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始-梦之迷径(15) 夏夏开始感到,答应他们一起来看电影,是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她羡慕玫瑰可以流眼泪,在所有音乐响起的煽情地方,导演留出空间等着观 众落泪。玫瑰总是能够在这个时候,哭得泪流满面,让翔子忙不迭地递手帕,笨 拙地为她擦眼泪。有时候,他把强壮的胳膊伸过去,揽住她圆润的肩,他拥着她, 轻轻地拍,像哄着一个伤心的孩子。如果玫瑰用婆娑的泪眼给他一些鼓励,他还 会飞快地在她的额上吻一下,然后玫瑰便止住眼泪,露出笑容。 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分离的是吗? 是的,我们不会,一定不会的。 这个时候,夏夏觉得自己真的没法哭,不管主人公的故事多么悲伤,她只能 铁石心肠。 玫瑰喜欢在看电影的时候,吃各种各样的零食,在欢乐的剧情中。翔子就好 脾气地帮她捧着大大小小的口袋,听她吩咐橄榄、话梅、陈皮什么的,他就一无 差错地把那个口袋递过去,递给玫瑰拿过一个以后,他总记得递到另一边,示意 夏夏也拿一个。 夏夏不好推辞,拿过来,放在嘴里,酸苦的,半天咽不下去。 有一种什么东西,噬咬着她的心。这种奇怪的感觉,渴望与憎恨相混杂,让 夏夏无论是在课堂上,还是在吧台里,一不留心,就悄悄地走了神,魂灵回去黑 暗的电影院里,窄小的位置,挨坐在身边的那个人,却是深爱着别人的恋人。 每逢周日的下午,玫瑰、翔子和夏夏一起看电影,渐渐成了一个惯例。 没完没了的言情片,三个人的电影院。 夏夏好几次想推辞不去,却也不是驳不开翔子的面子,她开始依赖每周的这 个时候,翔子坐在她的身边,温热的体温,熟悉的气息,变成深重的瘾。 就这样,春去秋来,转眼大半年的时间过去了。夏夏和玫瑰升入了高二,夏 夏的座位退到了教室的中间。 还是一个周日的下午,夏夏照例在大华书场门口等,临近开场时,忽然看见 玫瑰失魂落魄地一个人走来了,脚步急匆匆地,东张西望找人的样子。 " 喂,玫瑰,我在这儿呢。" 夏夏迎上去。 玫瑰就像看见救星,一把抓住了夏夏的手,慌张地说: " 翔子不见了,他不见了,夏夏宝贝儿,你一定要帮我!" 平日里,都是翔子等玫瑰,玫瑰爽约,或是躲着不见人,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一句" 心情不好" 就可以解释。而翔子,必定是随叫随到,就算玫瑰故意让他枯 等,他也尾生抱柱,无怨无悔。 今天风水逆转。 说好翔子下午一点在玫瑰楼下等,先陪她逛百货商店,然后再去看两点半的 电影。玫瑰磨磨蹭蹭地描眉化妆,弄到一点半才下去,这也是常有的事,迟得还 不算过分。可是翔子竟然不在那里。 玫瑰以为,他等得累了,到附近买一罐汽水喝。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 翔子竟然没有出现。玫瑰被这种从未有过的状况,弄得恼怒异常,难道他竟然等 不及走了?或者,根本忘了来?这家伙,胆子越来越大了! 玫瑰一个电话打到翔子家里,翔子家的保姆接的,说翔子午饭也没来得及吃, 就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玫瑰乱了方寸,一会儿担忧地想,翔子是不是在路上出了意外。一会儿揣测, 他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去办,误了时间。随即,她又责骂自己的艾艾期期,怒火中 烧地认定,翔子一定是在报复她,躲起来让她干等着急。 电影过半,翔子还是没有出现。夏夏提议,不如到德赛洛舞厅去看一看,也 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再找了。玫瑰的精神几乎崩溃了,她脸色惨淡,头发凌乱,走 路一步一拖,平时的劲头全没了。 等到走进德赛洛,舞厅里空空如也,玫瑰再也支持不住了。 " 夏夏宝贝儿,给我一杯马天尼好吗?" 她神色慌乱,拿起酒杯一口喝干,又再要一杯,喝干,再要。 " 你不能再喝了!" 夏夏严肃地收拾酒杯,不再给她倒酒。 " 夏夏,夏夏,对不起夏夏," 玫瑰潸然欲泪的样子,她向夏夏伸出手," 夏夏,你能抱我一下吗?" 夏夏不是很情愿地从吧台走出来,走向玫瑰,玫瑰一把抱住夏夏,忽而嚎啕 大哭起来。 夏夏,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不要我了,他真的不要我了·····我 成功了,他再也不会缠着我了······可是,我不能没有他啊······ 玫瑰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地说着这些话,凄厉的哭声在空旷的大厅里盘旋。 她的睫毛和彩妆都化开了,看上去狼狈不堪,像是一个自暴自弃的怨妇。 就在这个时候,德赛洛的门打开了,外面的阳光刺眼地照进来,一时看不清 是谁来了。就听见焦急变调的声音: " 有谁在吗?夏夏你在太好了!杰克被打伤了,快跟我去!" 是翔子。 杰克竭力想醒过来,但是流沙一般的意识,把他带到了更模糊的深处。 他记得是在一条乡间的路上,他从郊区车上下来就迷失了方向,两个年轻人 给他指了方向,不对,走了很久也看不见厂房的影子,找了一个村子打电话问厂 里,说方向反了。 他走在田野中,愈见荒凉,这是一家他从未来过的服装加工厂,据说价格便 宜,活儿也漂亮,电话联络过了,带了定金来。 已经是深秋的天气了,他穿了夹克,走了许久,感到周身是汗。刚要脱下外 套,突然从前面擦身而过的拖拉机,把他一下撞翻在地,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三 五个壮汉从拖拉机上一拥而下,对着他拳打脚踢,几只手在他身上搜索,皮夹、 装现金的信封、手表。 他顾不上保护自己的财产,他举手抱头抵挡着一只只脚踢过来。他瞅了空一 跃而起,一拳打在一个人的鼻子上,又抱住另一个人试图把他按到地上,然后他 的后脑勺突然受到了沉重的一击,他倒在地方,大口大口地喘气,枯黄的野草芳 香和沁凉的泥土气息,钻入了他的鼻孔。 爸爸,妈妈,他在心里呼喊着,但他从来不叫出声来。六岁、五岁,不记得 了,他被许多只手摁在地上,右派的小崽子,吃屎去吧,狂妄的笑声在耳边嗡嗡 作响,鼻子底下泥土的气味,成都特有的终年湿润的土啊。 还有潮湿爬满青苔的山墙,斜斜向上或向下的路,高高低低的砖石房子,湿 漉漉的柔软空气,蒙蒙中透着蓝色的天。父亲在敞亮的大房间里,往彩色的画布 添上一块块明艳的颜色,橄榄油和松节水的气味,成了家里空气的底色。母亲从 厨房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桌上的小菜有辣椒的鲜红、米饭的白、青瓜的碧 绿。 有一天,他们永远在这个世界消失了,像一滴水,蒸发得无声无息。 舅舅和舅妈私下议论说,这下好了,两个右派没了,日子要好过很多,可惜 还剩下个小右派的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