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党员大会 张正典从他丈人家里出来,打算去合作社,又打算去找文采同志,想把章品到 村子后的情况打听打听。他丈人向他说了不少话,他心里忐忑不安,但他又想着文 采曾经再三说过,是抗属就应该另眼相看,而且文采是打张家口下来的,是个有来 头的干部,章品未必敌得过他。他老婆也跟在他后边,频频的嘱咐道:“可得听爹 爹的话,你可得记住呵!要是他们真想,——唉! 你就千万别再去了,赶快回家告诉咱。唉!到时候总要圆滑些……”天已经黑 了,如眉的新月挂在西边天上,薄弱的一层光照了东边半截墙。四方的墙根下都有 蟋蟀在瞿瞿的叫,天气已经含有秋意了。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乘凉的人,张正典也低 低的叫老婆放心,要她先回家,自己很快就回来。老婆还想说什么,却从墙角转出 一个人,大声的问:“什么人?”张正典已经看出是一个民兵,一手拉住受了惊的 老婆,也大声说:“你还不认识,是咱,是治安员。你那么大嚷些什么,要有坏人, 也给你骇走了。”“啊!是治安员,张三哥找你找了半天,叫你到韩老汉家里去。” 那个民兵走近了,却仍举着一杆土枪。更把那个女人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 “什么事?县上的老章走了没有?他在哪里?”他又随即撞了他老婆一下,接 着说:“你先回去吧。”“嘿!那可不是治安员?”这时从黑暗里又转出了两个人 影,“你到哪儿去?可把人好找,原来在这里放哨呀!”这是李昌和赵全功,他们 嘻嘻哈哈的便抓住了张正典,拉着他便走。 张正典只得说:“开啥个玩笑,拉到哪儿去嘛!”那两人又笑说:“你又不去 探亲,屁股后边跟个老婆做啥嘛!也不怕给人笑话。”张正典担心着,好像对某些 不祥之事有着微微的预感,他问道:“你们又不开农会了,章品对咱们昨天闹架的 事怎么说,那可怪不上咱,谁也知道是刘满存心捣蛋的呵!”“章品啥也没说,尽 在那里和文采他们谈白槐庄李功德家里的事。没收出三千多件衣服,没一件老百姓 能穿的,全是些花花绿绿的绸旗袍,高跟鞋。 又说他那个续弦老婆可厉害,一滴眼泪水也没掉,直着脖子走出她那间满房玻 璃家具的正房,住到厨房旁边,过去给厨子住的一间小房里去了。”赵全功还保存 着听这些故事时候的浓厚趣味。 张正典也说:“老早咱就说过咱们就没有那么大地主,没闹头,数李子俊家里 富些,又给逃走了。你们看今晚会不会谈到咱昨天闹架的事?”李昌一句也没说, 只问:“你怕什么?”“怕,”张正典不爱听这种话,所以答应: “咱什么也不怕,咱一不是地主,二不是汉奸,自入党还不是他章品批准的, 他能把咱怎么样?”老韩门口也站得有民兵。张正典想:“土地改革,总不能拿咱 开刀啊!咱昨天曾经说钱文贵是抗属,这话也没错,文主任也这么说的。上次定成 份又不是咱定的,咱才不怕咧。”房子里装不下,人都坐在院子里,看不清面孔, 院子太大,虽说只有二十来个人,也就显得很热闹。 这一群人大半都是解放前的党员,都是生死弟兄,谁对谁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事。所以这院子的空气就显得很融洽,加以有了章品的参加,更为活跃,仿佛许久 没有这么多的人在一道似的。 只有张正典好像怀了鬼胎似的,他谁也没理,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了。 他旁边坐了个赵得禄,也没同他说什么。张裕民清查了一下人数便开会了,可 是张裕民啥也没说,却把自己数落了一阵:他说自己过去两次在会上也没有提钱文 贵,怕提出来不顶事,他怀疑过一些同志。可是常常有老百姓来找他,问他的情形, 给他提意见,他也没有告诉文同志,连区上的人也不相信。 他说他自己这种不放手作风如何不好,说自己如何违背了群众利益,他说: “咱张裕民闹革命两年多了,还是个二五眼,咱应该叫老百姓揍咱。咱自己打 哪里来,活了二十八岁,扛了十多年长活,别人吃粮食长大,咱吃了什么,糠比粮 食多!像个槽头上的驴,没明没黑的给人干活,可是还没驴值价。咱从头到脚也只 是个穷,如今还不能替老百姓想,瞒上欺下,咱简直不是个人啦!老百姓的眼是雪 亮的,咱们有没有私情,人家全看得清。后脑勺子上长疮,自己看不见以为别人也 看不见,那才笑话咧。今晚上咱们凭良心说话,凭咱们两年多的干部,凭咱们是出 生入死的兄弟伙子说话,咱们谁没有个变天思想,怕得罪人?谁没有个妥协,讲情 面?谁没有个藤藤绊绊,有私心? 咱们有了这些,咱们可就忘了本啦。如今咱掏心话就这些,要是还有半句谎, 你们开除咱。咱另外还有个意见,谁也得把自己心事掏出来表白表白。”院子里的 空气跟着他的话慢慢严肃了起来。大家心里都感到难受,又感到痛快,也想象他讲 个什么。但因为突如其来,思想上没有准备,不知怎样说才好。 而且对于张裕民讲话所充满的惊叹,也使许多人反呆了起来。 过了一阵,没人说话,愈来便愈觉得沉默。忽然那个黑汉子张正国却跳起来了, 粗声粗气的嚷:“谁没有?谁也有?咱天天叫老百姓翻身,咱们自己干部却甩手甩 脚的坐在合作社沏茶喝,串街。一开会谁心里也明白咱村子上杀人不用刀的是谁, 尽瞎扯一气,都碍着干部里面有他的兄弟又有他的女婿,不是怕得罪他的,就是想 同他拉点关系的!你看,张三哥要咱们表白,就没有人说话。还说不讲情面,谁也 看见的吧!”他说完了,便蹲在一边去,气呼呼的。 钱文虎是个老实人,只知道干活,做了个工会主任,也不知做什么。 他和钱文贵算堂房兄弟,井水不犯河水,就没关系,他从来也没说要斗钱文贵, 可也不反对,他也不会知道有人因为碍着他才没说,这可把他冤枉了,他是一个不 爱说话的人,这时却不得不结结巴巴的说:“什么兄弟,谁还不清楚咱们一家人谁 也同他没来往,你们没看见他们家老大,种一亩菜园子的钱文富,是个寡老,都不 同他来往呢。他有钱有势也没分给谁,他过去同大乡里有来往,同村子上有钱的人 有来往,他同咱们穷本家就没来往,他要是能改姓,还早不姓钱了呢。你们要斗他, 咱没意见,咱们姓钱的人全没意见。” “不是问你有没有意见,是问你赞成不赞成!”人丛里谁说了。 “咱赞成,咱赞成,不过,咱在大会上可不说话呀!不为别的,咱说他不过呀!” 于是大家又笑了,大家还问他怕什么。 跟着又有些人说话了,也有长篇大论的,也有三言两语,任天华提到果子园闹 架的事,他说他今天跑了一天,才拉十几个人在那里工作,这事总不能做半截子吧。 张正典这时已经拿定了主意,他佩服他丈人有先见之明,这么多同志们的诚恳, 却抵不过一个钱文贵,他并不去思索是非皂白,他毫无感动。他只有一个想法,先 使自己跳出这个漩涡,钱文贵曾经吩咐他,要是看风色不对的时候,就得掉转船头。 只要钱文贵能熬过这一关,或者他就躲避一时,将来总有报复的一天。并且告诉他 有朝一日钱义也会回来报仇的。 他相信他,依靠他,也害怕他,便不得不把自己和钱文贵系到一根命运的绳子 上去,一点也不觉得这根绳是很细很糟的了。他盘算了半天,考虑他的措辞,他找 到一个间隙的机会,发言了。 “咱有什么好说的呢?咱横竖给你们认死了是走钱文贵的路子,不是还能娶他 的闺女!”他顿了一顿,看有没有人反驳他,院子里却很静,都在听着他咧。“自 从娶了他闺女,谁也就把咱看外啦。俗话说老婆面前不说真,咱还给一个女人迷糊 住了?哪个入党还没有盟过誓?你们要疑心咱嘛,咱有啥办法!有什么事,你们也 背着咱叽叽咕咕,自又不明白你们是个什么打算,咱就只能依着猜想去办事啦。你 们要说土地改革该找个有计算的人斗争,咱也不反对那个人称赛诸葛的,他得罪的 人多,咱有啥不知道,以前和日本汉奸特务都有来往的。你们又没这样说,说来说 去也只是消灭封建大地主,咱就捉摸成拣谁的地多就该谁啦。就是昨天咱同刘满闹 架,咱说钱文贵是抗属,这也不是咱自己想出来的,那次会上主任们也说了这个。 再呢,咱看你们订成份就没有他,就只当没有他的事。咱说咱这人真糊涂,咱可不 敢忘本,咱还能反对大伙儿的决定,咱张正典也是打解放前就参加革命的。”“嗯! 听他说得多漂亮!”大家心里都有这样感觉,一时还不知应怎样说。 文采却说道:“张正典这种态度很好。过去我们对他的怀疑是不正确的,不能 对一个革命的同志轻易不相信,这是一个经验。”接着是一片沉默,正在准备把过 去张正典的一些活动来质问他的赵得禄,便嘘了一口气,把身子拉了拉,使能离张 正典远一些。 过了一会,张正典起身出外小便,赵得禄却忽然把他压住,大声向主席道: “不散会,谁也不许出去!”张正典只得又坐下了,嘟哝着:“唉!还不相信人。” 会场又一致的欢腾起来,嚷道:“对,不散会,谁也不准出去。” 跟着又喊:“把钱文贵扣起来。”大家都响应了:“要是扣起来你看明天老百 姓可有劲咧!”“对,扣起来!”程仁也升起来一种厌恶的感情,但他不能驳斥他, 他没有勇气,他常常想要勇敢些,却总有个东西拉着他下垂。他想: “人家也是受压迫的,偏又住在他家里,外人又不知道,只知是他侄女,唉, 咱也不便说,唉,何苦让人作践她呢?咱不反对斗那个老家伙就成。”——程仁自 己总以为他是很公正的,他也恨那个老家伙,他很愿意斗争他。可是他就不愿提到 他侄女,总以为会把他侄女连上,没有想到这倒可以解放她的。 他觉得自己已经对不起她了,如果再把她扯进去,拿她来洗刷自己,就更过意 不去。心想,反正一辈子不娶她,事情自然会明白的,这用不着分辩。 好些人看着他,要他说话,后来他才说明他曾把钱文贵划成地主,遭到了张正 典反对,说他已经和儿子分了家,张裕民却依照张正典的意思给改了成份,这事他 不能负责任。他认为钱文贵应该是地主,他们是假分家。 在这整个晚上,他是不使人满意的。他是钱文贵的长工,又是他佃户,又是农 会主任,他却不坚决,不积极。有人提出第二天的农会开会要选举主席,凡是与钱 文贵有亲属关系的都不能担当。大家同意这种主张——对!让群众自己选自己愿意 的。 章品也说这是一个思想问题,不能强迫,说得好,做得不好,也不行。 将来要看事实,要从具体的行动中表现,他又从他们每个人的出身来说,勉励 他们打先锋,不要落在群众运动浪潮的尾巴上去。这使得每个人都警惕起来,都觉 得自己有缺点,都愿意做一两桩好事。 会议快结束的时候,张正国站了起来,压低了声音问道:“咱先走啊?” 张裕民答道:“对!你先走,把人暂时押在许有武后院堆草的屋子里,多派上 几个人。”张正典一怔,明白什么也来不及了,他还说:“对!先扣起来,咱治安 员亲身出马吧。 捆他个紧紧的。”他遭到大家的反对,谁也说就队长便行了。 张正国走了后,空气又紧张了一会儿,已经没有什么事好谈了,却都不愿走。 隔一阵等张正国返身回来,才放心的回家去。一路上大家忍不住高声的谈着这件使 人痛快的事,因此等不到第二天,村上便已经有许多人知道这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这事却为人人所愿意传播开。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