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风吹雨入寒窗(1)
当太阳再度升起,这个家看上去还跟从前一样,客厅里少了一件热带鱼缸摆设,
有谁会留意呢?只是随着热带鱼缸和五彩小鱼儿的消失,小楼渐渐失却了人气的温
热,就连天井里的阳光也仿佛骤然间稀薄了许多。
1948年是蒋介石溃逃台湾的前一年,政治传闻如雪片飞扬,人心浮动,上海的
经济面临全面崩溃,上海滩的富人们卖厂卖房飞鸟各投林,城市贫民恰如笼中困兽,
面对暴涨的物价,面对动荡的时局,自救乏力。8 月19日蒋经国以上海经济督导员
的身份,率领他的“行政院戡乱建国大队”等坐镇中央银行,掀起了中国近代史上
的一次经济大风暴。在币制改革之初,当局对各戏院实行票价限额:上艺剧团原来
前座票价为老法币一百元,之后限价为金圆券三角三分。三角三分能派什么用场?
八月初能买一升半米,到了十一月就只能买一盒火柴了。再往后,店里买东西,店
员都懒得数钱,纸币干脆论斤称。那是一个多么怪诞的时局啊!解洪元在《沪剧周
刊》上撰文称“票价问题已临末路”,激起上海滩演艺界的强烈反响,恰逢“经改”
夭折,社会局局长吴开成,恩准票价提到八角五,其时物价继续暴涨,各沪剧团紧
接磋商,力争票价提至一元五角,仍然难以度日,数度调整,票价总是难追物价之
尾。而且更难的是票价一旦调整,观众就裹足不前,戏院门口越来越冷清了。
那个短命的“经改”,曾在我的记忆里留下刻痕。有一天傍晚,星村弄堂里一
改往常的宁静,碎杂的脚步声之后便是响亮的口号:“只打老虎,不打苍蝇!”…
…
一支青年打虎队冲入一家私宅,那是一位富商藏娇的金屋,姨太太的公馆。
一群淘气的孩子不懂事,呼呼啦啦蜂拥而去,我也夹在中间看热闹。可人太多
我太小,挤来挤去只看见别人的后脑勺。人群拱过来拱过去,推推搡搡,我也随着
人流涌动,突然不知是谁在背后猛推我一把,一个踉跄跌进富商家的天井里。
夕阳的余晖滑落在夹竹桃树上,溅起满院苍凉的暗红,昏昏的暗红里有几把乌
黑锃亮的手枪闪着冷光,我的目光与一个持枪者相遇,我只觉得背脊骨丝丝发冷,
他的声音像一串冰雹:“你——是这家的小人?”
心,像是在耳朵里蹦,鼓噪得生疼,我吓得竟然说不出半个字来。这时旁边有
人说风凉话:“她爹娘是唱申曲的角儿,上两个月在弄堂里为儿子办满月酒,金货
银洋样样有,要不要去抄一抄?”
我吓得转身就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发现往日总是大开的门紧闭着,我
拍门拍得山响,半天无人来应,再一看左邻右舍全都大门紧闭。我都哭出声来了,
一哭把门哭开了。小阿婆只细开一条门缝,把我拉进去又砰的关紧了门。
楼上,母亲与珊珊站在窗口遥看邻人的家难,太远看不清,却依然很起劲地张
望,我颠三倒四、气喘吁吁地复述几分钟前的险遇,随即母亲脸色由红转暗、转灰、
转青,一种无形的紧张弥漫开来,这时隔壁人家的任何一点响动传来,都会让人惊
心,下面天井里,小阿婆和奶妈惶恐地站着,一直到打虎队离去,我们家才烧晚饭。
夜已很深了,恐惧使大家忘了饥饿。此后一连好多天,我们家惶惶如惊弓之鸟,很
害怕哪天打虎打进我们家。
还好总算是虚惊了一场,我们家没有成为“老虎”。
对白手起家的解洪元来说,这辈子好不容易扯起了一面属于自己的旗帜,当上
了“上艺”的老板,万万没想到的是命运给予他的只是两年的辉煌。1948年下半年
度日如年。如此低廉的票价艺员温饱难度,为维持生计,就要动脑筋,解、丁在日、
夜场之间增唱电台,另外广接堂会,各艺员轮流出场,以分红利,以解生存的窘迫。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有一种从众心态,虽然人人都有恐惧,过了今日不知明日,可
由于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度过了明天依然还有明天,所以一方面是紧张,一方面也
是由百般无奈而坦然:别人怎么过我也怎么过。而对解老板来说,两年的辉煌给了
他极大的勇气。那些时日,解洪元忙碌得如同狂风中的风车,满脑子的杂事、烦事,
还有诸多的公益活动:在内要整顿剧目,对外义演施赈,抑或为艺员争取合法地位,
改善生存条件,都进退有序尽心尽力,在戏剧界的影响超越了当任沪剧(行业)理
事长的范畴。舞台的辉煌,公益活动的成功,成了解洪元翱翔的双翼,身心极度疲
乏又极度兴奋,他从自己身上看到了生命可发掘的潜能。他的双肩一边是家庭一边
是剧团,一个人要管几十张嘴。这个有责任心的男人不管多么奔忙劳碌,也不管他
多么贪恋闲花野草,但从来不曾想过要放弃这个家。柴米油盐,事事安排妥帖,回
家仍不忘给妻子带一盒蛤士蟆油,给大阿婆拎一包香软的乔家栅点心……
星村十号从没有少过米油。但物的关怀岂能替代情的抚慰?每天每日解洪元夜
半归寝,晨起离家,归悄悄走匆匆,夫妻间断了情的沟通,同床共枕却是异梦他乡。
一日早起,丈夫的西装上衣掉在地板上,我母亲提起来的时候一只皮夹滑落在侧,
她轻轻捡起,见夹子内页有一张照片,一张丁是娥的玉照。这无疑于万箭穿心,一
阵晕眩,一阵酸楚,顾月珍望望沉睡的丈夫,泪涌眼角。但她知道诘问无用,争吵
无益。若想釜底抽薪,只有自己康复如初,重登舞台,方能请丁是娥另择高枝。然
而动荡不安之时,如果要走马换将,更换台柱,势必伤筋动骨,影响全团同仁的生
计。顾月珍顾全大局暂且按下复出的焦躁,待到腊月剧团封箱时再作计较。
其时,母亲应她的戏迷三小姐之请,去她家小憩。离家一星期。
在母亲回来之前,小阿婆问我,有没有听见父亲夜归的动静,我老老实实地说,
不曾听见。小阿婆说,听不见是对的,小囡日里贪白相,夜里困得像只小猪,啥也
不晓得。
小阿婆是否同样问过珊珊,我不得而知。珊珊可不像我,即使暗示她,她那个
直筒子脾气说不定连小阿婆如何暗示的话也倒个干净。
母亲从三小姐家回来气色好多了。看来换换环境对身体还是有好处的,她开始
着手做复出的准备。自己约见编剧,磋商讨论如何找题材,编本子。她向父亲提出,
既然他与丁是娥的关系纯属子虚乌有,那么待她复出,夫随妻唱,解、丁二人断绝
一切关系。父亲应允得有些勉强,但毕竟还是答应了。于是母亲重新恢复练唱,柔
糯的歌声再次在客厅响起。
长夜无事,母女灯下闲聊。一问二问仿佛是很随意地问及她外出一周时家里有
没有出现意外的情况。我和珊珊同时摇头,摇得像两只拨浪鼓。母亲又问父亲是否
早出夜归。哪知珊珊一言石破天惊:
“他天天不回来。”
母亲脸色顿时苍白,然而珊珊哪里理会,叽叽呱呱和盘托出:母亲前脚出门,
父亲后脚离家,走前塞给珊珊零花钱,要她不要告诉姆妈。母亲转脸问我,泪光点
点。可六岁的我除了上学做功课,吃饱了睡,睡足了吃,只想扯着云彩放风筝,攀
着月亮荡秋千,脑子里没有家事这根弦。面对母亲的泪眼,我茫然不知所措。
失望,挂在母亲的脸上,悲伤,含在母亲的眼中。她对父亲已丧失了信心。母
亲的歌声凝冻无音。家里少了曼妙的沪剧软声,立即显出清冷,冷冰冰的表层下奔
涌着凶险的激流和漩涡。
不久,母亲又说要出游了,和三小姐一起秋游苏州,行期一周。始料未及的是
善良老实的母亲也会巧设圈套。
1948年深秋的一天拉开了椎心泣血的一幕。近半个世纪之后,当他们三人之中
的最后一位,也即我的父亲的葬礼结束之后,1991年1 月3 日上午,丁阿姨的养女
潘莉莉陪我去观看了那晚的出事地点——浦西公寓,我看到了一栋欧洲古典主义风
格的公寓。公寓位置靠近乍浦路(今四川路桥),对面雄居座座华屋。当年,这一
带居住着很多外国侨民,手牵大狗在大马路上溜达,于是近旁昆山路上弃婴不绝,
幼婴的父母企盼能有阔人、洋人收养可怜的小生命。
浦西公寓大门内的大院,敞亮气派,两侧楼梯宽大平缓,通向每家每户。丁宅
位于二楼,一套二大一小一卫的住房,小阳台后是厨房和小卧室,小卧室通卫生间,
卫生间通大卧室,大卧室外则是大客厅。这原本是上海京剧名角黄桂秋的私寓,是
他送给丁是娥的礼品。我的母亲,一个娇弱多病的女子,居然会乔装打扮,罗宋帽
夹长衫,眈眈路侧;而我的舅妈,一个忠厚质朴的妇人,居然会收买丁家保姆偷偷
开门;我无法想象,珊珊和弟弟的奶妈小凤香也都成了母亲的同党,幼女加少妇当
然是出自正义感,雄赳赳撞开卧室大门;我更无法想象我的父亲,一个敦厚伟岸的
大男人在忙乱之中,为解丁是娥之围,重重地把发妻推倒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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