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的撒旦(1)
卡米尔比村里所有同龄的男孩子都要胆大。她总是一个人在外头散步。和表兄
弟们玩游戏时,也常常是她领头儿。她时刻将一把小刀带在身边,她还喜欢摔烂一
只水果或者干脆弄坏某件东西,喜欢看着树皮被剥落,看着黏土化成细细的粉末。
总之,她做事喜欢先去研究事物的核心,再从核心开始,把它恢复原状。
这时,她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慢慢向山下走去。家让她感到拘束,只有父亲
能够理解今天晚上她所感受到的一切。可是,她反而没有勇气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
因为假如连父亲也不能够明白她的心事,那她就真的彻底地绝望了。
她想起了父亲的微笑。虽然她还不到十三岁,而他已经在准备五十一岁生日了,
但是她却觉得他们之间能够互相理解。卡米尔的父亲受到过良好的教育,他熟读荷
马、奥维德的作品和古希腊戏剧,拥有一个藏书量颇丰的小型图书馆。卡米尔也从
这个图书馆里汲取了不少营养。
父亲和母亲相差了十八岁,他身材颀长,眼角布满十分好看的皱纹,纹路如雕
刻般地清晰,使他的眼睛充满了吸引力。她特别喜欢父亲清瘦的脸庞和淡淡的胡须,
它们就像是伦勃朗笔下突然出现的阴影。可是,想到他们的那张大床,她停了下来,
感到一阵恶心:父母怎么能够生活在一起?这种婚姻!一个矮墩墩的、不爱交往的
母亲和她的父亲,他们就这样使她来到了人世。她对这种结合百思不得其解。
卡米尔忘记了时间,睁大眼睛望着夜幕。那里有正在逐渐扩张的巨大的黑色浓
云,她观察着它蜿蜒曲折的边缘,那是她熟悉的用线条和点构成的语言,惟有它们
毫无保留地贡献着自己生机勃勃的肉体和灵魂。
“你是我的小巫婆。”父亲曾经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她是父亲的小巫婆。她
想去找父亲,只有他有可能为她担忧,因为保罗什么也不会告诉家人。小保罗一进
家门就蜷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不过一旦有人胆敢动他的东西,他就会立刻大发脾
气。可是他从来不回答任何问题,越是有人问他:“你有没有见过卡米尔?”他就
越是不加理睬。他就是这么个怪人。
卡米尔想重新整理一下衣衫,却发现发带不见了,可能是丢在了刚才嬉闹的沙
滩上。村里人都说黄昏的时候千万别去那个鬼地方,因为撒旦会把那些天黑时还留
在他山上的生命全部装到它的背篓里去。可是她却转过身来,想亲眼见识一下撒旦
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她最不害怕的就是撒旦!
撒旦!就是那个魔鬼撒旦?卡米尔从来不觉得他有多么可怕。她从老保姆维克
多那里曾听说过撒旦的故事,尽管那时她还很小,但是维克多提到撒旦时那敬畏的
语气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撒旦在刚被神耶和华创造出来时是一个有着非凡的
特权和智慧的天使;他可以仰望神、守护宝座,并因为神的圣洁而放声称颂、感谢、
赞美神;他曾经被神耶和华称为‘无所不备,智慧充足,全然美丽’,这是一种多
么令人骄傲的赞誉啊!但是撒旦却逐渐因为自己的美丽、智慧、权力而心存骄傲,
滥用了神给他的智慧。他最终抛弃了自己应有的位置,远离了其他众天使,背叛了
神,走向了堕落。于是,他成为一个堕落的撒旦,一个背叛神、与神作对、与所有
良善为敌的魔鬼!他诱惑夏娃去偷吃禁果;他教唆世人滋生自私自利的贪婪和私欲
;他在人间传播自私、骄傲、以自我为中心的知识,让人间出现了嫉妒、猜疑、矛
盾、斗争,出现了罪恶和犯罪。”老保姆的嗓音颤颤巍巍的,还不时小心地瞥一眼
窗外,好像撒旦就在外面,会立刻把她抓走一样。
撒旦会打扮成人的模样吗?他会有人情味儿吗?也许他的外表平庸无奇,长着
跟我们一样的眉毛、眼睛、鼻子?卡米尔的脑海里浮现出各种撒旦的模样,可它们
却一点都不让人感到害怕。人们老是惧怕奇形怪状的东西,这只能使撒旦在传说中
变得更加危险恐怖。最奇怪的是,母亲整天对撒旦提心吊胆,经常祷告他不要侵扰
他们一家人。但是她从来不去做弥撒——克洛岱尔一家都不去做弥撒。每个礼拜天
的早晨,父亲都会对那些匆忙赶去教堂的老太婆哈哈大笑。
“喂,撒旦,你快出来呀!”卡米尔高喊着撒旦的名字,用大拇指顶着鼻尖,
然后扇动着其余四指表示对撒旦的沉默的轻蔑:“你要是愿意,我们就玩儿捉迷藏
吧,看看谁会把谁捉住!”
该回去了。卡米尔把手插在裙子兜里,轻快地往家走。毫无疑问,等她回到家
里,他们已经吃过饭了,她只能吃一小块面包和干酪。一阵风吹来,她觉得身上发
冷,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真的不愿意在这个家里继续呆下去了。妹妹路易丝
比她还小两岁,可是现在已经在盘算着嫁个什么样的男人了。卡米尔想要离开这里,
成为一位艺术家。该怎样才能让人知道并理解自己的想法呢?又该如何去做呢?未
来好像变成了一个无底深渊,让她头晕目眩。姑娘开始拼命地向家里跑去,心脏剧
烈地跳动着,让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只能在远方梦想巴黎,这真是让人难以忍受。
木底皮面套鞋的声音回响在小村子的街道上。经过阴森森的墓地、令人毛骨悚
然的教堂、使人压抑的厅堂,前面那一点亮光就是自家厨房的灯光了。她安静了下
来。刚才让她感到害怕的仅仅是空虚,要是撒旦真的出现,她才不会害怕呢。撒旦
就像村里的男孩子一样,生来就是懦夫,只有成群结伙的时候才敢趾高气扬。
卡米尔推开家门。母亲抬起头看见了她,立刻大声尖叫。接着,小保罗、叔叔、
路易丝……大家都抬起头来。卡米尔冲他们大喊一声:“我看见了撒旦!”说完,
她哈哈大笑,靠在门边,嘲弄地看着他们。她满脸黑泥,头发胡乱编成了两条辫子,
一条像鹿角,一条好像麒麟角。整个厨房沸腾起来了,响起一阵锅碗瓢盆的撞击声。
卡米尔决定离开他们远走高飞。她忘记了自己的两条腿不一般齐,踢踢踏踏、
踢踢踏踏地跑上楼去。真可惜,今天晚上父亲不在家。
当清冷的空气抚摩着卡米尔的面颊的时候,她从睡梦中醒来,拉紧身上的被单。
窗外秋雾未退,寒气逼人,但她仍然喜欢在睡觉的时候让窗户敞开着。卡米尔喜欢
维尔纳夫的晨曦,那是鱼肚白色的一片天空。
可是他们很快就要回去了。干吗不留在维尔纳夫呢?她喜欢这个村庄,森林里
的石头奇形怪状,路边椴树成荫,教堂的钟声不断,钟楼向前倾斜着,摆成对角线
的姿势,就像时间停止时的那个瞬间。
她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套上袜子,拎着鞋子,一切准备就绪。厨房还沉
浸在睡梦中,她坐下来,尽情地享受着生活在家庭时间之外的孤独的欢乐。周围安
静极了,各种各样的面孔从浓雾弥漫的黎明中映现出来,在卡米尔眼前晃来晃去。
突然,父亲出现了。
“卡米尔。”他声音喑哑,在这点上,她很像他。
“我们一起去吧,去散会儿步。”卡米尔端给他一大杯咖啡。
“先等一会儿。”他抓住她的一只胳膊,“稍坐片刻。”她真想拔腿就走,因
为她不喜欢解释。“你没完没了地画素描、捏泥人儿,难道你真的相信阿尔弗莱德·
布歇的话,要在这块土地上塑造出什么模型吗?”
她暴躁地抬起头来,和父亲询问的目光对视着。接着她站起来说:“没错,我
想成为雕塑家!”
父亲紧紧地搂住她的腰肢,虽然她还未满十三岁,但是已经长大成人了。蓦地,
他的心里油然而生一片温情,不由得站起来把女儿紧紧抱在了怀里。“我的女儿,
我的女儿。”他喃喃地说,并且感到这个身体正在逐渐显示出女人的特征。他捧起
她的脸,“将来一定是个漂亮迷人的女人!”望着女儿倨傲的嘴唇和双颊飞起的两
片红晕,他在心里说道。
厨房里寂静无声,两个人相对无言。娇小的女孩个头刚刚到他的胸口,满脑袋
乱蓬蓬的头发还没有梳理过。他把颤抖的手插进她的头发,俯下身轻吻着她的额头,
像是在祝她一路顺风。
“我一定会帮助你,卡米尔。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雕塑家的。”卡米尔一下子
扑进了父亲的怀里。
“走吧,在你母亲醒来之前,我们出去转转。”卡米尔挽着父亲的手臂,两人
一起走入浓雾里。
“卡米尔究竟在哪里?这孩子快要把我逼疯了!”
“妈妈,他们在那儿!还有爸爸……”
“闭嘴!”路易丝不吭气了,赌气地嚼着手里的面包片。保罗坐在椅子上不停
地摇晃,用一双傻里傻气的蓝眼睛瞪着母亲。
母亲不再说话,她开始整理东西。至于她的丈夫——路易-普罗斯佩——和女
儿卡米尔干些什么,这与她没什么关系。她爱她的丈夫,却绝不爱他那难以忍受的
蛮不讲理和他的那些书籍。她也感觉到他对自己瞧不上眼,因为她既不修长也不苗
条。唉,她一点儿也不像卡米尔,路易丝也像母亲一样又矮又胖。哦,路易丝,这
个可怜的小姑娘,她也希望一大早就和父亲一块儿去散步,可是她动不动就生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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