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璋喜庆添愁怨(2)
佛珠金戒指是父亲发达后送给小阿婆的孝顺物,也是小阿婆的压箱底之物,当
然不能轻易出手。最终父亲拗不过小阿婆,满月酒照办,前弄堂底倚墙搭戏台又搭
凉棚,笙歌遏云,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喜气从屋内漫向天井漫向弄堂,三日里铁
门敞开,汽车、三轮车、黄包车络绎不绝,人声笑声杯盏相叩声回荡弄堂。欢乐的
漩涡中,最活跃的是小阿婆,这大约是她一生中最盛大的节日。她带领奶妈小凤香,
小凤香抱着白白胖胖的小弟弟在宾客中穿梭往来,脸颊上印了许多鲜红的香吻,女
客们把胖小子递来递去,突然间小鸡鸡撒欢,不客气地喷出一股热泉,淋湿了好几
位簇簇新的旗袍。这样的场合主也尴尬客也尴尬,全场突然噤声,小阿婆赶紧抽腋
下的绢帕一边替客人擦抹,一边赔不是。冷不丁从角落里冲出一声尖脆断喝:“童
子尿,乳花香,驱邪辟灾,大吉大利!”
吉利话像戏台上的救场,立时爆出一片欢笑,一阵喝彩,一排掌声,温温地化
解了主客间的尴尬,宴席重起高潮。
楼上我母亲的卧室里,女眷川流,莺声燕语温婉甜馨。
楼上久坐着的是石筱英。自“中艺”分手,解宅内就少了石大姐的身影。也许
时间是一剂止痛良药,更何况“吃戏醋”是演艺圈内家常事,双方又未曾撕破过脸
面恶语相伤,兼之一年之间“中艺”“上艺” 各有千秋,各领风骚,石大姐有意
弥补缝隙,备了厚礼进解门,俗话说佛都不打笑面人,何况我母亲这样的温厚之辈!
其实那天石筱英最大的贺礼应是一个包裹严密的大纸包,打开是两张着色的大照片,
我见了踮脚伸背要去抓,石筱英把我拢在怀里,欲把照片交给我,母亲见了赶紧欠
身,隔着小圆桌捉住我的小手,拉近了我,从腋下抽出小手绢擦我的手,惟恐我吃
过糖果糕点的手弄脏了照片。
照片应摄于洪元剧团与中艺剧团交替之际。两年前解洪元、顾月珍,卫鸣岐、
石筱英联袂组班,四人同台演出合影留念,意为携手共进。当初大照片放大着色,
悬挂于戏院大厅还记忆犹新。未料合作未久,友情夭折。不得已找来了风情万斛的
丁是娥……这张照片有点触及了旧日伤疤,但毕竟是一段生活的见证。善良母亲总
把人往好里想,只是说着说着石筱英便有意无意地转述丁是娥台上的风光,台下的
风情。可正在这时,房门砰的推开,我父亲陪同一位陌生的男客迈进房内。
那位英俊男客足登黑白相间的皮鞋,身着纯白斜纹西装,内系嫣红真丝领带,
头上戴一顶细麻编织的白色礼帽,狷傲潇洒。
石筱英乍见白衣美男子疑惑不定,想不通男客何以直闯内房。小小的我睁大眼,
盯着来客的脸发呆,觉得似曾相识又难以辨认。只有我母亲静静地看,浅浅地笑,
说:
“阿是娥,在房间里戴帽子,热不热?”
白衣人诡谲一笑,脱礼帽,摘发夹,一甩头,瀑布似的长发铺泻双肩。顷刻间
还她一个美貌的新潮女子。石筱英夸我母亲好眼力,而母亲则摇摇手,说是见过阿
是娥这样的打扮。这时父亲也补充道:“《皆曰可杀》里阿是娥反串过青工黄大康。”
“反串”二字像一根鱼线,勾出了丁是娥阿姨活蹦乱跳的骄傲,但又不无酸醋
地说:“‘上艺’复演《皆曰可杀》,为示隆重,三老板全体登场,我吧就只好扮
个青工黄大康……”言外之意是把男女主角礼让给解家夫妇了。
“反串生角,平生第一遭。总算是‘脱尽姐儿姿态’,演出了‘天真无邪热烈
刚毅的少年作风’,论家如此认为,我也算没白反串!”
自丁是娥进门,内房就只听见她一人的声音。闻此言石筱英嘴角一缕讪笑,半
真半假地嘲谑:“阿月珍休息,侬部部戏唱主角,过足了戏瘾,怎么想得出在台下
也来反串?”
“石大姐,侬吃口茶……”母亲不希望她俩口角争风,便轻轻插嘴。
丁是娥阿姨懒洋洋地打个哈欠,从容应答,说:“阿月珍病倒,我唱得吃力煞
啦。上街出门,常常被戏迷纠缠,女扮男装少去了许多麻烦。”
话里话外一副傲态。
我母亲听丁是娥改了称呼,再不是像从前那样阿姐长阿姐短,而是昵称阿月珍,
情不自禁扫了她一眼。丁是娥是何等精灵,觉出了我母亲的情绪起落,立即满面堆
笑,从提包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礼盒递了过来。说:“这个美国花旗参,是顶好的滋
补品。”
石筱英瞥了一眼,悠悠地说:“泡泡茶吃吃还可以。”
“啥?……”丁是娥满面恼怒,脸说翻就翻。
在这样的场合中,和稀泥的时常是我母亲。母亲款款起立,移步向前,柔柔地
说:“谢谢侬一片心意。”但却为时已晚,那两个人已不欢而散。我母亲总是将心
比心,希望人人能和平共处,只是名利场中哪里去寻觅女性间的醇醇的友谊?友情
就像秋日清晨草尖上的露珠,乍见,芬芳洁净,转瞬,飘渺无痕。母亲娇嫩的心早
早地磨出茧痕,过早地体味生存的艰难,友情的淡薄。面对两位红艺伶的言语高低,
她的笑容有点冷清,有些疲倦。
丁阿姨完成了探望的礼节,轻松地耸耸肩,随手别上发夹,斜斜地戴上礼帽,
内房的不愉快瞬息消散。走出房门脚下生风,飘然下楼去。从大厅的宴席到弄堂里
棚宴,宾客见到的是一个分外清俊的美男子。只见她穿厅堂,越天井,探前弄,一
路风风火火地走,一路张张扬扬地笑,把青春的得意点燃得一片靓丽。喜宴里丁是
娥的出现恰如一把盐撒进了油锅,先是有几位同行认出了飘逸俊秀的白衣人是丁是
娥,随后所到之处爆出招呼丁是娥阿姨的欢叫。面对男宾女客,丁阿姨方寸不乱,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脚步时缓时疾,绕过一个个桌面,含一个甜甜的笑靥,眼波
里流淌起浓浓的情分,时不时跷起兰花指,点戳过分戏谑者的额头,偶尔也向远处
宾客甩出飞吻。多少人私议她的风流倜傥,多少人惊叹她的艳压群芳。那一天丁阿
姨几乎是把男女宾客一网打尽,真是哪里有她哪里就有鼎沸的气氛。
灶间里,有人凑着小阿婆耳语:“阿月珍晓得吗?阿月珍会不会跳起来?……”
说谁呢?什么事可以让我母亲跳起来?母亲可是从不与人脸红脖子粗的。
小楼的客厅里,摆着一只与新家同时购入的热带鱼缸,缸底有炭火装置,天冷
时可以加温。我们刚搬来时,父亲就迷上了热带鱼。1948年的热带鱼是上海滩上的
稀罕物,价钱自不必说了。单是那缤纷的色彩就艳丽别致,令七彩霓虹失色。那年
头上海滩家养金鱼的可能不少,但养一缸热带鱼的一定不多。有客来时,只要稍稍
赞叹,父亲便会口若悬河,因一缸鱼而神采飞扬。父亲是个大忙人,‘上艺’剧务,
全家生计,妻子待产,娇子满月,都未能冲淡他的养鱼热情,有时候哪怕是演了日
场还要演夜场,他照样也能抽出空来去逛城隍庙,今天带回鱼食、水草和安放在水
中的小假山、小亭子和小人儿,明天又买回几尾鲜艳欲滴的热带鱼新品种,一有空
就呆在鱼缸前,拿来吸管吸尘换水,摆弄温度计测试水温,或是给那些小精灵喂食。
他完完全全被这鲜活的舶来品迷住了。这样子看得小阿婆酸溜溜地说:
“小毛养鱼是给阿月珍解闷的。”
小阿婆真正是一语中的,知子莫如母也。父亲从小好动,但一直追求游戏的激
烈和刺激,比如踢足球、搓麻将、赌扑克,何曾耐起心伺弄如此娇贵的热带鱼?想
当初为还赌债,妻子生产刚满月就硬撑着登台;第二次为瞒孕期竟然晕倒在戏台上,
在过去的岁月里,母亲伴随他走过了人生最艰难的日子,搬家标志事业的辉煌,作
为事业有成的丈夫在妻子为他产下宁馨儿而又身体有病的时候,他真心诚意要母亲
静养。买下这个西洋的舶来品,醉翁之意不在酒,完全是为了给不出门的妻子解闷。
聪慧内秀的母亲怎会不体恤父亲的一片苦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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