人担心,她家里不知道有什么事,让她这样的女孩在外面乱 跑。她居然说 要到我这儿来做,说是喜欢这样的工作。我要她再好好想想。要是日 后后悔了,我可过意不去 啊。” 徐珊珊想:这大概是富家小姐无聊了生出来的念头,或者是和家里赌气。真要是 来了,也做不 久的。虽说一般的日本年轻女孩觉得酒吧的工作也只是挣钱而已,只要 自己愿意干就干,没有 什么高贵和低贱的分别,也没有什么道德或者名誉的顾忌,但 毕竟是要耐了性子看别人脸色的 。不过倒是挺有趣的一个人,敢想敢说的,容易诱发 暧昧联想的选择,她说出来就是一派单纯, 只有任性,没有欲念纠缠。 门口的风铃响了,门被拉开了。 芳野朝门口看去,本能的一句“欢迎光临”溜出口就怔住了。 徐珊珊也回过头去看,看见进来的是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一看就是指使别人惯 了的人,通身 的不怒而威,脸上有几根横向的线条,稍稍扰乱了原来的端正,但是没有 破坏掉。他的装束一 丝不苟,线条优美的西服,拿着一个MORABIDO鸵鸟皮的包,脚上 的鞋,徐珊珊认得是BALLY 。 奇怪的是,他的脸似乎有几分眼熟。难道是哪位明星?节目主持人? 他从徐珊珊身后走过,走到吧台最里面一个位置坐下。芳野默默地给他倒了一杯 酒,端过去的 时候,晃出来了一点,用抹布擦了,又用餐巾纸去吸。 男人开口了:“好吗?”他的声音很低,用的是对熟人的最随便的说法。 “好,谢谢。”芳野低声说。徐珊珊觉得她在抑制住全身的颤抖。 男人看了一眼徐珊珊,芳野说:“没关系,她是外国人。”男人就收回目光,喝了 一口酒,说: “味道真好。一切都没变,你也是。” “你好吗?” “还可以吧。就那样。”男人回答时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今天怎么会……?”芳野似乎稍稍平静了下来。 “不得不来看你啊。瞳说她要离开我,到你这儿来工作——工作,她是这么说的。 我知道和她 说也没有用,我想来问问你,你究竟想对她怎么样?想通过这样来和我作 对吗?”男人的声音 更加低沉,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咆哮。 “你说什么?瞳是谁?” “瞳是我的女儿。你说她喜欢你,和你这个店,你不会不知道她叫五十岚瞳吧。 我一点都没想 到是你,我还是看了她带回家的你这儿的火柴盒,才问她是不是认识了 你。她一直不愿意按我 的安排过日子,现在居然想出这么荒唐的主意,我想知道是不 是你教她的。” 芳野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变得没有一点血色。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又紧紧闭上。 半天,她低低 地说:“她是你的女儿?怪不得我看她总觉得……我还以为自己神经 过敏呢。太巧了,真不 可思议。” 男人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你知道我就她一个女儿,难免娇惯了些,但是任性是 要有限度的。 否则我不能允许。” “跟我说这些干什么?这样的家事。” 男人的眉毛一挑,目光炯炯地逼向芳野的脸,“我希望你不要影响她。如果要干 这样的事,我 宁可没有她这个女儿!你要明白我是认真的。” 芳野叹了口气,转过脸来看门口,目光有些飘忽。她就这样不看那个男人,自言自 语般地说: “一模一样。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话,冷酷,顽固,一点不考虑别人的心 情,连自己的孩子也不 肯让步。” “二十年前,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男人悻悻地反驳。 “不是你,是你爸爸。你当时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他反对,因为你不听,他来找我, 就是这么说 的。你,不愧是他的儿子啊。”芳野的唇边泛起了微笑。那种笑像一颗 怪异的丸药,表面上是 一层薄薄的温婉的糖霜,一化就现出了里面怨毒、绝望,又浓 又苦。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当时不是说好了吗?你自己说的,有了这个店,你不需 要我担心了 。这么多年了,不是都过来了吗?我的工作,你应该知道,你不为我骄傲, 至少也没有什么可以 抱怨的。现在我们家的幸福在你手里了,请你一定拒绝瞳,叫她 回来。” “我真了不起,当年你爸爸也这么说——‘我们家的幸福在你手里了,请你一定 拒绝彰,叫他 回来。’今天你自己也这么说,真有趣。人生真是不可思议。”芳野似 乎拒绝随男人的话移 动自己思考的方向。 “绫子!”男人不满地喊了一声。 芳野像被人打了一个耳光一样,浑身一震,说:“不要叫我!”接着捂着脸,不知 对谁说了声 “对不起”,就跑出吧台,到洗手间去了。 半天也不见她出来,男人不耐烦地喝掉了剩下的酒,对里面说了声“好好考虑吧!” 就走了。 徐珊珊觉得无意间撞见了别人的隐私,虽然不知道她和那个男人的关系,但她知 道芳野刚刚受 到了很大的伤害。伤心的女人应该有人安慰,可想了想,自己实在不是 合适的人选,而且芳野 一定不愿意让自己看到她哭过的脸,就把钱压在杯底,也走了。 九 几个星期过去了,徐珊珊一直想着芳野的事。她渐渐猜到了那个男人是谁,也明 白了故事的大 致脉络。其实不用什么想象力也应该能想到,像芳野这样漂亮的女人, 没有正常的婚姻家庭, 独自经营着一家小酒馆,一定是有她难言的苦衷的。 但是她没有去折鹤。一来是因为公司里接了一个大业务,天天加班到9点,累得 只想早点回家 睡觉;另外,要是见到芳野,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是装作什么也没有发 生过,还是关心地询问? 在日本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这种局面,让她不知道该怎 么做才最得体。 是与己无关的事,但是却也隐隐坠着。想着女人的命苦没有时间和地域的分别, 让人觉得闷, 一天天忙着就更累了。但是也幸亏了这份忙,不然静静地面对自己和别 人的无可奈何,岂不是 更加苦彻心肺? 一天,在公司的桌子上,出现了一封信,洒金白信封,竖写,陌生的字迹,落款是— —芳野。 徐珊珊的心突然一凉:会不会是遗书?难道她已经……?不会的,不会的,那么 有韧劲的女人 。 手心沁着汗,她打开了信纸。 徐小姐: 很久以来承蒙您的照顾,非常感谢。 我一直因为能有您这样的朋友而对神怀着深深感激。虽然我们之间还有许多话 没有说,但是 我想彼此都是明白的了。 和您这样的女性相比,我的人生真是微不足道。在我20岁的时候认识了五十岚 ——就是瞳 小姐的父亲,这件事改变了我的一生。因为家庭出身悬殊,加上他是独子 必须继承家业,我们 无法在一起。我曾经自杀过,但是没有死成。 后来他给了我一笔钱,我开了折鹤。这并不是仅仅为了生计,主要是因为寂寞。 在那里,看到 许多寂寞的人,我的寂寞就忘记了。我知道所有到折鹤的客人,都把我 当成一个安全的倾吐的 对象,什么都可以对我说,没有人想听听我说些什么,没有人 对我本人有真正的关心,好像我不 是一个人,不会感到凄凉和悲哀似的。 二十年就这么过去了,时间真像江河之水那样流淌啊。 这次再见到他,才发现,这么多年,其实我一直在等,在等他也许有一天,会出现在 我面前,说, 当初放弃我是错误的,他现在非常后悔……我并没有幻想和他在一起,只 是想听他说他后悔, 那么我当初就算没有白白为他自杀。但是事实是,他没有后悔, 他是来向我要求新的东西,他 还是那么自私,习惯于不顾别人的感受。我感到非常失 望,不是伤心,就是彻底的失望。他怎 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呢?我当初怎么会爱上这 么一个男人啊!我的人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 我现在已经让山下搬出去了,我不想让他将来后悔。他是个好人,也许太好了,不 太适合现在 的潮流。希望他能找到自己爱的女人,真正温柔的女人,或者可爱的女孩 子,帮助他明朗起来 。另外,已经托一家熟悉的不动产公司代理折鹤的出售,我已经 够够的了。 现在我要离开东京,去一个遥远、安静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说不定会去巴厘 岛呢!当然是 开个玩笑。 不论在哪里,我会为你祈祷,愿神保佑你平安幸福。你也祝我平安吧,至于幸福, 我已经不明白 它的含义了。 如果将来遇到我,请不要叫我,就让那个曾经叫芳野的女人静静地走开吧。 保重,再见。 徐珊珊看了一遍,似乎不懂日语了似的,心里一派茫然,从头又看了一遍,然后就 呆呆地出神, 等到公司里的人问:“你怎么了?”才惊醒过来。 她没有死,只是走了,消失了。通过这封信,徐珊珊才第一次知道她对自己居然真 的有一份感 情。在这之前,她不能确定那是真实的感情,还是不假思索的客套,还是 和气生财的职业习惯 。也许她不愿意去确定,她已经不想背负任何友谊了,任何友谊 对疲惫的人都是一种负担。 现在终于知道了,自己居然真的被这个女人当成了朋友,虽然自己并没有觉得她 是一个朋友。 她说的是真话,因为一个人,不会在这种时候撒谎。 芳野桑……轻轻地叫了一声,浅蓝色印松竹梅图案的和纸信笺上,就溅上了一滴 水珠。 下了班,她匆匆地叫了出租车来到折鹤。路上,望着车窗外,行人匆匆的脚步,带 动起地上的落 叶,飞起又落下。居然已经是秋天了,这才忙了多久,流光暗传,季节都 变了。 车在巷口停下,徐珊珊急急地走进去。折鹤的门口,依然是那根灯柱,顶上挑一茎 孤零零的铁 藤,悬着一盏磨沙玻璃罩的四四方方的门灯。依然是那个窄窄的门面,上 面照例挑着一幅窄窄 的“暖帘”,写着半行半草、古意盎然的“折鹤”二字。只是 格子拉门上没有了灯光,那种远 远看着就让人安心的暖意没有了。 关着的拉门上贴着一张“待售”的纸,上面写着代理的房地产公司的电话和担当 者的名字。 徐珊珊下意识地上去拉了一下门,门纹丝不动。她的心里突然像长出了野草一样, 无比荒凉。 气压很低,荒凉之中一片沉闷。 然后,有一个念头和闪电一起照亮了她:真的该回国了,东京没法再住下去了。 为什么会出现 这个念头,她不知道,但是这个念头确实就出现了,就像头顶的闪电那 样突如其来但是明确无 比。 她怔了一会儿,拉开包的拉链,拿出纸片和圆珠笔,记下了那个电话。她一边写一 边想,我这是 在干什么?难道我能买下这个酒馆吗?难道我会在这里做第二个芳野 吗?我是要回国的,我 不会留在这里。我只是想做点什么,不能就这样不管了。 正在胡思乱想,头顶响起了一个响雷,然后就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了,暮色中看不清 雨,只觉得满 耳雨声,满身凉意。 徐珊珊没有带伞,迈前一步站到檐下,一低头看见门口的陶瓷伞插里放着一把伞, 不知道是谁 的,怎么会还放在这里,正踌躇着要不要把它抽出来,身后传来一个似曾 相识的声音:“哎? 这里关门了吗?” 回头一看,是许久不见了的五十岚瞳。但是徐珊珊并不惊讶,反而心中恍然,原来 是她!岚飘 过来了,怪不得下起了雨。 五十岚笑着说:“这不是徐小姐吗?你好!这里是怎么回事?” 路灯在这时燃了起来,眼前顿时一亮。五十岚今天穿了一件杏色的长衬衣,冰绿 色的长裤,丝 绸一样的长发上别了一朵橙红的花,夏天在她身上似乎还没有过去,她 整个人就像一枚水果, 新鲜、饱满而多汁。惟有她的肌肤似乎更加晶莹剔透了,加上 她清澈的声音,整个人显出一种 清洌到凛然的感觉。 面对这么一个女子,徐珊珊叹了一口气,说:“这里关门了。” “真的?怎么会的呀,一下子就……”五十岚的眸子中盛满了遗憾和不解。 头上的闪电又亮一下。 徐珊珊说:“五十岚小姐,你现在一定有空吧?一起找个地方喝杯茶吧。我请你。” 没有等五十岚惊喜的笑容在明媚的脸上完全绽开,她又补充了一句:“其实,有 些话想对你说 。” 五十岚的眼中立即透出了无限惊奇。她不知道,这个只见过几面的外国女人,会 有什么话要对 自己说,而且看上去好像是很深的话题。不过她马上又笑了,说:“好 呀。折鹤关门了,我正 没地方去呢。” 两人并肩走出巷子的时候,五十岚回了一下头,说:“突然就这么……真舍不得 呀。大家该觉 得寂寞了。” 出了巷口,两人一起向车站前的一家叫“咖啡馆”的店走去,徐珊珊触了触放在 口袋里的纸片 ,那上面写着刚才抄下来的电话。心想:这就是天意了吧? 就是刚才,看见五十岚的一刹那,徐珊珊突然有一种冲动,说服五十岚接手折鹤。 现在她甚至 有一种直觉:一旦她明白了事情的全部,也许不需要说服,五十岚就会接 手。 不管怎么说,徐珊珊不相信折鹤的故事会就此结束,她希望那些满世界飘零着的 人能够在熟悉 的折鹤松弛、喘息。还有,也许芳野有一天能够回到这里――如果没 有了这个地方,她该到哪 里和大家重逢呢?也许在许多人眼中,折鹤都只不过是个小 酒吧,再普通不过的、可有可无的 、可以任意代替的。可是如果没有了它就不可能 再见到那个奇异的、温婉的、风姿依然但是 伤透了心的女人,它难道还不重要,还不 算全世界最重要的小酒吧吗?它必须再存在下去,以 后来东京,徐珊珊会来这里看看, 怀着无限惘然的追忆和若有若无的等待。 折鹤应该继续下去,而新主人,应该是身边的这个女孩子。 一瞬间,徐珊珊仿佛重新被那种柔亮的光线、舒适的温度、醇酒和脂粉、香水混 合的香气和 各种低低的声音汇合的声响包围了。 她的眼睛、鼻子、耳朵、味觉、肌肤,还有呼吸曾经无比熟悉的氛围。 那是折鹤的氛围,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让她可以长呼一口气、然后什么都可以说 可以想又什么 都可以不说不想,忘记了自己,也忘记时间,并且忘记得很安心的氛围。 她甚至已经看到这样的画面了—— 盖住整个墙面的大酒柜,里面放着几十瓶的酒,有外国的威士忌、白兰地,更多的 是“吟酿” 、“泽之鹤”、“松竹梅”、“大关”之类的日本酒。有些是没有开封 的,有些已经喝了一 半,写着“小林”、“石井”之类的人名。酒瓶和酒具闪着光芒。 五十岚就站在这片光芒中间。她的声音像杯子里冰块撞击的微响一样清脆而悦 耳。她的纯色 套衫使人想起玉质的茶壶,她衣袖尽处的手臂,像茶壶里倒出来的清水。 和以前不同的是,她 的笑容里有一丝神秘,像一朵半开的花,此前此后都是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