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决战之三 听到孩子们的脚步声,跟着他们转到了街上,台上的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大家 都明白是一回什么事!人们都站着不动伸着头去望。民兵更绷紧了脸,不说话。张 裕民,李宝堂,郭富贵往台中一站,李昌喊起口号来:“打倒恶霸!”“打倒封建 地主!”人们一边跟着喊,一边往前挤,但他们是用一种极紧张的心情看着,等着, 他们除了喊口号的时候肃静极了。 “哗”的一声,民兵们在一个轻轻的命令底下同时扳动了一下枪栓,人们更紧 张起来。这时只见三四个民兵把那个钱文贵押上台来。钱文贵穿一件灰色绸子夹衫, 白竹布裤子,两手向后剪着。他微微低着头,眯着细眼,那两颗豆似的眼珠,还在 有力的睃着底下的群众。这两颗曾经使人害怕的蛇眼,仍然放着余毒,镇压住许多 人心。两撇尖尖的胡须加深着他的阴狠,场子里没有人说话。 主席焦急的望着主席,老董几人也互相焦急地望着,他们又焦急的望着李昌, 李昌焦急的望着主席,主席们又望着群众,群众们看着钱文贵,他们仍然不说话。 几千年的恶霸威风,曾经压迫了世世代代的农民,农民在这种力量底下一贯是 低头的。 他们骤然面临着这个势力忽然反剪着手站立在他们前面的时候,他们反倒呆了 起来,一时不知怎么样才好。有些更是被那种凶狠的眼光慑服了下去,他们又回忆 着那种不堪蹂躏只有驯服的生活,他们在急风暴雨之前又踌躇起来了。他们便只有 暂时的沉默。 这时只有一个钱文贵,他站在台口,牙齿咬着嘴唇,横着眼睛,他要压服这些 粗人,他不甘被打下去。在这一刻儿,他的确还是高高在上的,他和他多年征服的 力量,在这村子上是生了根的,谁轻易能扳得动他呢。人们心里恨他,刚刚还骂了 他,可是他出现了,人们却屏住了气,仇恨又让了步,这情形就像两个雄鸡在打架 以前一样,都比着势子,沉默愈久,钱文贵的力量便愈增长,看看他要胜利了。这 时忽然从人丛中跳上去一个汉子。这个汉子有两条浓眉,和一对闪亮的眼睛。他冲 到钱文贵面前骂道:“你这个害人贼!你把咱村子糟践的不成。你谋财害命不见血, 今天是咱们同你算总账的日子,算个你死我活,你听见没有,你怎么着啦!你还想 吓唬人!不行!这台上没有你站的份!你跪下!给全村父老跪下!”他用力把钱文 贵一推,底下有人响应着他:“跪下!跪下!”左右两个民兵一按,钱文贵矮下去 了,他规规矩矩的跪着。于是人群的气焰高起来了,群众猛然得势,于是又骚动起 来,有一个小孩声音也嚷:“戴高帽子!戴高帽子!”郭富贵跳到前面来,问: “谁给他戴?谁给他戴,上来!”台下更是嚷嚷了起来:“戴高帽子!戴高帽 子!”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跳上来,拿帽子往他头上一放,并吐出一口痰去,恨恨 的骂道:“钱文贵,你也有今天!”他跳下去了,有些人跟着他的骂声笑了起来。 这时钱文贵的头完全低下去了,他的阴狠的眼光已经不能再在人头上扫荡了。 高的纸帽子把他丑角化了,他卑微的弯着腰,曲着腿,他已经不再有权威,他成了 老百姓的俘虏,老百姓的囚犯。 那个汉子转过身来,朝着台下,大家认得他是农会主任,他是程仁。 程仁问大家说:“父老们!你们看看咱同他吧,看他多细皮白肉的,天还没冷, 就穿着件绸夹衫咧!你们看咱,看看你们自己,咱们这样还像人样啦!哼!当咱们 娘生咱们的时候,谁不是一个样?哼!咱们拿血汗养了他啦,他吃咱们的血汗压迫 了咱们几十年,咱们今天要他有钱还债,有命还人,对不对?”“对!有钱还债, 有命还人!”“咱们再不要怕他了,今天已经是咱们穷人翻身的时候!咱们再不要 讲情面。咱是农会主任,咱头几天斗争也不积极,咱不是人,咱忘了本啦!咱对不 起全村的父老们。咱情愿让你们吐咱,揍咱,咱没怨言。咱如今想清了,咱要同他 算账。咱从小就跟着娘饿肚子。 咱为的哪桩?为的替他当牛马,当走狗吗?不成,咱要告诉你们,他昨晚还派 老婆来收买咱呢,你们看,这是什么?”程仁把那个小白布包打开。一张张的契约 抖落了下来。底下便又传过一阵扰嚷,惊诧的,恨骂的,同情的,拥护的声音同时 发着。 “哼!咱不是那种人,咱要同吃人的猪狗算账到底!咱只有一条心,咱是穷人, 咱跟着穷人,跟着毛主席走到头!”“咱们农民团结起来!彻底消灭封建势力!” 李昌也冲到台前叫着。群众跟着他高呼。 张裕民也伸开了拳头,他喊:“程仁不耍私情,是咱们的好榜样!”“天下农 民是一家!”“拥护毛主席!”“跟着毛主席走到头!”台上台下吼成了一片。 于是人们都冲到台上来,他们抢着质问钱文贵。钱文贵的老婆也哭巴着一个脸, 站到钱文贵身后,向大家讨饶说:“好爷儿们,饶了咱们老头儿吧!好爷儿们!” 她的头发已经散乱,头上的鲜花已不在了,只在稀疏的发间看得出黑墨的痕迹,也 正如一个戏台上的丑旦,刚好和她的丈夫配成一对。 她一生替他做了应声虫,现在还守在他面前,不愿意把他们的命运分开。 一桩一桩的事诉说着,刘满在人丛中时时引着人喊口号。有些人问急了,便站 在台上来,敲着他问,底下的人便助威道:“打他,打死他!”钱文贵被逼不过了, 心里想好汉不吃眼下亏,只得说:“好爷儿们,全是咱错了! 有也罢,无也罢,咱都承认,咱只请大家宽大宽大吧!”老婆也哭着说:“看 咱八路军儿子的面子,宽大宽大他吧!”“他妈的!”刘满跳了上来,“咱冤了你 啦!你说你骗咱爹爹开磨坊,有没有这回事?”“有,有。”钱文贵只得答应。 “你把咱大哥拉去当兵,有没有这回事?”“有,有。”“咱二哥给你逼疯了, 有没有这回事?”“有,有,有。”“咱冤了你没有?”“没有,没有。”“他妈 的!那你为什么要说‘有也罢,无也罢’,你们问哪件事冤了他?他妈的,他还在 这儿装蒜咧。告诉你,咱同你拼了,你还咱爹来!还咱大哥来!还咱二哥来!”底 下喊:“要他偿命!”“打死他!”人们都涌了上来,一阵乱吼:“打死他!” “打死偿命!”一伙人都冲着他打来。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有一个人打了,其余 的便都往上抢,后面的人群够不着,便大声嚷:“拖下来!拖下来!大家打!”人 们只有一个感情——报复!他们要报仇!他们要泄恨,从祖宗起就被压迫的苦痛, 这几千年来的深仇大恨,他们把所有的怨苦都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了。他们恨不能 吃了他。 虽然两旁有人拦阻,还是禁不住冲上台来的人,他们一边骂一边打,而且真把 钱文贵拉下了台,于是人更蜂拥了上来。有些人从人们的肩头上往前爬。 钱文贵的绸夹衫被撕烂了,鞋子也不知失落在哪里,白纸高帽也被蹂烂了,一 块一块的踏在脚底下,秩序乱成一团糟,眼看要被打坏了,张裕民想起章品最后的 叮嘱,他跳在人堆中,没法遮拦,只好将身子伏在钱文贵身上,大声喊:“要打死 慢慢来!咱们得问县上呢!”民兵才赶紧把人们挡住。 人们心里恨着,看见张裕民护着他,不服气,还一个劲的往上冲。张裕民已经 挨了许多拳头了,却还得朝大家说:“凭天赌咒,哪一天咱都焦心怕斗争他不过来 啦!如今大家要打死他,咱还有啥不情愿,咱也早想打死他,替咱这一带除一个祸 害,唉!只是!上边没命令,咱可不敢,咱负不起这责任,杀人总得经过县上批准, 咱求大家缓过他几天吧。就算帮了咱啦,留他一口气,慢慢的整治他吧。”这时也 走来好些人,帮着他把人群拦住,并且说道: “张裕民说的对,一下就完结了太便宜了他,咱们也得慢慢的让他受。”很多 人便转弯:“这杀人的事么,最好问县上,县上还能不答应老百姓的请求,留几天 也行。”但有些人还是不服:“为什么不能打死?老百姓要打死他,有什么不能?” 老董走出来向大家问道:“钱文贵欠你们的钱,欠你们的命,光打死他偿得了偿不 了?”底下道:“死他几个也偿不了。”老董又问:“你们看,这家伙还经得起几 拳?”这时有人已经把钱文贵抬回台上了。他像一条快死的狗躺在那里喘气,又有 人说:“打死这狗×的!”“哼!他要死了,就不受罪了,咱们来个让他求死不得, 当几天孙子好不好?”老董的脸为兴奋所激红,成了个紫铜色面孔。他是一个长工 出身,他一看到同他一样的人,敢说话,敢做人,他就禁止不住心跳,为愉快所激 动。 有人答:“好呀!”也有人答:“斩草不除根,终是祸害呀!”“你们还怕他 么?不怕了,只要咱们团结起来,都像今天一样,咱们就能制伏他,你们想法治他 吧。”“对,咱提个意见,叫他让全村人吐吐啦,好不好?”“好!” “咱说把他财产充公大家分。”“要他写保状,认错,以后要再反对咱们,咱 们就要他命。”“对,要他写保状,叫他亲笔写。”这时钱文贵又爬起来了,跪在 地下给大家磕头,右眼被打肿了,眼显得更小,嘴唇破了,血又沾上许多泥,两撇 胡子稀脏的下垂着,简直不像个样子。他向大家道谢,声音也再不响亮了,结结巴 巴的道:“好爷儿们!咱给爷儿们磕头啦,咱过去都错啦,谢谢爷儿们的恩典!… …”一群孩子都悄悄的学着他的声调:“好爷儿们!……”他又被拉着去写保状, 他已经神志不清,却还不能不提起那支发抖的笔,一行行的写下去。大会便讨论着 没收他的财产的问题,把他所有的财产都充公了,连钱礼的也在内,但他们却不得 不将钱义的二十五亩留下,老百姓心里不情愿,这是上边的规定,他是八路军战士 啦!老百姓也就只好算了。 这时太阳已经偏西了。有些孩子们耐不住饿,在会场后边踢着小石子。 有些女人也悄悄溜回家烧饭,主席团赶紧催着钱文贵快些写,“谁能等你慢条 斯理的,你平日的本领哪里去了!”主席团念保状的时候,人们又紧张起来,大家 喊:“要他自个念!”钱文贵跪在台的中央,挂着撕破了的绸夹衫,鞋也没有,不 敢向任何人看一眼。他念道:“咱过去在村上为非作歹,欺压良民……”“不行, 光写上咱不行,要写恶霸钱文贵。”“对,要写恶霸钱文贵!”“从头再念!”钱 文贵便重新念道:“恶霸钱文贵过去在村上为非作歹,欺压良民,本该万死,蒙诸 亲好友恩典……”“放你娘的屁,谁是你诸亲好友?”有一个老头冲上去唾了他一 口。 “念下去呀!就是全村老百姓!”“不对,咱是他的啥个老百姓!”“说大爷 也成。”“说穷大爷,咱们不敢做财主大爷啊!大爷是有钱的人才做的。” 钱文贵只好又念道:“蒙全村穷大爷恩典,……”“不行,不能叫穷大爷,今 天是咱们穷人翻身的时候,叫翻身大爷没错。”“对,叫翻身大爷。”“哈…… 咱们今天是翻身大爷,哈……”“蒙翻身大爷恩典,留咱残生。……”“什么, 咱不懂。咱翻身大爷不准你来这一套文章,干脆些留你狗命!”人丛里又阻住钱文 贵。 “对,留你狗命!”大家都附和着。 钱文贵只得念下去道:“留咱狗命,以后当痛改前非,如再有丝毫不法,反对 大家,甘当处死。恶霸钱文贵立此保状,当众画押。八月初三日。”主席团又让大 家讨论,也就没有多的意见了,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还觉得太便宜了他,应该再让打 几拳才好。 钱文贵当众被释放回去,只准暂时住在钱义院子里,他的田地以外所有的财产, 立刻由农会贴封条去。留多少给他,交由评地委员会分配。 最后选举了评地委员会,刘满的名字被所有的人叫着。郭富贵也被选上了。李 宝堂的主席当的不错,人们也选上了他。郭全是一个老农民,村上的地亩最熟,便 也当选了。他摸着他那像两把刷子似的胡须难为情的说道: “你们不嫌咱老,要咱办点事,咱还能不来!”人们又选了任天华,他是一个 打算盘的能手,心里灵,要没有他,账会搞的一片糊涂。 侯清槐也能算,又年轻,不怕得罪人,有人提议他,也通过了。最后他们还选 了农会主任程仁。程仁不受钱文贵收买,坚决领导大家闹斗争,他们拥护这个农会 主任。 这次闹土地改革到此时总算有了个眉目,人们虽然还是有许多担心,但总算过 了一个大关,把大旗杆拔倒了。他们还要继续斗争下去,同村子上的恶势力打仗, 他们还要一个一个的去算账。他们要把身翻透。他们有力量,今天的事实使他们明 白他们是有力量的,他们的信心提高了,暖水屯已经不是昨天的暖水屯了,他们在 闭会的时候欢呼。雷一样的声音充满了空间。这是一个结束,但也是开始。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