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是种多么奇妙的新生活,我必须适应新形势,解决新问题。两天后,我驿动 的心渐渐平息。 贾总扔来一支烟,我燃着,是兰州地产香烟“海洋”。我知道这是恩惠,因为 号子里只有领导才可以身装香烟,随意吸食。所有亲友送进牢里的香烟,都由本班 的“烟草专卖局”管理,给抽烟的人一日发三次,每次一支,晚上值班看守火炉的 犯人可另加三支,作提神用。烟草是从看守所主营的一家小商店购得,所有送给嫌 犯的物品必须从这里选购,由专人送达牢里。物品种类也有严格限定,纵使犯人腰 缠万贯,也吃不到烤羊肉,抽不上大中华。犯人们把亲友送来的东西称作“光阴”, 这大概源于“一寸光阴一寸金”。 小商店里可以购到的主要食物是兰州大饼,俗称“锅盔”,从颜色与质感来看, 没有执行兰州风味标准。如果将它和牛肉面一起列为兰州准物质文化遗产的话,应 该立即实施抢救性保护。 这些送进来的食品由班干部统一管理分配,所以,如果你爹给你送来一条“海 洋”,你可以吸到三根烟头;如果送来三块大饼,那你就只能拾人牙慧了。 贾总卖弄着他的烟圈,问我:“在学校学什么?” “体育。” 贾总笑:“怪不得,身手不错。是不是打死人了?” “不确定,可能死了。” 贾总问清案情原委,跟周围的囚犯交换了意见,然后帮我分析案情,实施判决 :“依你的情况,如果只是打伤,没死人,你也不是主犯的话,很快就会放你出去。 你是大学生,学校不会不管。如果死人了,你只是从犯,最多判你五年。如果你是 主犯那可就不好说了……” 贾总看看我,接着说:“放心,死刑是不会判的,顶多无期,或者20年。” 贾总深深吸口烟:“如果你是主犯,还有机会,提审的时候要坚持说自己没动 手,反正人多嘛。别人咬你也不承认,打死都不能承认。就看你小子的运气了。” 强子凑过来,拍拍我肩膀,嬉皮笑脸:“大学生,想开点。列宁说过,没坐过 牢的人不是个完整的人。” 犯人们哄笑。这话对他们或许是种慰籍,列宁同志在西伯利亚收获的伟大精神 财富,就这样被他们剽窃了。我想告诉这三进三出的惯犯们,伟大的列宁爷爷还说 过一句话:“忘记就意味着背叛。”不长记性的东西,你懂个屁。 兰州的冬天向来昏暗,在这座枫林山上,偶而也能看到淡淡蓝天。在二院高墙 外,只有探出头的几根白杨疏枝,在北风中颤抖。 事实证明,坏事的传播速度可同物价涨速媲美。我入狱的消息似二月春风,吹 遍了神州大地。我的中学校长,在全校大会上将我作为生动的反面教材来警示孩子 们。校长还补充了我在校时所显露出的种种犯罪苗头及斑斑劣迹,包括拉女同桌的 手散步。这一刻,我成为了对社会有用的例子。 铁打的牢房流水的犯,每隔几日,这里就有老同学毕业或新同学入校。如果狱 警在门口大喝:“王二麻,打行李”,该犯则又喜又怕,这意味着他将面临人生的 一道单项选择题:A 、释放,B 、判刑。此时,囚友们会帮你打好行李,一一握别, 外加一句“好运”。 晚饭后,牢门一响,二班跌进一个陌生人来,看来今天我要脱掉“新同学”的 帽子了。 这位新囚犯两颊削瘦,身如面条,皮肤蜡黄,约摸30岁光景,长发。他用绿豆 眼扫了囚室一周,然后在众人目光中慢慢地蹲下,双臂搂膝,低头不语。显然是个 老油条。 众人摩拳擦掌。强子喊了声:“挂起来”,宣布“过班规”开始,新来的“面 条”立马起身,心领神会地挪到墙根,弯腰做出标准的挨打姿势,造型象老头拐杖。 我突发联想,六院女牢的囚犯们“过班规”时要求摆什么姿势?会不会是芙蓉姐姐 的pose?后来据强子透露,女号里挨打要“揪二奶”,看来作男人还是好处多,大 不了毁了腰板,咬咬牙也就挨过去了,这女人作践起自己人来够狠的。 强子撸起袖子,挥动他尖利的猪肘子,狠狠地在“面条”的腰眼上砸了下去。 面条一软,“哎哟”了一声。 “妈的,叫你出声。”强子用肘子在另一个腰眼上又砸了一下,这次“哎哟” 声从面条的鼻子里出来了。 接下来,按照强子指令,全班同学开始轮流在面条的腰上打眼。面条摆的“拐 杖”越来越弯,双腿抖个不停,估计撑不住了。刚打到第十个人,面条突然挣脱起 来,冲到牢门口,头挤在铁栏杆的缝隙里,冲着门外嘶声大喊:“报告队长,打死 人了!” 大家愣了,强子惊得脸色都变了,囚犯们跟接到命令似地齐刷刷躺回到自己的 铺上,惊魂不定。贾总扔掉烟头,骂了声:“你个杂松,敢卖水(兰州方言,告密)。” 铁门咣当一响,冲进两个武警,用警棍对着众人一划拉,厉声问道:“谁打报 告?” 面条在地上抖嗦地举手:“是我,他们打我,要把我打死了。” 狱警又用警棍挥了挥:“谁打人,给我指出来。” 面条象“横路敬二”似地在这个脸上看看,那个脸上瞄瞄,然后用他柴棍一般 的手,指认出了十三个人。这家伙八成是被打晕了,多数了三个人,连没动手我都 算了进去。 我们一行被狱警押了出去,根据强子的脸色判断,要倒大霉。 我们一行被带到小院,面朝墙根蹲作一排。一位狱警手持电警棍守着我们,另 一个从铁门小跑出去,大概是去征求上峰的意见,看来“虐囚门”要重演了,伟大 的黑格尔说:历史一定会以两次形式出现,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喜剧。 狱警甩着一堆哗啦作响的手铐跨进院子,从这些手铐能读出枫林山看守所的历 史。你看,有银光闪铄的双扣安全手铐,有纯黑皮制吊环手铐,还有手铐脚镣黄金 搭档。令人欣喜的是,这里居然藏有手工打造的生铁手铐,它本该躺在革命历史博 物馆里。 两位狱警耐心地给我们倒背的双手上戴手铐。这项工作比较轻松,给两只人手 带铐,要比为四只猪蹄绑绳容易得多。挨到我,时尚手铐被狱友用完,于是我荣幸 地戴上了原生态生铁手铐。这铐子不带锁,只用了一根粗铁丝拧在一起,疼起来很 过瘾。两位狱警既没有扒衣服,也没有性骚扰,铐完手铐就把我们赶回了鸡窝。 对肇事囚犯的处理一般由本院的管教队长定夺,可王队长早已下班,今晚他老 人家是不会来了,这意味着我们要配戴手铐熬过漫漫长夜。 告状的“面条”心神不宁,猫在墙角不敢吭气。其实他不必惧怕,别说我们的 双手被铐,就是三只手都放开,也没人敢再动他一根毫毛,若是这小子再喊叫,我 们必遭皮肉之苦。今晚,我们的用餐和饮水由三位没带手铐的囚犯帮助完成。奇了 怪了,今天囚犯们似乎前列腺集体发作,大家走马灯似地一个接一个背铐双手立在 马桶前,命令“面条”来协助撒尿,可忙坏了他。期间强子、梁子、大刘均出现脱 靶情况,一个趔趄,一人甩了面条一腿尿。 今晚,我必须探索发现睡觉的科学,俺只有过倒背双手听课的记忆,着实没有 背铐两手睡觉的经验。我躺在铺上辗转了一百零八式,除了能用手指挠挠屁股,终 究没摸索出个惬意的卧姿来。眼看着犯人们一个个进入梦乡,最后我决定坐它一宿。 “大学生,没享过这福吧?”贾总冷不丁从黑暗中抛来一句话,他也没睡着。 我说:“真他妈怨。” 贾总冷笑了一声,说道:“强子,给大学生解了铐子,让这小子安省一会。” 接下来,强子用头按开灯,倒背双手从桌上悉悉索索摸来一双筷子,蹭到我背 后,在我的吃惊的喘息中,背对背在我的手铐上施起工来,不刻,手铐果然开了。 原来,这小子是用筷子夹住铁丝,生生地拧了下来。别人的先进手铐都带锁,解不 了,这说明,先进的不一定是最好的。贾总叮嘱,手铐和铁丝要收好,明早还需拧 上,千万不能露马脚。 我抚摸着生疼的手腕,进了梦乡。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