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好像过节日似的 这天,很多家都把晚饭提早了,吃过饭,没有事,便在街上溜达。好像过节日 似的,有着一种新鲜的气味,又有些紧张,都含着欲笑的神情,准备“迎春接福” 一样,人碰着人总要打招呼:“吃啦吗?”“今黑要开农会呀!” 大家都走到从前许有武的院子里去。院子空洞洞的,一个干部也没有,门口来 了个民兵,横挂起一杆土枪,天气很热,也包着块白布头巾。他站在门口游来游去, 有人问他:“什么时候开会呀?”他说:“谁知道呀!好多人还没吃饭呢,还有的 在地里。”人们又退了出来,可是无处可去。有的就到果园摘葫芦冰去了;有的坐 在小学校门口捧了半个西瓜在啃,西瓜水顺着嘴流到胸脯上;也有人嗑着瓜子,抽 着烟。他们一看见有干部过去,就大声的嚷: “赵大爷!还不开会呀!叫红鼻子老吴再响遍锣,唱上一段吧。”赵得禄年纪 也不过三十多一点,可是辈分大,人都管叫爷爷。他好像忙得要死似的,老是披着 一件旧白布褂褂,总是笑脸答应:“嘿,再等一等嘛,天一黑就开会。”张裕民也 不断从这里走过,一有人看见也要问他:“三哥,今晚开会有咱的份没有?”“你 真寻人开心,有没有份你自己还不知道,你在不在会嘛;是贫农就都有份!”旁边 听的人都笑了,在不在会自个儿也摸不清,真是掉在浆糊锅里了。 这些小孩子看见这里人多,也走了过来,又看不出有什么,便呆呆的望一会, 觉得不好玩,便又走向放了学的学校大门里。里面也很冷清,两个教员都不知到什 么地方去了,剩下烧饭的在侧屋门口洗碗盏,他就是红鼻子老吴,村上有事打锣也 是他。孩子们便又走到空地上,不知是谁唱着今天刚学会的歌子,这是那个姓胡的 同志教的,大家就跟着唱了起来:“团结起来吧!嘿!种地的庄稼汉……”这么一 唱又唱出几个老头子,他们蹲在槐树下,咬着一根尺来长的烟管,他们不说话,只 用眼睛打量着四方。 妇女们也出来了。顾长生的娘坐在一个石磴上,这是到南街去的街头上,她知 道今晚要开会,却并没有人通知她,可是她要打听,不管开个啥会,她都想听听。 自从顾长生当兵去了,村干部却只给了她二斗粮食,大家都说她是中农;什么中农 她不管,她儿子既然当兵去了,他们就得优待她,说好了两石粮食却只给二斗,什 么张裕民,赵得禄……这起人就只管他们自己一伙人咧,丢着她老寡妇不照顾,她 还是抗属呢。她坐在石磴上,没有人理她,她鼓着一个嘴,像同她的沉默赌气似的。 这时从她面前又走过一群女孩子,也有年轻媳妇,她们几个人叽叽喳喳的兴高 采烈的走过去,还有人顺手撂着吃剩的果核。顾长生的娘忽的开口了,她叫住当中 的一个:“黑妮!今晚你们开会不啦,咱也是抗属,咱能来听吗?”“只要开的是 群众会,你就能听,有啥不能?咱也不清楚开不开,咱要去问妇女主任。”黑妮穿 着一套蓝底白花的洋布衣服,短发蓬蓬松松的用夹子拢住,她不等顾长生娘再问话, 扭头就又随着她的女伴们走了。 顾长生娘又不高兴了,朝着那穿粉红袜子的脚踪吐过一口痰去,心里骂道: “看你们能的,谁还没有年轻过,呸,简直自由的不像样儿了!”黑妮一伙人走到 西头去找董桂花。 她们几个女孩子都是识字班的,年纪轻,都喜欢活动,喜欢开会,虽然她们的 家庭经济都比较不差,甚至还很好,但她们很愿意来听些新道理,她们觉得共产党 的这些道理和办法都很好。今天一早便有人告诉她们说今天要开妇女会,她们好不 高兴,识字班是常常参加妇联会开会的。可是一直也没有人通知她们。在上课的时 候,她们大家相邀着,吃过饭,她们又挤在一块,天都快黑了,还谁也不清楚这回 事,于是她们叽叽咕咕的商量了一阵,决定去问妇女主任。她们一路谈谈笑笑,不 觉就走到董桂花门口了,可是谁也不愿走前边,你推我,我推你,一群人一涌便到 了院子里了,大家又吃吃的笑了起来,还是黑妮叫了一声:“李嫂子!”大家也不 等董桂花答应,又推推搡搡的一群挤到房门口。她们才看见房子里已经挤得满满的, 大约有七八个女人,四五个小娃娃,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好像谈得很起劲似的, 可是因为她们这一来,都停止了说话,板着一副面孔望着她们。 “什么事?”董桂花也没有让她们进去坐,只冷淡的说。“李嫂子!”黑妮还 来不及丧失她的愉快的心情,“李嫂子,咱们来问你今儿晚咱们开会不啦。”“开 啥会呀!”那个羊倌老婆,叫做周月英的,翻着她的细长的眼睛,“别人今晚开农 会呀!是贫农会呀!”她把贫农两个字说得特别响,她还把眼光斜斜的瞟过去,一 个一个的去看她们。 “咱不是问的农会呀,”黑妮也感觉得有些不自在了,但她仍是好心肠的笑着 说:“咱是问咱们的妇女会。”“咱们的妇女会?”屋角里坐的一个小个子女人也 冷笑了。“黑妮,走吧!咱们犯不着呆在这儿碰钉子!”同去的一个女孩子说了。 这时董桂花却跑上前握住黑妮的手,她想起黑妮在识字班教书很热心,很负责, 从来不要去找她,她常常很亲热的叫着她,她要有个病痛,她就来看她,替她烧米 汤喝,又送过她颜料,花线,鞋面布,李昌也常说她好,她便走过去安慰她说: “黑妮,别不高兴,咱们今儿晚上不开会,啥时开会,咱啥时去叫你,喜欢开会是 好事嘛,多少人就不愿来,咱们妇女就是死脑筋多嘛!”“嗯……”黑妮像一只打 输了的鸡,她侧过头往外走。“不坐会儿么,黑妮,不送你了!”董桂花站在门口, 看着走出去的一群和并不回答的黑妮的后影,她心里不觉嘀咕着:这姑娘确是不坏 的嘛,她伯父不好,怎么能怪她呢?可是屋子里却有人大声说:“这都是些……, 哼!谁还不清楚,又想来探听什么了。”董桂花赶忙说:“走,咱们去开会吧。今 晚先去开农会,也听听人家是怎么闹的。咱们可不能不去,这回就是要把土地闹给 穷人啦,咱们女人家也有份,穷人不去,穷人自己先闹不精密,事情就不好办啦! 咱们走吧。”“走,”羊倌老婆首先站起来了,她又展开她那长眉笑了起来,“咱 就见不得这群狐狸精,吃了饭,不做事,整天浪来浪去的。”这个瘦个子女人生就 一副长脸,细眉细眼,有时笑得顶温柔,有时却很泼辣。羊倌总要三四天或五六天 才回家来一次,有时甚至十来天半个月。她一个人生活,太孤单,又苦,不情愿, 就常拿些冷言冷语来接待他,也不烧火,也不刷锅,把剩的一点粮食藏了起来,羊 倌便从布袋里拿出二斤荞面,或一升豆子。羊倌告诉她谁家的老绵羊又生了小羊, 却不告诉她又被狼偷走了两只的事,只说他们那只狗太老了,他们还想另外再找条 好狗。羊倌又说来年不打算再看羊了,租几亩地种也好,再种上点麦子,年成要是 好,就够吃,免得现买着吃,物价又涨得厉害。羊倌已经快五十岁的,没有一点地, 没法才去做了羊倌。他看见这年轻窈窕的老婆尽着诉苦,尽着生气,就自己去烧火, 可是老婆还站到院子里去,还尖着嗓子骂:“只怪咱前世没有修好的过,嫁给这么 一个老穷鬼,一年四季也看不到个影子,咱这日子哪天得完呀!”骂着骂着,那老 看羊人也就动了火,他会像拧一只羊似的把她拧进屋来,他会给她一阵拳头,一边 打就一边骂:“他妈的,你是个什么好东西,咱辛苦了一辈子才积了二十只羊,都 拿来买了你,你敢嫌咱穷,嫌咱老!你这个骚货,咱不在家的时候,知道你偷了人 没有……”老婆挨了打,就伤心伤意的哭了。他是多么的冤枉了她呀!可是她却慢 慢的安静了,她会乖乖的去和荞面,她做扁食给他吃。他便坐在炕火前面抽着烟, 摸着他那像山羊胡子的胡子。她时时去看他,感到他是多么的可怜:热天还好一点, 一到天冷了,也还得赶着羊群,冒着风雨,去找一些山坳坳有草的地方;也还得找 个平坦的避风点的地方支起帐篷来,垫一点点蒿草,盖一床薄被,一年到头才赚得 一点儿粮食,或者几匹布,或者一两只羊羔。现在他已经不年轻了,他希望回到地 里去,有几亩地种。可是,哪来的地呢?每次回来,她总还要找他闹;到后来,她 慢慢的觉得对他不起,就又向他送过去温柔的眼光。他也好了,过了一夜,他们就 又像一对刚结婚的新郎新妇,难舍难分。她送他到村子外,坐在路口上,看不见他 了才回来,她一个人的生活是多么的辛苦和寂寞呵! 这个瘦个子女人,好像除了她丈夫的拳头就没有什么可怕,也没有什么可以慰 藉。所以常常显得很尖利,显得不可忍受。她在村子里是个不怕事的女人,她吵嘴 打架都有过。在去年和春上的斗争里,她是妇女里面最敢讲话的。她的火一上来, 就什么也不顾忌了,这时就常常会有一群人围着她。 团结在她的激烈之下。 大家都走下炕去,娃娃们也嚷起来了,只有一个老太婆说她可不敢走。 董桂花去牵她,说:“姑妈!你要不去开会,就啥也不会明白,就翻不了身啦!” “唉,”那老太婆叹气说,“咱可不敢去,你姑父那顽固劲,你还不清楚么?他今 晚要去开会的,咱一去,他就看见咱了。他去,啥也不说,回来也不说,他自己宁 愿去开会,只为怕别人叫咱清槐去。他说,好好赖赖,都让他老头子顶了吧。他要 看见咱去了,准会给咱一顿臭骂。唉!咱们全给他没法办……”这个老太婆是侯忠 全的女人。侯忠全也是这村子上有名的人物,他把春上分给他的一亩半地,又悄悄 退还给侯殿魁了。他儿子清槐气的跳脚,骂他老顽固,他还拿扫帚追着儿子打呢。 农会知道了,出来干涉,他不认账,还瞒着,农会也就没有什么办法。 “你就不能骂他,告诉他如今世道变了?谁也不能像他那样死奴才根子,死抱 住个穷不放手呀!”羊倌老婆又像一个麻雀似的叫了。 老太婆还是执意不去,她一个人回去了。这群女人也动身到开会的地方,许有 武的院子里去。 这时已傍黑了,人站得远一点就看不清是谁。街口上时时有民兵巡逻,许有武 院子的大门外,站得有十多个人,和挂枪的民兵,谁走来他们也凑过去看看。顾长 生的娘也站在门外,他们不让她进去,劝她道:“你老人家回去吧,天黑了。”又 有人说:“你要什么明天找村干部吧,别老站在这里。” 她却咕哝道:“咱爱站么,连街道上也不准人站了么?要是咱长生在家,你们, 嘿,嗯,还说优待抗属咧,连大街上也不准人站了。……”大家只好说: “好,你爱站,站吧。”院子里已经挤得满满的,说是贫农会,实际一家只来 一个人的多,也有很多中农。四周的台阶上,一团一团的坐着,只听见一片嗡嗡的 声音。天上星星很明亮,看得见屋脊上还有人影,那是放哨的民兵。 张正国自己也是来来去去,检查了这个,又检查那个。民兵们很喜欢他们的队 长,虽说在他底下不容易偷懒。李昌在这里也不知忙些什么,一会儿跑出,一会儿 跑进,又叫这个,又叫那个。赵得禄还披着那件白短衫,点了一盏灯,放在上边台 阶上的桌子上。 董桂花她们进来的时候,顾长生的娘也跟着进来了。她们妇女站在一个小角上, 董桂花看见杨同志正同几个人在谈话,一群人围着他,时时听见从那里传出呵呵呵 的笑声。胡立功也在台阶上出现了,李昌大声说道:“咱们学一个歌好不好?”有 两三个年轻的农民答应了他,胡立功便唱着:“团起起来吧!嘿!种地的庄稼汉… …”但许多人都焦急的望着门外,他们等着张裕民,等着农会主任,他们都用着最 热切的心来等着今晚的这个会。他们有许多话要说,现在还不知道该怎样说,也不 知道敢不敢说,他们是相信共产党的,可是他们还了解得太少,和顾忌太多。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