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蓬飘泊游子意(3)
他看见了一双双爆迸火星的眼,一根根跃跃欲跳的棍。“暴打”二字像一条水
蛇从他后脊滑下,惊出一身冷飕飕的急汗。他势单力薄,求救嫌迟,仿佛遭遇钱塘
大潮,以排天倒海之势呼啸而来。不!不能束手待毙,淹入黑森森的怒潮。他急中
生智,岿然不动,昂首挺胸,叉腰跨腿,从容提升丹田之气,字字有力地念白:
“这不是江水!”然后亮开嗓门,豪情万丈地接唱:“这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唱出了高亢宏阔,唱出了慷慨悲壮,唱停了寸寸进逼的脚步,唱低了节节高抬
的棍棒。围攻的小青年们面面相觑,眼神有些恍惚,有些乏力,猜不准这个冒冒失
失的闯入者来自中山社,抑或其他京昆班。
正僵持,一位身着青袍者疾步赶来,小青年们迅即闪开,其恭敬程度,可推测
青袍人在仙霓社中地位之崇。
青袍人斯文儒雅,先施礼,后启齿:“请问这位小先生,你唱的是什么?”
“《关老爷单刀赴会》,我没唱错吧?”这几句是我父亲从别的昆曲班偷的艺,
常萦回于心尖唇角,危急之际脱口冲上云霄。
“请问小先生来自何方?”话中带几分赞许,几分疑惑。
我父亲稍稍迟疑,不躲不闪,抛出了直直白白的回答:“我是中山社的。”
“噢……”一声叹息从青袍人胸间潺潺流出,染黑了他的脸,凝冻成一道冰河。
他拂袖旋踵,临行前留下的吩咐,充溢着沙哑和痛楚:“放他走,他来看我们笑话,
念在会唱几句昆曲的分上,不必计较啦!”
那青袍人微微颤抖的背影,刺痛了我父亲的心,他不能不申辩:“我不是来看
笑话的,我是来学戏的,昆曲好听,像青青水,蓝蓝天,天上彩云飘。”
几句话牵住了青袍人的脚步,他缓缓回身,凝目注视,看见了实实在在的诚恳,
真真切切的向往。他有些感动,有些凄楚,脸颊上勉强展出几丝笑纹,一滴一滴地
洒落苦涩,自言自语,似问非问:“昆曲好听,那为什么……”
“昆曲忒静,忒雅,像虎跑泉水泡龙井茶,要细细品,缓缓饮,四乡八村的种
田人、生意人,没有那么多耐心。他们来看我们的戏,闹猛,新鲜,简单,像冷白
开,可以放下锄头、挑担、算盘,咕嘟咕嘟灌上两大碗……”
青袍人的脸上染满了惊讶,言辞、笑纹变得柔和舒展,拊掌赞道:“言之有理,”
接着他虚怀若谷地询问,“那么,请教小先生,江湖飘泊是不是要像中山社那样…
…”
我父亲听懂了他含而不露的问话。中山社的出奇求新传扬杭嘉湖,飘泊的申曲
班社常常乐器只有胡琴,灯光单用白炽灯,布景替换几堂软景。中山社增添了闹场
锣鼓,搅和出场面的火爆喜庆,灯光除白炽灯外,还有排灯,即长条木槽内嵌入一
排红绿灯泡,随剧情时红时绿,同时自己制作机关布景,艺人可以在草台上空滑翔,
苍鹰用提线木偶技巧,可以和侠士格斗,甚至台上设台,人工转动,片刻之间从山
变水,从夏变冬,所以也有其他班社嘲讽中山社是野路子。
我父亲不疾不徐地廓清事实:“中山社不单单是花样多,而是讲究戏新鲜。阿
拉除去农村小戏,还唱从评弹搬来的弹词戏,从京剧学来的连台本戏,从新闻消息
改编的时装戏。电影明星阮玲玉自杀,隔开一个月,阿拉就在‘松江小筑’演申曲
《阮玲玉自杀》,看戏的人山人海。松江人讲,这个戏快得来,鲜得来,就像小河
浜活蹦乱跳的鱼……”
旁边的一个青年愤愤然切断话语:“侬大胆,敢拐着弯儿骂阿拉唱的都是死鱼,
侬小子!”
青袍人一拂袖,拂去了插言者的冲动,大度温和地说:“小后生,侬接着讲。”
我父亲自知失言,诚心诚意地弥补过失。这条小鱼游弋于京昆苏锡等戏场,静
静看,细细忖,伸展了思维的触角。青袍人的宽容和厚爱,推动他直抒胸臆。他长
长一揖,字斟句酌,挑选最文雅的字眼:“前辈在上,恕在下妄言,若美人不避鱼
腥,岂非和鱼米之乡更能相依相亲,越发光彩照人?”咬文嚼字仍透出少年内心的
活泼泼与思沉沉。
青袍人的目光像软软的细毛刷子,在那张唇红齿白的脸颊上扫来扫去,扫出了
一句感慨:“小小年纪,难得有这般见识。”前辈的夸赞染红了我父亲的双颊,他
再揖及地,朗声谢道:“失礼之处,望前辈多多海涵。今日有幸,得识大家风范,
后生小子当铭刻于心。”
言来语去之间,申曲小子流露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厚重、大气。他何以能
如此呢?我想,漫漫岁月长河,戏曲艺人被贬为“戏子”,他们虽然地位低贱,搬
演的却是世代英雄豪杰、文人雅士的传奇。但那些感人肺腑的精神和勇气,在一个
小男孩洁白的情感中回荡,在一个向往大海的胸膛中共鸣,潜移默化地陶冶出不折
不扣属于自己的品格。
这份品格惹动了青袍人的爱怜,他清亮的话语如一池春水:“如若你觉得昆曲
是虎跑龙井,我们同烹香茗如何?”
一时间,我父亲难以决断,便转移话题:“请问前辈尊姓大名?”
青袍人回答得洒脱飘逸:“萍水相逢,若无缘,不如相忘于江湖;若有缘,今
夜船头再相逢。”
我父亲诺诺后退,正待出门,忽闻青袍人呼留:“小先生慢走。”他停步扭首,
瞥见一个不知何处飞出的小女子,正细语青袍人。青袍人颔首,轻答:“就按甜姑
娘的意思办。”小女子飞离,青袍人温声细语告知:“小先生既来学艺,来时临近
终场,总是遗憾,现送你一支曲子。”
话音初落,草台上亮起了一盏灯,飘出了一缕笛声,托出一位身着青衫的女子,
像一团缓缓移动的雾。她曼声细吟“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她唱出了“原来
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壁残垣……”也许是灯光太昏暗,也许是戏场太寂
静,舞姿和笛韵隐隐如兰花之幽,淡淡如莲蕊之清,暗香浮动,编织成勾魂的袅袅
青色丝线,漫空飞舞缭绕回旋,串联起多少年来聚合于我父亲心湖的乐音,音乐沉
重如金,清亮似玉,金玉相击,逗发出铿然轰鸣,同时,灵魂与肉体发紧颤怵,伸
展出一双极轻极亮极透明的翅膀,身心飘摇间,便融化升腾飞至天宇尽头一碧如洗
的青色。
我父亲醒悟时,草台灯熄,场中人寂,他魂不守舍地回归中山社。他思前想后,
既入申曲门户,为何不能亲手烹煮一杯申曲龙井香茗呢?他觉得内心里鼓涌着这份
想望,这份力量。月朦胧,夜朦胧,杂草挤占着灰色的小路,绊跌了匆忙的夜行者。
他不疾不徐地走近渡口,隐身树丛,目送那一条满载的大船,船头伫立着青袍人,
船舱内晃动的人影,分不清谁是那位台上的杜丽娘、台下的甜姑娘,其实,他根本
没有听清姑娘姓田、姓李,或名甜、名丽……
船徐徐起航。河水载着船,船拍击着水,划出涟漪一圈圈地、悠悠地在我父亲
的心湖里扩大,播散……浮躁的少年心趋向清明宁静,陷入沉思。
我想,那个心醉神迷之夜,给了他神明般的昭示,无论京昆苏锡申曲,真正的
艺术本是一家。穿透隔膜,相见恨晚,互融参照是必由之路;沟通之后,尚需破门
而出,尚需独步一时,尚需寻找属于自己的新天地。直至晚年,他在沪剧院学馆传
授唱腔,音乐学院的老师来教授科学发音,作为“解派”唱腔的创始人和富有声誉
的老艺人,他不仅不抵触,反而高兴地说:“我要是早点学科学发音,唱得比现在
还要好。”
他在转篷飘泊中寻找申曲唱腔的新天地。早春二月,中山社的木船行驶于长河,
一夜春雨轻叩船篷,像是前辈细细密密的叮嘱。黎明时分,雨丝若有若无地飘拂,
两岸树草洗成翠翠的青,一脉河水流成苍苍的蓝,天水一色,船行其间,濡染成淡
淡的烟。老者缩于船舱,青年们拥上船头,争相承接空蒙奇幻的甘露,深深嗅闻清
清爽爽的芬芳。少男少女们曼声吟唱“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风靡一
时的《渔光曲》主题曲,伴和着雨丝,浮游于青青的河面,如诗如画,如烟如雾,
缭绕缥缈间,我父亲眼前隐现出青衫女子舞姿的婀娜,歌声的曼妙,小镇遥遥在望,
隐隐约约传来高高低低的酒旗在迎风摆响,晃晃悠悠的乌篷在摇出橹声,模糊不清
的吆喝在此起彼伏搅和出灰蒙蒙的嘈杂。
人在兰舟,水光山色,皆出自然;树色泉声,均非尘境,从远古走来的钟声,
洗涤着尘世的欢欣与嘈杂,引发了内心的笙箫管弦齐奏。我父亲欣喜欲狂,长达七
八年的苦苦寻觅,终于有了应答。人一旦成熟,便觉轻松无比。他一个鹞子翻身,
跃上了舱顶,单背倒立,倒立成青青水天间一个大大的惊叹号,一面迎风招展、洒
满金色阳光的旗帜!
小鱼昂首翘尾,等待着游入黄浦江,游入浩浩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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